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阿姐

黄家阿姐

                第四篇 罗城旧事 

（1）

阿姐就读城东学校，两排红砖碧瓦的平房，从东边校门口，一溜烟延伸到西边围墙脚下。这两排平房甚是简陋，中间是狭长的泥土操场，空荡荡的，没有花草树木，连篮球架也没一个，仅仅只能容纳学生们做做课间操。这样子的初中，实在太寒碜。

经历几次怯生生的转悠、探路，逐渐熟悉家旁的街道、胡同。顺着东正街往简家巷里走，窄窄的巷道，长长的石板路，蜿蜒曲折、曲径通幽。巷道两旁，分布错落有致的老木屋，衔首接尾、高低不平。再前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映入眼帘的是一栋高耸的红瓦房，这是一家集体企业，贝壳油厂。

城东学校座落在贝壳油厂斜对面，静穆宛如闺秀，隐居藏于巷内，远离闹市喧嚣，读书的清净之地。迈入锈迹斑驳的学校铁门，徘徊在学校操场，远远地望向教室，一间间屋子扫视，只想悄悄看到阿姐。耳畔朗朗的读书声浪，掩盖不了我紧张的脚步，教室里某些学生会发觉操场的人，他们好奇疑惑的目光，投射过来，上下打量。

铛铛铛……屋檐下的铁板铃已敲响，教室里的学长们鱼贯而出，阿姐跑出来的时候，发现了操场一角，窘迫不安的我。初初担心突如其来的探视，会让阿姐不高兴，她笑靥如花，高兴地拉着我的小手，走向教室。阿姐的同学，好多哥哥、姐姐，他们都很热情，嬉笑着打着招呼，团团围住，摸头拍背，问这问那。羞涩的我，只觉得耳根发热，不善言辞之中不知所措。

（2）

刚刚开始转学县城小学，感觉会不习惯。老师授课讲究紧跟她的教学步骤，书写记录相关学习笔记。乡下娃初初走进县城学校，只知道傻傻地坐着听讲，乡下课堂没有记录学习笔记的习惯，也不懂得从哪里开始动笔。县城学校的教育方法确实比农村学校先进，教育资源的分配差异，一直就存在差别悬殊，这是现实。

在青山岛学习成绩拿第一名的农村孩子，跟不上县城小学的学习步伐。第一次期终考试，我只拿了中等成绩。班主任老师很认真负责，她利用周末时间，来家里家访。父母眼里乖巧听话、成绩优秀的孩子，转学县城读书，成绩落差之大，让家人感觉蒙羞。老师来做家访，会很压抑，也很紧张，小心脏砰砰乱跳，母亲和老师说些了什么，没听清楚。

老师走后，阿姐喊我爬上她的阁楼。阿姐的阁楼是租住木屋上面的小半层阁台，要从后房床边的木楼梯爬上去。青烟瓦间隔出来的采光玻璃，日光照射着整个阁楼。拥挤的小阁楼，只能摆放一间小床、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衣柜，狭窄的空间要侧身行走。平时没有阿姐的同意，我们兄弟不准爬上去打扰。此时的阿姐，坐在橘黄色的台灯下，微笑着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不要着急，加油鼓劲的话语也很多。静谧的灯光，辉映着阿姐慈母般的笑颜，期盼写满整个脸庞，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迎头赶上学习。

笨鸟先飞，慢慢适应了学校的教学方法，老幺的成绩也赶上来了，步入上等生行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小学毕业会考初中的喜报出来后，我们这一届年级学校有五个班，二百多名同学，我脱颖而出，考取全校第三名，录取城南中学。

阿姐已经开始读高中，她为学习付出了那么多的辛勤与奋斗，换来的考试结果，差10分才能登录县一中录取分数线。落榜一中的阿姐，被县城师资力量排列第二的乡镇高中录取。长达两个月的暑假里，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日子，阿姐满脸愁容、闷闷不乐。全家人都小心翼翼，谁都不去招惹她，连最顽皮的哥哥也躲得老远。老姐发火的模样，兄弟都曾领教过。谁敢保证，自己一不留神，就点燃了她那无名之火。

每年寒暑假，母亲会放我们去乡下外婆家玩，那里有很多同龄亲戚，也有很多伙伴跟我们一起玩游戏，阿姐会跟表姐、表妹们混在一起，整天欢声笑语、大家其乐融融。中考后的暑假，幸亏大表姐天天陪伴阿姐，她看上去开朗活泼很多。开学季转眼就到，父母帮姐姐收拾被褥铺盖等寄宿用品，搭乘客车送她去乡镇高中报名，我们哥俩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人管我俩个了，尤其是调皮捣蛋的哥哥，他兴奋的吹着口哨，蹦蹦跳跳地喊着：解放啰，自由啰，老姐管不到我们啰……

（3）

父亲调离青山岛，安排到了离县城很近的乡镇任职。这个时候的人民公社改名为乡人民政府，父亲职任乡长职务，他的工作更加忙碌。有时候，差不多半个月左右，我才能看到他回家一趟，匆匆住上一宿，又匆忙赶赴乡政府上班。

母亲刚刚进城，没有工作，习惯起早贪黑，贩卖布匹、照相绣花、贩鱼贩虾……为了赚钱补贴家用，不辞辛劳地奔波在县城与乡村之间。隔壁邻居是针织内衣厂的厂长家，他老婆朱太太会经常来我家串门，看到母亲很能干，尤其会针线刺绣活，便主动说服她丈夫，要求招母亲进入工厂的绣花车间做工。那时的人们很单纯，一餐饭、一根烟的招待也没有，就这样母亲被安排到了针织内衣厂上班。工厂实行计件工资，为了让母亲多刺绣几件内衣，朱厂长也会照顾母亲，让她下班后带点衣服回家干活，刺绣一朵大花可赚2元、小花赚1元。晴纶尼纶内衣上铺好图案轮廓，母亲在上面飞针走线，刺绣出来一朵朵牡丹、菊花，或含苞或怒放，甚是好看。母亲天生一双巧手，至今我都佩服她，可以搓着一把细线，一捻一挑，轻轻松松就穿过那口小小的针眼。

父母亲送姐姐去了县城旁的乡镇读高中，阿姐开始了寄宿学校的生活。父母始终牵挂心疼姐姐，费劲周折帮她转学，高二那年，阿姐顺利转学县一中。人求人的社会，在那个年代就初具雏形，但人们还保留着淳朴厚道之风，不会涉及利益交换，大家习惯脚步为亲，彼此走动，看重感情。为了子女的学习，折腾在教育局、学校之间奔波，说尽好话的家长，真的不多。大家讲究顺其自然。

（4）

姐姐转读一中，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学习更加刻苦用功，呆在阁楼上很少下来，也无暇顾及我的学习、生活。

初中时代，会遭遇洪水猛兽般的青春期。突起的喉结、浓密的汗毛胡须、青春梦遗，接连撞击敲打，我们这些不知所措的孩子。面对青春期现象，不敢问父母，父母也不懂得如何沟通孩子。懵懂的年纪，慢慢会关注异性，偷偷喜欢班上的一个女生，远远的注意她，又不敢靠近。临近初三毕业，忍不住偷偷写下情书，却不敢传递，更担心被父母发觉。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早恋苗头。苦闷时，常跑到东湖渔场的湖边，发呆走神，悄悄想念那个女孩。写的第一封情书，掩藏在大树底下的草丛中，不愿意撕掉，也不敢带回家中，唯恐被亲人发现，少年遭遇青春烦恼。

坐在东湖边上，掏出掩藏在大树底下的笔记本，阅读夹在本子里的第一封情书，甜蜜与烦恼，品味各种滋味。某日，突然发现藏在树下的笔记本不翼而飞，这未曾寄出去的情书，是我最大的隐秘，究竟落入谁手？会不会在学校被传开？胡思乱想的少年，成日惶恐不安，学习开始分心，成绩骤然下降。中考自然未能录取县一中。父母跟阿姐应该对我很失望，他们一直认为我会被录取县一中。哥哥倒是无所谓，初中毕业后，打死打活也不肯读书了，整日玩吉他，沉浸在他的摇滚音乐之中，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 。

（5）

我读高中的时候，姐姐已经读大二。虽然没有考取县一中，心存懊恼，心仪已久的女生也在这所学校就读，天天可以看到她，算是些许欣慰。秘密虽不为人知，也不曾表白，矛盾心情，自我安慰。父母怎么也搞不清楚，他们乖巧的儿子，一直成绩优秀，为何没有考取一中。某日，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打算张罗我转学一中读书，我语气坚定，信誓旦旦的表态，一定考取大学，不准父亲再找关系，求人帮我转学。

没有正确处理好青春期问题，也没有被学校、家长引导教育好的孩子，确实会影响学业。一所校风不好的学府，更是会浪费学子求学光阴。我就读的这所高中，基本上是县城里调皮捣蛋的孩子，剩下些老实巴交的孩子，基本上是中考落榜县城一中的学生，郁郁寡欢，独善其身。

学校的学习环境会影响改变孩子，毋庸置疑。学校的校风、老师的态度、学生的基础，会决定孩子们出路。多年以来，这所高中收集的调皮学生实在太多，县城里不服管教的学生，个个以公然挑战老师为荣，年年考取大学没有几个。学校没信心、老师没信心、我更无信心。高考在即，同窗哥们与我商议，自作主张，放弃高考，参加同一天招考的长炼石油技工学校招生考试。所幸我跟同窗哥们，两人参考，双双录取石油学校。全县有很多考生参考，面对应届毕业生挑战，他们真的太没实力。想想未来，毕业后可以安排到长炼石化总厂上班，进入国家一级企业工作，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也过得并不痛快。父亲升任乡党委书记以后，他的活动能力似乎越来越强，高考前找到了省教育厅某位领导，答复他只要我参加高考，就想办法弄我到XX大学读书。他做梦也没想到我放弃了高考，偷偷跑去参加长炼技工学校考试。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去查询我高考成绩后的神情，阴森森的脸，有点苍白，冷冷冰冰，一句话也没说。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好长时间对我不理不睬。长炼石油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邮寄到了家里，也不见他脸色有所好转。后来，父亲找我谈话，希望我选择复读，来年再考大学。我这个忤逆子，实在让他失望，始终不肯答应复读。哥哥辍学后被送往部队当兵，退伍后安置在纸厂上班，父亲对哥哥已无半点想法，他们太渴望我圆家庭的梦想。那个年代考取大学，也是光宗耀祖、值得家族骄傲的大事。

（6）

姐姐读完大学也参加了工作，分配到了县城最红火的企业，县氮肥厂上班。姐姐有点微胖，也有点笨，她不敢骑自行车，工厂距离家中又实在太远。暑假期间，我就成了她的私人教练。教老姐学骑自行车，老幺第一次感受到可以照顾阿姐的自豪。

家旁的汽车站，是我教阿姐骑车的教练场。学骑自行车，先要学会如何身手敏捷的溜车、上下车。姐姐却只敢坐在车架座凳上，手扶单车把手，脚踩单车踏板，横行直撞的骑行，遇到紧急情况，她会顺势连人带车摔在地上。阿姐实在笨拙呆板，手把手教她好些天，还是没学会溜车与跨腿上下，实在拿她没招。每次阿姐上下班，我只能一手扶着她在自行车上坐稳扶好，一手扶着车后面的车尾架，推她上路。担心她骑车在路上撞到行人，就在她的前面骑车带路，一路不停地摇着铃铛，一路嚷嚷借过借过。送她到了工厂附近，连忙跑过去，扶住从后面摇摇晃晃骑车赶来的她，手忙脚乱的姐姐安全下车后，我再骑车返程回家。等阿姐下班挺麻烦，尤其是遇上“三班倒”的零点班，该送得送，该接要接，确实受累。

在我领取学校通知，准备去学校的前夕，阿姐拿到了生命中第一份工资。距离报名前几天，阿姐买回来一双皮鞋给我，老幺第一次穿上了皮鞋。读书这么多年，脚下一直穿解放鞋，小时候家庭孩子多，基本上也是大小孩子轮着接脚，哥哥姐姐穿不了的，我接脚再穿。长大后，条件奢侈一点的家庭，孩子们会有球鞋穿，洗干净后可以洒上白色粉末的一种帆布鞋，很耐用。我没敢想可以穿着皮鞋去学校，脚下一双油光发亮的棕色皮鞋，很流行的火箭头式样，绑好鞋带，试穿合脚，踱步房间，感觉就是不一样。这份礼物让我狂喜不已，搂着阿姐，高呼老姐万岁，阿姐被逗得呵呵直乐、眉开眼笑。多年后，我得知这双皮鞋，花了阿姐整整一个月的工资。

经过整整一个暑假的护送，姐姐骑车上下班，总算能轻松自如的跨腿上下，溜车骑行。迎接清晨微风，沐浴朝阳之中，我最后一次送她去工厂。姐姐轻松跨上单车，毫不费力踩向前方，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我也放下心来。父母送我去石油学校那天，姐姐早早就起床，给我做好早餐，静静等我起来，没有叫醒我，也不发一言。送我上车的时候，透过车窗，我看到她面带微笑而泛着泪光的双眼。梦想在长炼，阿姐挥手再见。

出门读书几年，只有寒暑假期，阿姐才能看到我在家。曾经我等待姐姐回来，如今她盼着我回家。或许，这也是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