一
每一个外乡来的人都会觉得赵家坡很穷,隔壁排龙镇有矿山,赵家坡没有;水口镇有大片的果园,赵家坡没有;凤凰镇有大水库,赵家坡也没有。外面嫁女儿都要求家电齐全了,赵家坡还没通电。
赵家坡穷,但穷得又不是很彻底,不至于没饭吃,并不能饿死人;它的位置也不在大山坳里面,出门五分钟就能坐上中巴车。
每次上面扶贫,领导都牙疼,不知道该不该把赵家坡算进去。
赵家坡的村民也认为自己不需要归在被扶贫的那一拨里面,这就很尴尬了。
扶贫物资来的时候,领导先紧着会穷到没饭吃的那块儿发了,到赵家坡只剩点儿渣,一般都是几麻袋旧衣服之类的。
这一年却没有再发衣服下来,而是派来一个人——周予。
周予也知道赵家坡穷,不然上面也不会让他来扶贫。
扶贫实行轮流派饭,周予的第一顿午饭派在一个小姑娘家。小姑娘叫阿满,家里只有她和奶奶。
二
阿满正在出水痘,不敢见风,脸上蒙了块布巾,只露出两只清淩淩的眼睛,直视着周予,不说话。吃饭的时候她挟了点菜,不知道跑到哪里吃去了。
吃完饭周予回村长家里,阿满拿着个淡翠的小香瓜也跟他走。村长家里没有她这么大的孩子,周予有点好奇她为什么跟来,问她,她说去看雪林。
“雪林是谁?”周予更好奇了。
“雪林很能干,但他们都不晓得。”阿满说得神秘。
“在哪里?我能见他吗?”
阿满仔细打量周予,犹豫了一下:“兴许他会喜欢你,他喜欢有学问的人……你去了先不要说话。”
周予笑着答应了。
一直走到村长家门口,大门开着,没看到人。阿满带着他继续走到屋后的小偏房,阿满把门扣打开,走了进去。
周予自动站在门外,小偏房里光线不太好,味道怪异。
他没想到雪林是这样子的。
雪林的头发像河沟里的水草,或者一把加长的墩布,长到垫坐在干瘦的屁股底下,一绺一绺纠缠不清,看不出本色。
“雪林!”阿满欢欢喜喜地唤他,走过去把香瓜递给他:“吃,你吃。”
雪林伸出两只手指细长、指甲里填满了黑泥的手,左右勾起垂覆在面额前的乱发来,看着阿满。阿满替他抓住一边的发,让他腾出一只手来接了小香瓜。
雪林眉开眼笑,眼角细细的干纹挤在一起,嘴里嗬嗬地:“好看,阿满,这个好看。”
阿满站在后面把他另外一边的发也撩住,从他的破衣服上撕了一条边,帮他绑头发。
“好看吗?雪林。那你先莫吃,等下教我画。就只有这一个,吃了就没得了。我去地里打萤火虫,田埂上捡的。”
可是雪林已经咬了一大口,听她那样说,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吐出来填回去。
阿满看到了,边在头发上打结边说:“吃了一口了啊?没得关系,咱就画这个吃过的。”
雪林便放心地大嚼起来。
阿满蹲下来仔细看他:“昨天……为什么卵鼓零裆地(赤条条)跑出去?白挨一顿打——我晓得你不是真疯。”
雪林放慢了咀嚼,用力吞咽了一下,犹豫着闷声回答:“……我,我不知道,也不记得,突然就觉得心里很难受……”
他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出那个可能、可怕的真相。
“今年扶贫不发衣服了,你还有穿没有?——这回给咱们发来了一个人,说是教我们种烤烟。就是他——你叫什么呀?”阿满强笑一下, 示意雪林看周予,转移了话题。
“哦!我是周予。”他扶着门框回答。雪林很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跟他说话。
阿满后来悄悄跟周予说,雪林好像撑不住了。他要是真癫了怎么办?他是不是还想着赵自芳。可是赵自芳被她老爹押着卖给了老流氓,孩子都两个了——大的长得像雪林,小的是个胎里傻,老公总打她。
雪林不比老流氓好?年轻时体面得很呢!还会画画。
可恨赵自芳的爹是这么呸雪林的:穷,没钱,画个破画那是能吃还是能喝?!不务正业,自己都养不活!还精神追求?我看是神经追求!
阿满说得颠三倒四,很惶恐,很生气。她后来跟周予很有话说了。
又说:她为什么不晓得反抗?谁敢卖我……哦,没有人卖我,我娘老子早都不在了。——老东西就是作孽多了,所以被人一石头打死了。
“是赵衡打的?”周予问。
“……你咋知道?”这回轮到阿满惊讶了。
三
烤烟种子都撒下去了,大棚覆膜也完成了,周予瘦了一圈。
“今天轮到赵衡家派饭,我陪你去。”村长神神秘秘地告诉周予:“赵衡这个人有点狠……狗日的打死过人!”
这会儿周予低头看着那个杀人犯,下意识地把自己半掩在村长瘦小的身子后面。
赵衡眼眶深陷,目光像蛇一般阴冷,蹲地上斜斜地审视了周予,突然很大动作地歪头唾了口浓痰——继而左手抓出一只四肢乱扑腾的大青蛙,往墨黑的砧板上一按,右手扬起菜刀,“哐!”地就是一刀。
“周技术,请你吃好东西!……你们城里人没吃过这种野生的好货罢?大补嘞我告诉你!”赵衡冲他举起刚被剁了头的青蛙,左右摇晃一下,青蛙垂死挣扎之下,一只脚蹼痉挛着绕上来,抱住了他一只手指。
周予不提防突然见了腔子里细细渗血,血管跳动,四肢还在条件反射扒拉着的断头蛙,浑身控制不住地冒起鸡皮疙瘩。
“青蛙和蛇……不是保护动物吗?没人管吗?”他恐惧于跟这杀人犯说话,便朝了村长提醒,试图免除吃青蛙的命运。
“嘿嘿……”村长尴尬地憨笑:“咱这地儿,哪个管?”又嘟囔着:“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得给人活路么……您瞧这不是您扶贫来了,以后大家伙日子过得好了,就没人吃那些个东西了不是?青蛙么,炒得好还是……满香的。”
周予哑然。
周予没想到赵衡炒菜的手艺和他杀人的技术一样好,果然把青蛙炒得香味四溢。周予嘴里控制不住地泌出唾液,很尴尬地悄悄咽了。
菜摆上来,他们坐在一面靠着土墙的小方桌旁,刚好剩下三面,周予和村长坐了个面对面,赵衡还自己酿了烧酒。
周予并不沾酒,就着喷香的爆炒青蛙大嚼了一顿。村长和赵衡喝了个满脸通红。
赵衡的话滔滔地从嘴里倾泻而出——还讲了他的黑历史。
周予只当他喝醉了,满嘴扯屁。敷衍着点点头,想岔过去。结果赵衡还不干,乜眼看他,不爽道:“你不信?小石子打到位了,那声音……就像砸裂开一口大瓦罐,啪!大爆竹那么响。老子当时看他一下匍地上,脑浆子红的白的冒出来。他还能说话,口里嗷嗷地喷血沫儿,问……一直问他边上的人——我做甚要打死他……”赵衡说着渐渐地消了声,皱了眉头,眼睛急速而用力地眨巴了几下。
“就一颗小石子,”他喃喃地复又出声,不甘心地想要辩解点什么——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小圈儿:“这么大——老子也不是故意要他死,狗叫得烦了还扔个土疙瘩吓唬一下呢——是阎王爷要收他,你晓得吧?狗日的亏心事干得少?自己的女仔卖给老炮仔头子(脾气不好的流氓),卖了几个钱骚起不得了,硬要买我爸妈那块祖屋。我是穷,但这个钱我能赚吗!操!还害老子搭进去半辈子。哎!”赵衡胡撸一把脸。
豆子大的灯盏火映着他们吃饱喝足的面孔,巨大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灯光变幻莫测。
四
村长带着酒足饭饱的满足,热情邀请周予去他家看电视。周予以为自己听错了,村里都没通电,看什么电视?像笑话里说的看电视机吗?
及至去了厢房,果然有一大群人挤在一起,有些来得晚的没有凳子坐,便一边站了,都鹅一样伸着脖子,痴痴地看电视呢!
电视机是台半旧的18英寸黑白机——原来是村长小舅子家里刚淘汰下来的,正放着《包青天》。屏幕上雪花密布,演员都是一脸白麻子,包大人额头上的月牙都被遮住了。
村长老婆把个磨盘屁股往旁边挪,空出半边条凳,请周予坐。
周予发现电的来源特别神奇,让他大开了眼界——竟然是一台赵衡背着电鱼的那种手摇打鱼机!正在人群中间发出呜嗡呜嗡的声音,周围护宝一样围了一圈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轮流手动发电。
一时到了广告时间,负责发电的小伙子们停下来歇手。
周予对满屏雪花和包大人均不感兴趣,他左顾右盼地在人堆里找村长,想跟村长打个招呼,出去自由活动。
旁边有个下巴尖尖、眼睛极黑的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眼神纯净然而无礼。
周予认出来是阿满,逗她道:“是你啊!你到底多大了?”
阿满并不回答,村长的老婆嘻笑着捏了她一把,替她回答道:”丫头婆该有十五了,我记得和我屋金芳同年的。”
村长却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了。
周予正吃惊于阿满比她看起来大了这许多,忽然窗户外头传来一个声音直嚷:“阿满你莫和别个同年,你要和我同年。”那分明是雪林的嗓音。
屋里哄堂大笑,村长也笑。村长老婆说:“癫子又抽风了。”
阿满扭头看向窗外,说:“嗳!我和你同年。”边说边往外面去了。
屋里哄笑不止,突然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破窗而入。大家惊叫着躲开,村长老婆往大腿上一拍,站起来揎拳捋袖:“嗐了!赵胜国你看看!短命鬼死不安生!要拆我的房子吗!”
村长躲避着自己愤怒高壮的婆娘,耍赖道:“那我能怎么着,你去杀了他?”
杀肯定是不能杀的。
五
谷雨了,空气里都是水汽。
“周予!你去哪里?”阿满坐在门前编烤烟移苗的营养盒,满手的泥。
“去赵东福家里吃饭。”周予笑眯眯地。
阿满点点头:“他家没什么好吃的,我看你要吃不饱——麻拐(青蛙)都没有,但估计有死鸡。”
周予站住了:“死鸡是什么意思啊阿满?”
“发瘟死的,烘得干干的,炒出来喷香,赵东福婆娘前几天在老井洗了好几个,我看见了。”
周予踌躇起来。
阿满奶奶抓着笤帚在地上划拉,絮絮地说:“唉,小孩子乱讲话哩。周技术你莫要听她讲,头牲养到那大了,虽然是病死的,但鸡瘟又不传人,哪个舍得丢掉?大家吃了不都好好的。”
阿满恼怒道:“病死的,那是能吃的吗!周予,鸡瘟到底传不传人?”
周予:“……大概吧?我想最好是别吃。”
“那……你今天还在我屋吃吧?我请你吃饭,你下次去城里,能不能帮我带点东西回来?”
“哈哈,好啊!”周予拍着手:“带吃的?”
“不要吃的……带点素描纸和碳精条之类。”
“画画用的啊……是你自己要?”
“我画得不好,还在学呢!”阿满用手背蹭了下额角:“……雪林画得好,他教我。”
“你俩真是好,他还要和你同年呢!”周予戏谑地笑。
阿满刮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雪林不是癫子!——你到底帮不帮?”
周予敛了笑,无声点头。
六
已经是夏初了,纺织娘和青蛙唧唧呱呱地在田里唱。周予沿着竹林旁边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
月亮出来了,很亮的一轮,竹枝交错,绞碎了月华,洒在竹林里。
这是一片楠竹林,竹身润挺光滑,不像毛竹和凤尾竹那么细密,周予见过村里小孩像猴子一样攀在竹子上,玩一种追逐嬉闹的游戏。
周予没想到这么晚了,竹林里竟然还有人。他不想惊了人家的孩子,便悄悄地伫立着打量。
竹林里的人影像蛇一样盘踞在竹子离地并不高的位置。周予仔细分辨,发现那是阿满。阿满不知道在作什么法,她的头上有一蓬朦胧闪烁的光。
周予走进竹林,放柔了声气喊她:“阿满,你干啥呢?”
阿满看到他,没有被惊吓,却也并不高兴,哧溜从竹子上下来了。
“怎么啦,不高兴?”
“你为啥这时候来了?”
“天太热了,我睡不着。你不也在这里玩?”周予凑过去看她头上的光,发现那竟然是一群萤火虫,用纱布袋子装了,袋子口旋了个花儿,扎在头筋上。
他伸手拨了拨这特别的头饰品,笑了:“你在哪里弄的?”
“禾家冲除了烤烟我还种了南瓜,喏,萤火虫太多了,把我的南瓜叶子都叮光了……”阿满说。
原来萤火虫会吃南瓜叶么?周予心里想着,不愿意让阿满知道他不懂这个,遂赞道:“好看!可惜活不得久。”
又问她:“还不回去睡?”
“我看这时候没人才来的。”
“为什么啊?”
“有人就不行,我试过了。”
“……什么?”
阿满看着他,心想:周予大约能算是个好人?他愿意帮我带画纸和碳精,没有笑话我,还不收我钱。
阿满走过去抱住竹子,两条细瘦的腿往上缠,周予还不及反应,她就又跳了下来,摇头说:“你在也不行。有人在它就不来了。”
周予毛骨悚然:“……谁不来呀阿满?”
“我不知道……嗯,要不你来试试?你来,这样……”阿满做了一个夹紧的动作。
周予看着她奇怪的动作,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阿满,说不出话来,同时心如捶鼓,捶得他双耳如同灌满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
七
周予的午觉睡得非常不好,哪怕是村长家又新又大的瓦房子,也还是热。他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大吵大闹起来。
他起身开门去看,大门口围了一圈人。大家都低头看着包围圈的中间。
周予拉住从他面前奔过去的阿满:“怎么了!?”
阿满眉眼都是红的,先是奋力挣开他,及至看清是他,又一把抓住他:“周予!求你帮帮忙!请村长救一救雪林!我晓得他们有药!赵衡就有!比医院的还好!”
周予被她细瘦的手抓得生疼,边随着她的拉扯往前走,边安抚她:“阿满别急,你说清楚!”
阿满哽咽一声:“村长逮了放在地窖养着的四十八段(银环蛇)跑出来,雪林遭咬了!雪林要死了!”
周予“啊”了一声,血冲上脑顶,心口剧烈狂乱地跳起来,仿佛被咬的那个人是自己。
阿满放开他,大声喊村长,一圈人里唯独不见村长。阿满又叫村长老婆:“婶儿!求你救一救他!他是你弟!”
村长老婆倚着门框磕瓜子,瞪一眼躲在房间里一脸苦相的村长,对阿满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哪个不晓得他是赵胜国的弟?阿满啊!不是我不救他,我手里并没有药咧!医院这远天远地的,我妇道人家也弄不过去啦……”
“赵衡有药!你去找赵衡!”
“赵衡清早就卖烟去啦!不是我说,你看看癫子这生世,啊!无知无识,癫哩道气,活着也是受罪!”
阿满眼睛要瞪出血来,冲过去朝围观的人群磕头:“求你们!求你们救救他呀!”人群沉默着慢慢散开了一些。
阿满连滚带爬地扑到雪林身边,周予跟着她走过去,只见雪林无知无识地躺卧在地上,呼吸间胸口极力地瘪下去。
阿满上下检查他,把雪林像被鹅叼啄过一样的破裤腿挽起来,就见左边小腿肚露出一个细小的伤口,只有两个小点,有一点红肿。
阿满绝望地看向周予,周予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用了点力扎在雪林的大腿上,把人放平了。
“他们有药,不肯给他用,他们早就想他死……”阿满额角的筋拱起,用她沾满了烟叶焦油的手去抚雪林肮脏的额,翕张着唇哑声说。
周予转身环视看热闹的人群,艰涩地开口:“你们……能不能帮帮忙……”
人群泥塑一样默然。
……
八
烤烟快摘完了,周予跟着田间地头地转,晒黑了。
他碰到在河沟里电鱼的赵衡,问他:“听说你的蛇药特别好用?”
赵衡回答:“不是吹牛,比医院的好使!不过之前送了几包给村长,现在没多少存货了,不然可以送点给你。”
明明是夏末酷暑的天气,周予像兜头淋了一桶冰水。
他情绪低落地走掉了。
这一年确实不是个好年成,老天雨水多得像漏了锅。村民为了省柴,看到太阳露头就想把烟叶搭子搬出来晒,不想天老爷一时半刻又变了脸。晒晒收收,那烟叶子都要发霉了,别说评一级,三级都难了。
周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这趟活儿干得不漂亮,是烂的。干完这趟,他就回去了,下一轮谁爱来谁来——有些贫就是扶不了的。
他倒是很有点舍不得阿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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