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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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阳又白生生地照着了。三妮儿本来就线头儿一样的眼睛在阳光下更是细了,好像是谁拿墨水硬生生地画上去了一道儿一样。她的眼小得出奇,却眼光很毒,听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里也能看见东西。刚出生的时候,脸上的白嫩嫩的肉把眼睛挤没了,好几天没睁眼,她娘以为是个瞎子,就在月子里天天个哭,把眼睛哭坏了。
狗出生的时候是需要掰眼睛的,可三妮儿的眼睛也是掰开的,素蓝掰了六天都没有睁眼,就说把娃儿给撂下算了。她爹舍不得,就说再等等再等等,就这样三妮儿好像真怕她娘把她撂下一样就在第七天睁眼了。她娘眼泪鼻涕都抹在了鞋底子上,拍着大腿说:“俺以为上辈子造了啥孽,老天爷要这么挤兑俺哩,这娃儿命大呀,肯定有福肯定有福呀。”一辈子都没有养活出来儿子的王天奇夫妻俩就把三妮儿当儿子养了。
后来三妮儿朝人家炫耀她的眼睛是掰开的时候,人家都说狗才掰眼睛哩,这样,三妮儿就再也没有说过自己眼睛是掰开的了。
三妮儿听说以后,就朝素蓝说了一句话:“你真狠,把我撂下了你才是真的造孽了呢。”那小眼睛像刀子一样尖尖地剜了她娘一眼。
“你要真是个瞎子,我把你撂下了也是为你好呀,活着也是遭罪呀。要不没人养活你一辈子,你爹你娘死了可就没人管你了,你活着就真成猪狗不如啦。”一向要强的素蓝却带了哭腔,声音像一群子采蜜的蜜蜂,嗡嗡直响。三妮儿心里咯噔了一下,就不说啥了。
“臭三儿呀,说来还是你爹救了你一条命呀,我死了不算个啥,可你得好好待你爹。”素蓝又开始在鞋底子上抹呀抹的,三妮儿就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砸在地上,卷起一股烟。瞅着三妮儿哭了,素蓝末了才说了一句“哭啥哩,我没死哩还,哭得跟你爹死了似的”。
素蓝踩着三妮儿扔在地上的影子,然后看见影子一点一点地没了,三妮儿走了。
三妮儿坐在地上想着这些个旧事的时候,一脸的正经,好像一个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的。阳光从李子树的叶子缝儿里爬在三妮儿的脸上,像是一条蹲着的斑点狗在亲三妮儿的脸,又像是破棉袄里的烂套子飞到了脸上。
三妮儿坐在地上是在看着李子树上的家雀。家雀偷着和李子亲嘴儿哩。可被亲过的李子到死都张着嘴巴幸福地摔在了地上,一脸的紫色,显然是害羞过了火。
素蓝还指望拿这些李子去到城里送礼哩。城里人见得多吃得多,不稀罕村里人买得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唯独对土生土长的土特产还能瞄上一眼。这不,素蓝就让三妮儿好生看着李子。只是三妮儿一坐下来就爱瞎想,一瞎想家雀就又来和李子亲嘴儿了。
“臭三儿,臭三儿,又干嘛哩?你看家雀呢还是家雀看你呢?”二娃儿喊道。二娃儿就是三妮儿的二姐。
“二儿,你待见家雀哩还是看得上乌鸦呀?”三妮儿没有理会二娃儿的责问,倒是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二娃儿忽闪着大眼睛说:“都没兴趣。”
三妮儿从来不喊她二姐,都是跟素蓝一样,把“二儿”的调调拉得老长老长,就像猫拖住了老鼠尾巴一样用力。没外人的时候,三妮儿还会喊二娃儿作“二山药”。在村里“山药”就是笨蛋的意思。
三妮儿就觉得她姐笨,就一口一个“二山药”地叫着。二娃儿是个有脾气的人,别人喊她“二山药”就会立刻变脸,把人家骂得一句也没得说,可唯独三妮儿喊她的时候,她就满口答应着。
素蓝常说:“这有人爱作践别人,可偏偏也有人爱被人作践,没个天理的。”
“我待见乌鸦。”三妮儿坐在地上把看着家雀的脸搬向了她二姐。
说这话的时候,二娃儿正好喝着一瓢凉水,不偏不倚就喷到了三妮儿脸上,没有浪费一点儿。咧着个嘴像炸开的石榴花,她那爬爬鱼似的鼻子还在滴答着凉水。有些个又顺着鼻子尖流到了嘴里。二娃儿也不管,就只管笑了。
“你吃欢喜屁了啊你。”三妮儿使劲抹了一把脸,又朝两边的脸上抹了抹,算是把水抹匀了,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着。
“我要是吃了欢喜屁呀,你就是半夜里想吃屁,还待见乌鸦,有毛病,哈哈。”二娃儿的嘴巴是出了名地像她娘,又狠又毒又尖利。摸了摸鼻子尖上的凉水,也许是鼻涕,舀了一瓢水就去洗脸,不搭理三妮儿了。
三妮儿脸上的斑点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倒是有大片大片的灰色的疤痕贴在了脸上。见二娃儿没了回应,三妮儿就顺手从灶台抽了一根柴火,在灶台上划拉了些烟灰。小脚儿踢出一块干净的地儿,就歪着头,把小嘴撅得老高,在地上一笔画了一只乌鸦。乌鸦的毛全是白的。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想着明天就要到城里去念书,三妮儿就觉得日子难熬了。把书包里的本子掏出来又装进去,装进去又掏出来,生怕多了些啥,又怕少了点儿啥。
把柜子翻腾了个遍,从最底下把新买的衣服抠出来了,衣服上面一大堆的破旧衣服撒娇地倒在了三妮儿怀里。三妮儿也顾不得收拾,一股脑地又扔回了柜子里。把新衣服放在炕沿儿上,又放在枕头边儿上,等着明天来穿。
素蓝麻利地将刚摘下来的李子挑拣着。眼神不好,李子都碰到了鼻子才看清有没有虫子屎。排着队的李子如同妓院门口的活人招牌,笑得没日没夜,笑得没真没假。
“臭三儿,把桌子上那个装过馒头的袋子拿过来装李子。”素蓝的命令就像唐僧对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管用。三妮儿她奶奶是这样说过的。
三妮儿今天的话儿出奇地少,一步接着一步地走到她娘面前把袋子放在了地上,李子瞪着她一言不发。素蓝捏着袋子,用嘴巴吹了吹袋子,馒头渣儿哗啦哗啦地就掉了一地,跟人挠头后落的头皮屑一个样儿。
“臭三儿呀,去了那儿不比家里,要懂事要听话,听你叔和婶儿的话,别跟家里似的,净跟我顶嘴,知道不?”素蓝头也不抬地装着李子,李子在她的眼睛里越来越大。
“嗯,知道了。我也没那么不懂事吧。”三妮儿就不说话了,看着她娘跟李子一样地一言不发。
“到了城里可得给你爹娘争口气,今年咱杀的那头猪卖了一半多的肉,没剩下个啥,杀猪当天也就是让你们吃了点儿猪脖子上的肉,还把剩下的四个猪蹄子都给人家了,给人家送礼了。当个农民没意思啊,咱得争取不当老农民。”素蓝一回头,自来卷的长辫子正好甩在了三妮儿的脸上。
“嗯。”
素蓝装完了李子,回头看着三妮儿,本想还唠叨两句,但看见一簇簇的汗珠子从三妮儿的鼻子两边冒出来了,像汩汩的小泉水,就啥也没说,愣愣地。
“二娃儿,二娃儿。”素蓝又开始喊。
“唉,干啥呀娘?”二娃儿从大门过道里钻了出来,一手的黑,像掏了粪,不知道摸了些什么。
“明天我走了以后,你就跟你奶奶吃饭吧啊,记得喂猪饮驴,还有那狗也别给饿死了啊,最近咱家的鸡下蛋又挪窝儿了,跑到狗窝里下去了,别忘了拿,可不能把鸡蛋喂了老鼠啊。”素蓝扳着手指头点来点去,生怕把啥忘了交代,跟交代后事似的。
“行啦娘,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没事,都记着呢。”说完,二娃儿又没影了,又钻到过道里不知道在忙活个啥。
素蓝说到底对二娃儿是最放心的了。这孩子从小就乖,听话。她家的三个女儿是各有性格。老大是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人,没个遮拦,又缺了心眼,指望不上。三妮儿却是个鬼精灵,有时像个野孩子一样,上房翻墙,爬树偷菜,打架咬人,花花肠子多着哩。有时却能一坐就一天,连个屁都不放,脾气犟得能抵牛,没人敢惹。没人知道三妮儿那小脑袋瓜子里都装了些啥。倒是二娃儿,虽说蔫了点儿,心也狠点儿,可你要不犯她,她也可从来不惹事的。
“娘要去几天呀?”好久过道里传来鬼叫一样的声音。
“也就两三天吧,我得跟着她熟悉熟悉。她一个人,胆小。”
天空太黑的时候,星星才越亮。
三妮儿听着素蓝雷打不动的鼾声睁着眼看着外边的星星。素蓝说,天上有星星就说明第二天是晴天儿。星星朝她眨巴着眼,一闪一闪地挑逗着,三妮儿直觉得心里有只猫在钻呀在抓呀,安生不下来。
“明天是个晴天么?屁!”她很少相信星相。老师说不能迷信,她曾经把这句话说给她娘听,素蓝啐了一口说“你们老师知道个屁。”三妮儿之后就再也不提迷信了,觉得迷信是个屁,不迷信还是个屁。
一颗星星压在了三妮儿的眼皮上,就怎么着也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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