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阿姐

              第二篇  童年青山岛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衍生了“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千古绝唱，“洞庭天下水，青山天下鱼。”知晓洞庭湖青山岛的人，似乎不多。

青山岛，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四面环水，形如龙虾，躬身南洞庭。小岛南卧横岭湖，北及荷叶湖，东触梅子湖，西接芦苇沟，历史渔民遗村，风雨沧桑千百年。

青山岛印象，第二故乡的乡愁。离开老家锄头山，举家迁居青山岛，那年我三岁，阿姐将近十岁。父亲当年做为县革命委员会的年轻干部，下放到青山岛青潭乡公社锻炼，这样的四属户家庭，生活必定也会带来更多艰辛。经父母商议，他们决定卖掉老家房屋，偿还家庭欠下的债务，跟随父亲搬迁青山岛生活。我不知道父母亲离开故乡锄头山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姐弟们倒是挺兴奋。

临行搬迁，毛佬佬跟父母围着火炉，语重心长的嘱托了最后一句话：“带孩子们走吧，千万不要遥遥骑马去，悄悄搭船回。此去别无退路，一定要争气。”如今母亲念叨此番言语，我似乎看到了《红楼梦》里的片段：一帆风雨路三千，奴去也，勿挂念。回首往昔，心存戚戚。

朝阳如霞的清晨，叔叔驾驶着渔船，划破洞庭湖水的寂静，乘风破浪。小船承载着年轻父母满仓意气风发，追梦人寻梦青山岛。逐波踏浪，渔船停靠到青山岛码头，开启了我家落户青山岛生活的新篇章，一住十年整。

青山岛，归属于浩河区青潭乡公社，整个岛屿分为四个村：上山村、中山村、下山村以及对面小岛上的倪家山村，小岛上的居民不足四千人。我的童年，从启蒙读书到学至小学四年级，那些韶华光阴，在这座岛屿里肆意流淌。

我应该是天生就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六岁之前，一直习惯趴在姐姐的肩膀上入睡。一只手搭在姐姐身上，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才能安眠。老幺一般会黏人些，倍受全家人宠幸。每次当我睡觉的时候，姐姐就会侧着身子搂着我，一边用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细声细语哼着乡间摇篮曲，安抚我入梦。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最害怕的事，半夜突然醒来，姐姐却不在身边。潜意识里最害怕就是姐姐扔下我，小手掐在她的脖子上，感觉才踏实。姐姐会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受，只能坚守到我睡着了，才能扒拉下这双黏人的小手。

母亲说过一个故事，我还在睡摇箩的时候，姐姐就在灶台旁帮妈妈烧柴煮饭，还要摇着灶台旁边的摇箩，摇着我入睡。有一次，在帮母亲烧柴煮饭的时候，她不小心把摇箩给摇翻在地。我当时熟睡在摇箩里，倒扣在地面，倒也无恙，姐姐却吓得哇哇大哭。当时母亲不但没有安抚姐姐，反而还批评她如此粗心大意。母亲虽偏心，长女也如母啊！

到了六岁，读书启蒙的年纪，父母决定送我去读书。报名前一晚，姐姐还搂着我，掰着我的手指，一、二、三、四、五的教我数数字，就怕学校老师不肯收我入学堂门。第二天，她带着我去学校，启蒙老师考我数数字，要求从一数到五十。傻乎乎的我，也就只知道背数字，一口气背数字，背到了一百，顺利通过新生录取。

父亲在公社工作，家里无农田可耕，我们无需下地干农活。姐姐的待遇则不同，身为家庭长女，她不但要帮母亲烧柴煮饭，养鸡养鸭、煮潲喂猪，还要帮我们兄弟俩洗衣、洗鞋、辅导功课，特别是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母亲在公社渔场承包了十几亩鱼塘养鱼，姐姐每天放学后要帮母亲割草喂鱼。一把镰刀、一根扁担、一副挑绳，沟渠旁、马路边经常有姐姐躬身割草的背影。幼稚肩膀上挑着一担担青草，左右摇摆的匆匆步伐，满塘抛洒渔草，草肥可见鱼长。

大清早起床，姐姐就给我们兄弟做好早餐，急匆匆催促我起床。儿时喜欢赖床，会很烦她吆喝起床的呼喊，每次都在姐姐的呵斥之中懒洋洋起来，姐姐性子急，拉着睡眼惺忪的我，推到门外的木架子洗脸盆旁，挤好牙膏、洗涑完毕、共进早餐。走到学校，姐姐会送我到教室门口，把我交给了老师以后，再跑去她的课堂。

父亲照样会很忙，早出晚归。母亲偶尔也会走亲访友、出门做客，姐姐放学后就会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烧火煮饭，下锅炒菜。有一次，母亲学做缝纫，徬晚也没回，放学后，姐姐一如往常放下书包，给我们兄弟做饭。我跑到厨房瞅了瞅，开始抱怨伙食，奚落姐姐：“没一样好吃的菜，还是妈妈做的饭菜才好吃。”这可让她生气了，姐姐拎着菜刀，在砧板上用力地拍着，怒目而睁，凶巴巴的吼我：“爱吃不吃，煮给你吃，还嫌弃这，嫌弃那的。”我才不怕姐姐，开始嬉皮笑脸，冲她做鬼脸。眼看真把姐姐惹急了，于是撒腿就跑，姐姐开始追赶我，姐弟满屋子转圈。

计划经济年代，农村孩子们的生活，最幸福的甜蜜就是能吃上一罐罐头。桔子罐头有点酸，荔枝罐头才最甜。乡风民俗，人情往来家常事。家中偶尔会有罐头送进门，母亲不舍得给我们吃，总是拿出去送礼。大家都习惯送来送去，有时难免就有送出去的礼品，经过几趟倒腾，又转回到自己家中。母亲心疼我们姐弟，黄草纸包裹着的副食品比罐头便宜，偶尔就分配这些零食，给姐弟们解馋。

姐弟几个也实在太馋，经常翻箱倒柜，折腾找零食。有一次，趁父母不在家，姐弟又偷偷打开厨柜门，惊喜地发现竟然有一瓶桔子罐头。抚摸着罐头，垂涎欲滴，想大快朵颐，又恐怕遭受惩戒。偷吃一定会遭受体罚，谁也不想遭受皮肉之苦，美食当前，诱惑实在难挡。一番思想挣扎，聪明的姐姐拿着剪刀，沿着罐头瓶瓶盖，轻轻地撬开了一条小缝，大家撅着小嘴，轮番对准瓶盖，咂吧咂吧，吮吸瓶内汁水。虽然吃不到瓶内的桔子肉，能喝上汁水也算是一种满足。

某天，母亲打开柜门，拿罐头送礼，才发现瓶内只剩下桔子肉，汁水全无。瓶盖被撬动的蛛丝马迹，让母亲找出了始作俑者。姐弟三人集体下跪，遭受一番竹棍下的皮肉之苦，母亲训诫完我们之后，我跟姐姐会立马起身溜走，哥哥挺倔强，跪着抗议，就是不起来。母亲每次在体罚完自己的孩子们以后，尤其看到哥哥这样倔强，她会偷偷跑到房间里，反锁着房门，偷偷的哭泣。脸上泪印痕迹，还未擦拭干净，又严肃地站在我们面前，要求我们认错。小时候我会很纳闷，体罚我们的时候那么凶，干嘛又还自己跑到房间里去哭，早知道就别体罚我们啊！

父亲在我们姐弟眼中，是家中的阎罗王，最惧怕的人其实是他。有一次哥哥考试没有及格，他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鸡毛掸子就抽打哥哥，邻居大人谁都扯不开。姐姐哭得比我厉害，直到我们兄弟喂养的那条大黄狗，咆哮着跑过去，轻轻咬了父亲的大腿一口，他才松手。贫贱夫妻百事哀，长大后才慢慢能明白他们的心情。当时怎么就会傻傻地认为，就算挨揍，那也值得，毕竟尝到了罐头美味。儿时有一个最大的奢望，自己生一场病。只有感冒了躺在床上的时候，甭管提任何要求，父母都会想方设法满足于我。最大的奢望，莫过于吃上一罐荔枝罐头，那可是罐头中的奢侈品。

徬晚停泊在青山岛港口的渔船很多，姐姐会带着我上窜下跳，手扶船顶汽笛，嘴巴对准汽笛喊话：“我有法，加法、乘法、除法和头发。”声音可以传得好远好远，全村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上蹦下跳，得意忘形，难免失手江湖。记得有一艘渔船归航与另一艘停泊在港口的渔船靠拢的时候，恰逢我从船顶往甲板下跳，脑袋就给夹在了两船护栏之间，身子悬在半空，又气又急，大声哭喊。姐姐赶紧跑过来，用力蹬船沿，大声向船上大副呼救。被解救下来的时候，脑袋真的卡得好疼，赶紧溜回家，不敢吱声。纸终究包不住火，渔船上的大副随即告诉了父母，我被父母严肃批评，姐姐则被训斥得梨花带雨。没有带好弟弟就要挨骂，那是她承担的连带责任。

青山岛有一条笔直的乡村泥沙公路，旁边是稻田和沟渠，芳草萋萋，绿树成荫。姐姐带着我们就象神农尝百草一样，田野河滩的野刺剥皮就吃；剐牛黄草会酸到人发颤；爬到桑葚树上吃个肚皮圆滚，满嘴乌黑；桃李野梨尚未成熟就被我们囫囵吞枣。成群结队的鸭子，游过满沟渠的菱角莲藕，姐姐带着我们采摘菱角，尾随鸭群。幸运的话，就能捡拾一两个鸭蛋，捧着尚留余温的鸭蛋，兴高采烈的雀跃，稻草灰烬里烧鸭蛋吃，我们的野味大餐。青山岛的渔场很大，星罗密布着众多大小鱼塘，鱼塘跟渠道相通，水闸机埠在灌排水的时候，姐姐就带我们下到沟渠中，摸鱼捞贝，抓蛙拾螺。当时的湖虾水鲜，遍布稻田水沟，随手可捉，不足为奇。

姐姐开始读初中，她也开始变了，不再带我睡觉，整个人文静了很多，我被父母亲安排跟哥哥睡一间床。哥哥好凶，他不准我睡觉掐他脖子，更别提躺在他的胳膊上入眠，我会很失落，也会偷偷怨恨姐姐。慢慢才懂得，姐姐长大后，我不能跟她睡觉的道理。

家旁有个叫做施叔叔的铁匠，开了一间铁铺屋。整天叮叮噹噹的敲打，红彤彤的火炉旁有个带木杆的拉风箱，手拉风箱，呼呼的风，吹得火炉的煤球闪闪发亮。村民们打造锄头、菜刀等铁器工具，都会找他帮忙。我一直闹着要一个铁环，姐姐就经常跑过去给施铁匠端茶送水，这个铁匠终于答应帮我锻造一个大铁环。大铁环很重，榨菜油的钢铁圆弧改造的，推着铁环在学校撞架，没人敢招惹。看着我兴奋地奔跑在大院里，姐姐在一旁的高兴模样，似乎比我还爽快。

少年不识愁滋味，滚着铁环的奔跑顽童，一天天在长大。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母亲把姐姐送往县城读初中。

姐弟分开后，我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