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作者 当年明月 缩写 卉青
强援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交通便利,易守难攻。镇守吉安的知府名字叫伍文定,他出身官宦世家,早年在江苏做过推官(主管司法),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工作作风彪悍,对付恶人手段凶残。
宁王叛乱一起,有胆小的官员准备开溜,竟然被他亲手拿刀干掉了。吉安的官员们很快达成共识:宁王再凶残,跟伍文定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留下来为好。
不久,伍文定听说赣南巡抚王守仁逃了出来,急性子的他,带了几百人前去接应,半路两人遇到。伍文定一开口就恭喜王守仁:“宁王那家伙一向名声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众望所归,又有兵权在手,一定会平叛成功!”
王守仁暗吃一惊,他竟然知道棋牌的事情,看来是一个能派上大用场的聪明人。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挥部,自己当仁不让成了总司令。
王守仁随即给大家进行了敌情通报:宁王兵力八万,主力是王府护卫,其余都是土匪、强盗、流氓等,是一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形势看起来不是太坏,但问题在于,此时的王司令是个光杆司令,别说八万,连八千都没有。
根据王司令的分析,宁王第一个攻击的目标应该是南京,因为各地还没有接到统一平叛的命令,准备不足,宁王攻克南京很容易。
此时的王司令虽然棋牌在手,但要召集军队,等待援军赶到,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也就是说,必须让宁王在南昌再呆上十天,才有足够的兵力与之抗衡。
与会官员听了王司令的分析,彻底炸了锅,宁王又不是王司令的儿子,凭什么让他等他就等?
诡计
不久,宁王驻地街道的墙壁上,出现了很多乱贴乱画的告示,内容大致是谁谁谁率多少军队从哪哪哪赶来平叛,沿途务必妥善接应等内容。告示中的军队人数已经达到了十六万人之多。
为了让宁王安心上当,王守仁还制造了几个特殊的蜡丸,里面的机密信件上写着:希望李士实、刘养正二位大人配合行动,劝说宁王离开洪都,进攻南京。朝廷一定会好好嘉奖你们的!
正当宁王面对蜡丸信件沉思的时候,李士实进来,开门见山地说:“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进攻南京!”王守仁的台词写得好,李士实天衣无缝的配合更是好,这下子不由得宁王不信了。
宁王狐疑地看看李士实、刘养正这两个难得的“人才”,很明确地表示:留在洪都,哪都不去!
王司令计谋得逞,立刻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力。在他的召唤下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的百姓倾巢而出,王司令是来者不拒,毕竟就算不能打仗,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就这样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竟凑了七八万人。
兵壮官员胆,江西知府、知县们突然成了暴发户,他们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去和宁王一战!
可是王司令让他们失望了。
兵法
兵有了,士气有了,王守仁却是按兵不动,竟然开始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办一张吉安暂住证了。
知府伍文定可是个急性子,他气急败坏地上门质问王司令:
“军队已经集结,为什么按兵不动?”
王司令淡然一笑,郑重回答:“兵法之奥秘,在我看来,只有八个字而已——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随即,王守仁做出了解释:平叛之战的确应速战速决,但初期敌强我弱,需要争取时间。如今我军虽然实力大增,可以与敌人抗衡,但宁王经营洪都多年,根深蒂固,如贸然出击,必久攻不下,拖得时间越长,祸患就越大。所以,我军不如龟缩不出,示弱于叛军,引其主动出击,然后看准时机,一举围歼。
听完王司令有理有据的分析,好勇斗狠的伍文定大人带着敬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王大人会有那个出名的评价——“狡诈专兵”。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多天的宁王,终于懊恼地发现自己上当了。他立刻率六万主力军亲征,仅一天就攻陷了九江,几天之内兵临安庆城下。
安庆位处南京上游门户,取得安庆,南京便如囊中取物。
镇守安庆的是都督杨锐、知府张文锦。对宁王的到来,他们很不客气地用火枪和弓箭招待了一顿。宁王攻城受阻,打算派一个叫潘鹏的投降官员进城劝降, 此人是安庆人,宁王打算打老乡这张感情牌。
潘鹏应该算是一个很机警的人,他没有亲自进城劝降,而是派了自己的一个亲戚前去。都督杨锐是个不搞客套的人,劝降信他看都没看,直接就把潘老乡的亲戚给砍了,然后还极有耐心地碎了尸,一块块扔到城下示众。
知府张文锦不甘人后,杨锐在前面杀人的时候,他绕到城内,把潘老乡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都翻出来砍了个干净!潘鹏听说后,当即吐血晕倒。
两位守城大人的狠毒手段,令守军毛骨悚然,极度的惊惧化成了高昂的士气。
等待消息的宁王一头雾水,他不明白,劝降怎么还劝出了反效果?!
为了鼓舞士气,宁王亲自出马督战,但城内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胁下拼命抵抗,叛军进展不大。此刻他才明白,造反实在是个苦差事啊!
宁王兵临安庆的消息传来时,一向镇定的王守仁,也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慌乱。他没想到宁王的速度会如此之快,情急之下,他下令队伍集结,准备出发。
但很快,王守仁又恢复了平静,并撤回了出兵的命令,除了增派人员打探消息,他还别有兴致地和惊慌失措的下属拉起了家常。
不久,传来消息,安庆依然在坚守中。大家心头的石头这才算落了地,同时也更加佩服王司令的英明决策。
一贯专行的王守仁,这辈子不打算让人消停,他下令召开了军事会议,竟然表示要听取群众意见。
这是宁王之乱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会上,王司令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表示当前有两个进攻目标,一个是救援安庆,一个是进攻宁王的老巢南京。
与会官员很珍惜这次的民主机会,很快达成一致意见:救援安庆。理由很充分:宁王经营南昌多年,守备一定十分严密,很难攻下。而他进攻安庆失利,士气低落,正好前后夹击,一举拿下。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结论。不过,大家过完民主的瘾后,最后还要听王司令最后的集中决定——“只能进攻南昌!”
判断
王守仁的判断是正确的。
南昌在安庆上游,如果越过南昌救援安庆,南昌守军必然会从后面攻击,断绝粮草,腹背受敌。宁王率全部精锐进攻安庆,南昌必然空虚,此时进攻,十拿九稳。南昌城破,宁王首尾难顾,不须多日,叛军必败。
王司令,有才,太有才了,除了点赞,还是点赞。
在明代,兵部设四司,其中的职方司主要负责根据军事态势做出判断,拟定作战计划,进行军事统筹,相当于现在的总参谋部。职方司的最高长官是郎中,相当于总参谋长。这个职位听起来很威风,但很多人打死也不愿去,原因很简单——没油水,背黑锅。
战争中最有趣,也最残酷的就是判断,而判断也最能体现战争的艺术奥妙。
王守仁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他自信笃定的背后,还有一丝隐忧。攻取南昌后,如果宁王不回援,而是全力攻下安庆,直取南京怎么办?!
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攻击南昌再说!
正德十四年七月戊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发布勤王命令,日夜进军,很快抵达临江府。在那里,他再次会合了各地“义军”,总兵力达八万多人。
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终于站在了南昌城下。
一个月前,他从这里狼狈出逃。一个月后,他率兵归来,锐气逼人。
了结的时候到了!
夜战
王守仁先生大概是新闻科班出身,深谙舆论宣传之道。他首先派人四处宣传,鼓吹自己手下已有三十万之众,且都是从福建广东调来的精锐部队;搞乱敌人军心后,他又派大量间谍,在南昌城内大肆张贴告示,劝诫市民闭门睡觉,不要多管闲事;最后,他选定了特别的进攻时间——深夜。
兵不厌诈是王守仁的兵法哲学。他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一切准备就绪厚,他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动员会。
在动员会上,一向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变成了满脸杀气的阎王。他满脸杀气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一鼓,附城!二鼓,登城!三鼓,未登城,杀兵!四鼓仍未登城,杀将!
会场鸦雀无声,人们心里达成共识——王司令着实不是善类。
深夜,突袭开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登城的军队竟然未遇到阻挡。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城门竟然是开的,守军早就逃得一干二净。找个人问问才知道,原来,这位王司令的前期宣传工作干得太出色太到位,城内的叛军早就打定主意逃跑了。
不战而胜应该是战争中的最美满的结局。美中不足的是,王司令的部下中有很多流氓强盗,他们的职业特色就是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四处放火打劫,还顺手烧了宁王的宫殿。王司令大发雷霆,杀了几个带头的示众,才算稳住阵脚。
南昌到手了,王守仁并没有彻底展开笑颜,直到传来宁王主力撤回的消息,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他的隐忧解除了。
南昌失守,宁王要回击南昌,关键时刻刘养正和李士实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异口同声反对,并提出死攻安庆,直取南京的方案。而这也正是王守仁最担心的事情。
不过,以宁王的能力,对这条合理化建议,实在是没办法接受,所以他最终只能在鄱阳湖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三日,宁王朱宸濠率军自安庆撤退,抵达鄱阳湖的黄家渡,他将在这里第一次面对那个曾经从他手里溜走的对手——王守仁。
流氓兵团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激战三十六天,陈尸无数,最终朱元璋大获全胜,扫除了夺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的障碍。
一百五十二年后,叛贼朱宸濠与平叛司令王守仁也将在这里进行一场生死之战。这是一场正义和邪恶的战争,也是一场流氓强盗对战书生文官的战斗。这次对决与一百多年前将星云集的鄱阳湖大战不可同日而语,但却是更有意思,不负看官期待。
除了双方阵容比较搞笑外,两方的军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流氓众多。
之前介绍过,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双方招兵的时候都没经过政审,所以有大量的强盗流氓混入。
不过从历史上看,军队流氓化是一个有趣的普遍现象。军队中有流氓,当然也有良民。在明朝,良民兵的代表是徐达,“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流氓兵的代表是常遇春,“好杀降,屡教不改。”
到了明代中期,随着社会流动性加大,流氓兵大量增加,尤其是在紧急情况下,吸纳流氓兵也成了一种必然的选择。
现在,宁王和王守仁将指挥这群特殊的士兵,去进行一场殊死的决战!
奋战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双方集结完毕。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夜,王守仁决定先攻,时间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白天一整天,王守仁军毫无动静。这也不奇怪,夜袭才是王司令的风格。
深夜,进攻开始。王守仁亲自指挥战斗,伍文定勇当先锋,率精兵数千向宁王军营前进。
埋头行军的伍文定,刚走到半道,一抬头却看见了手持火把,列队整齐的宁王军。看上去,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王司令出阴招的次数实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的狡诈,宁王又不是白痴,所以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面对黑压压的敌人,伍文定十分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逃跑。朱宸濠当即命令全军总攻,王守仁军节节败退,无法阻挡。
正当宁王开始洋洋得意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军队陷入了混乱。原来,伍文定的撤退是一个圈套,他的目的在于,吸引叛军离开自己的营帐,然后在叛军进攻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伏兵,等叛军全部通过后,伏兵再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
叛军屁股后面挨了一脚,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假装溃败的伍文定重整军营,又杀了一个回马枪,遭到前后夹击的叛军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这还不算完,王守仁唯恐叛军死不干净,早就安排了上千伏兵在敌军两翼,看准时机发动进攻。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叛军被团团围住,前后左右一顿暴打,死伤惨重。
初战失利,宁王率军退守鄱阳湖东岸的八字脑。
面对善用兵法,诡计多端,智慧超人的王守仁,刘养正和李士实这两位自诩聪明过人的人已经对造反的前途绝望了。
他们主动跑到朱宸濠的面前,献上了最后的计策——撤退!
朱宸濠冷冷地看着这两个蹩脚的军师,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起兵之时,已无退路!战死则已,绝不后退!”
这位智商平平的藩王,终于找回了祖先存留在血液中的尊严。
朱宸濠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金钱。他很清楚,对那些见钱眼开的强盗土匪,仁义道德、舍生取义这些都是屁话,只要给钱,他们就会卖命。
朱宸濠拿出了积聚多年的财宝,大声宣布:“带头冲锋者,赏千金!但凡负伤者,赏百金!”
面对金钱,宁王的属下们群情激扬,纷纷表示愿意拼死作战。
与此同时,朱宸濠命令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队立刻前来增援。九江、南康是失去南昌后,他唯一的根据地,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些也顾不上了。
棺材本都拿出来了,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后的恶战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战斗开始,朱宸濠先攻。
在朱宸濠的重赏之下,他手下的士兵个个瞪着金子的眼光,疯狂地冲杀。王守仁的前军全线崩溃,中军也开始混乱起来。先前踌躇满志的王司令也有些慌乱,他大喊:“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也真不是浪得虚名,他拿起佩剑,画地为界,越界者斩不赦!在连续斩杀了七八名逃跑的士卒后,士兵们抖擞精神,重新投入战斗,局势终于稳定下来。
正当王守仁军开始反攻的时候,无数石块铁弹从天而降,前军不及防备,损失惨重。原来,朱宸濠先生也不全是窝囊废,他见情况不妙,随即命令停泊在鄱阳湖的水师舰队开炮,这种海陆配合的立体作战法,效果实在不错,战争再次陷入胶着状态。
在弓箭、石块满天飞的恶劣环境中,有一个人仗剑矗立,哪怕火药点燃了他的胡子也依然是纹丝不动。这位炫酷的、指挥若定的英雄,就是知府大人伍文定。在他的感召下,士兵们万众一心,奋勇前进,局势再次稳定下来。
一方名将压阵,一方重金补偿,两军竭力厮杀,僵持不下。但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关键时刻,鄱阳湖对岸突然炮弹轰鸣,王司令的问候炮石从天而降。
之前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王司令知道自己的舰船和弹药不多,好钢必须要用在刀刃上。他必须找准敌舰主力的位置后,才能大开杀戒。
一阵炮石轰鸣后,朱宸濠的副舰被击沉,旗舰也被击伤。
朱宸濠呆呆地望节节败退的士兵,斗志全无。结局如此,他已无能为力。
战斗结束,朱宸濠大败,死二千余人,逃生淹死者过万。
不长记性啊
虽然败局已定,朱宸濠还在负隅顽抗,他退到了鄱阳湖岸的樵舍,决定在那里重整旗鼓。
有时候没有结局便是最好的结局。
朱宸濠给自己续写的结局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为了方便士兵活动,预防风浪,朱宸濠“英明”地将所有的船连接在了一起。这样的情景大家一定很眼熟。朱宸濠先生虽然很有钱,可惜的是没有买一本《三国演义》好好看看。
在这件事情上,王守仁也懒得动脑子了,他的做法很老套——火攻。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做好充分准备的王守仁,熟练地完成了以下工艺流程:点燃船只发动火攻——风助火势——引燃敌舰——发动总攻——敌军溃退。
朱宸濠没有找到属于他的华容道,在漫天火光中,他乖乖做了王守仁的俘虏。
死到临头,也要耍一把威风的,刘瑾算一个,朱宸濠也算一个。
高级囚犯朱宸濠骑着马,摆着王爷的架子,进入军营。他微笑地招呼王守仁说:“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王守仁没有还以笑脸,他脑中闪现的只是好友孙遂的面容。他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马来,绑了!
捆绑的绳索让朱宸濠慌张了,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的身份——他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七月二十七日,宁王只乱正式平定。
朱宸濠准备十年,南昌起兵叛乱,赣南巡抚王守仁一举剿灭,前后历时仅三十五天。
王守仁先生在一清二白的情况下,凭借他无比的智慧和信念,创造了空手套白狼的奇迹,完成了报国救民的创举。
叛乱平定了,王守仁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不知道,一场真正致命的考验正在前面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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