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白乌鸦(七)

作者: 88c776e74924 | 来源:发表于2019-03-19 20:51 被阅读3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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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出了王庄一直向东就是那片不大不小的树林子了,村里人都称为园子,走在树林子里阴生生的感觉像是天要塌了。八月的风开始有了瑟瑟的感觉,沙沙作响的叶子像是鬼拍手。素蓝听着心里怪难受的,就跟着地上那一溜子羊粪直到了河边才停下来。

    说是河边,其实已经没了水,干涸的河床像是人躺在床上露出了的白大腿。窄窄的河上搭着的桥已经被沙子掐住了脖子,淹没了半截子了,人也只能半蹲着进去。从前这里是避雨的地儿,现在都成了苍蝇开会的地儿,一泡泡的屎晒黑了皮肤端坐在桥洞地下,不理会桥上的春秋和烟火。

    再过些日子,花生就可以刨了,那些底层的叶子早干巴巴地挤在了地上,花生翻着白眼看着素蓝,但是那地里的草高高地伸出了头向素蓝打招呼。

    “素蓝婶子来啦。”

    挨着素蓝家地的是罗锅家的地,罗锅媳妇向蓉两只手支地,翘着屁股,好像是四条腿的狗在刨东西。

    “这不,这草比我还高呢,现在不拔它到刨花生的时候就更不好弄了,这草籽要是熟了呀,鸟一扑棱,风一吹就满世界都是了。一年荒年年荒呀。”素蓝光着脚,把拖鞋架在梨树上,也摆了一个和向蓉一样的姿势。

    “这都快到秋收的时候了,奇叔还没回来?”向蓉继续刨着。

    “没呢,在城里干活呢,怎么也要到些日子才秋收呢,回来早了也没事干不是?”素蓝的勺子像是蛤蟆一样蹦来蹦去。

    “你就是个狠心的老婆子,这钱就像天上的雨点子,还得都被你家抓了去不成,咋这样哩,就不晓得给别人留点。现在了还不让我奇叔回来,累出个啥毛病,你是守着哩还是从给你那三个娃儿找个后爹哩?”

    忽然有东西掉在了土里,抬头一看也没个鸟的影子,向蓉一摸嘴巴,才知道是自己的口水又掉了,这第二滴又要掉的时候,她赶紧地用手接住了,一汪冒着泡儿的口水被抹在了花生叶子上,抹在了叶子上的口水却把叶子压得弯了头儿,直挂在了半空中,虎视眈眈地看着向蓉的屁股。

    素蓝心里本就别扭,慌里慌张的,听向蓉这样说,就觉得呛呛的,扭头扔了一把草,说:“咱咋能不给别人留呀,要是不想着别人,我们一家子可就不窝在这屁股大的地儿,累死累活地在花生地里拔草了。你奇 叔还说等有钱了,给三个娃儿找个后娘哩,还轮不到我给孩子找后爹哩。”

    “奇叔才不肯不要你了哩,干啥还不是听你的。”向蓉听不出素蓝的话里有话,还一把口水一把口水地说,见素蓝没吭气,就把嘴巴擦了擦,撇成了个豌豆角。

    2

    阵阵凉薄的风朝素蓝耳朵边吹着气儿,痒痒的,素蓝想起在家的时候,三妮儿就是经常这样给自己掏耳朵的。就把手指头伸进去抠掐了一会儿,吹了吹手指肚儿上白花花的耳屎,笑了,好像真是三妮儿在给她掏耳朵一样。

    素蓝猛地站起身子,竟一头撞上了旁边的一颗梨树,扑通,一个鸭梨就死叫唤着砸在了地上,尿了裤子,素蓝擦了擦鸭梨屁股,啃了一口,那对子小虎牙深深地掐在了梨里。

    素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心里慌里慌张的,只觉得心里憋得慌,不好喘气。素蓝心脏不好,怕自己犯病,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专心地啃着梨子。

    东边的云彩一个赶一个地闯了过来,碾子压在磨盘上咕噜咕噜的声音从云缝儿里传出来。

    “啥呀这是?要下雨了不是?”向蓉扭过头,两只空洞洞的眼看着素蓝。

    “是呀,打雷哩,不过老天爷才不肯下雨哩,你看东边的天是黑的,那边肯定下大雨,咱这儿没天气。”

    素蓝提溜着鸭梨,啃得一贫如洗,那鸭梨只剩下了老鼠干儿一样的皮包骨身子,嗖的一声,扔了,扔进了花生地里,半天没个回音。

    “婶子,我给你说啊。”向蓉见素蓝蹲坐在地上没有干活的意思,也就停下来走到她身边儿,挨着坐下了。

    向蓉的一句“我给你说啊”是出了名的,别人一听到她这样说就知道这女人又开始不正常了,流着口水,嘴角漂着白沫的嘴巴子非要说他个天昏地暗不可,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傻子,也就都不计较什么,只是不搭理她罢了,所以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在自言自语。就连个自言自语都是有腔有调的,像是两个人的对话,孩子们见了都躲着跑。

    可素蓝觉得她也挺可怜的,正好自个儿也心里怪难受的,就索性听听。

    “说啥呀?”素蓝瞅着向蓉,心里感慨道。才四十的年纪,却早早地成了这样,没个女人的样子,这女人说到底还是为男人活。空荡荡的眼睛浑浊地看不到通明,努着的嘴却早已经没有了牙,头发随意地向后拢在了一起,栓成一个发育不良好的小玉米棒子,还粘着些草叶子。

    “昨天死罗锅子又踹了我两脚。”说完,向蓉像个害羞,又像是害怕的孩子嗫嚅着低着头。

    “他为啥打你哩?”

    “咳,婶子人好,我也就跟你说说啊,你可别跟别人说,说了罗锅子又得打我哩。”

    “说吧,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知道啥子该说啥子不该说。”

    “嗯,婶子也知道,罗锅跟我一样,牙口不好,老早就没了牙,前不久到庙会上安了个假牙,昨儿个吃饭的时候把牙不小心硌掉了,咽进了肚子里。这不,拉屎的时候又从屎里掏了出来,洗了洗又安上了。晚上有人问他从屎里掏出来又安上的牙是啥味儿,他理也没理,回家关上门把我踹了两脚。他娘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嘴这么不严实,这不是明摆着让罗锅子打我嘛。”向蓉低声地说,生怕被别人听了去,说到激动处,眼珠子还间或地转动了,可怜巴巴地看着素蓝,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等待着个大甜枣。

    这素蓝听了哑口无语,想笑又不能笑,正发愁不知道怎么答复的当儿,一个雨点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素蓝的脚丫子上。

    “呀,下雨了啊,快走啊,雨大了可就没法走了。”素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从树上拿了拖鞋套在脚上。

    “婶子不是说没天气吗?那着啥子急呀?”向蓉呆呆地看着素蓝等着听些安慰体己的话儿哩。

    “那也没准呀,这天气谁也说不准不是?”

    一看素蓝要走,向蓉也就赶紧地准备要走了。

    3

    素蓝始终是没有给向蓉个大甜枣,连枣核儿也没见着,只是找了些别的话题岔开了话,说是找了话题岔开了话,倒不如说也是自己在自言自语的贴切,因为向蓉跟在后头就没听素蓝说个啥,还在那儿骂她娘的他奶奶的是谁告了密,让罗锅子把她打了。

    到岔口的时候,向蓉和素蓝分开走了。素蓝踢踏着拖鞋走,沙滩地儿就是沙子多,多得没法子去了,就都蹦到人的裤管儿里,人的脚趾甲里,人的拖鞋底儿上,被带回了家。一抖擞又都跟炒豆似的如数地蹦出来。

    素蓝时不时地看着向蓉瘦小的身子直到成了苍蝇那么大的黑点儿,心里怪可怜她的。人本来就有点儿精神不正常,还嫁给了罗锅那么个窝囊废,罗锅虽在外边受够了窝囊气,可在家里却是个土霸王,厉害着呢。跟了罗锅两年都没生出个一男二女来,气得罗锅是每天晚上都把她扒了衣服压在炕上,疼得她杀猪似的嗷嗷地直叫唤,这邻居听了也不好说啥。可到头来还是没个娃儿,就花钱买了一个丫头。罗锅嫌向蓉傻,怕养活不了那丫头,就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从不让向蓉碰这丫头一下,只是把尿了拉了的尿布扔给向蓉,大冬天的在门口上洗呀,那手红通通地像个猪蹄子。

    这向蓉的娘家也不是没闹过,可看到向蓉那个傻样子,又没生个孩子,也就啥都没说,也不敢说,就走了,就连她娘死的时候都没告诉她。后来向蓉提着一篮子鸡蛋说要回娘家的时候,罗锅子一脚将鸡蛋踢了一院子,扯了她两个耳刮子说,你娘早死了,还轮得着你看呀,你看谁去呀,看老鼠去吧。以后向蓉就再也没说要回娘家了。

    人们看到向蓉一天比一天傻,却谁也不晓得是从哪天开始的。

    娘家人再没有来过了,只是后来听说自从买了一个丫头以后,罗锅晚上就不再压着向蓉了,而是抱着丫头睡,活像个大袋鼠,把向蓉赶到了地上睡。

    素蓝想到这些的时候,差点儿就掉了泪,就擤了一把鼻涕,往家走了。

    女人和女人心是相通的。

    这雨点子也许就下了一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4

    到家的时候,素蓝看见三妮儿的奶奶坐在大门口择韭菜,自己就走到跟前坐下来。

    素蓝和婆婆的关系其实并不好,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到底是她婆婆理亏了。

    素蓝嫌她婆婆偏心眼,处处拿捏素蓝,素蓝向来又是个占理儿的人,总是不肯给婆婆个好脸色的。素蓝是个讲理的人,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明镜儿似的,也不给人话柄子,为人要强不屈服精明又能干,尽管没有婆婆的帮助,倒也是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有一点不好的是,素蓝得理不饶人。

    只是后来她公公在前年死了以后,她婆婆倒是消停多了,虽不像以往那样拿捏素蓝,可素蓝到底忘不了自己困难的时候是一个人扛过来的,也还是不肯与婆婆亲近。

    一向坚强的素蓝,也只有和孩子们说起以前的时候,才会掉眼泪,而王天奇就啥都不说,不说她娘,也不说素蓝,自己蹲坐在墙根里抽烟,吧嗒吧嗒地。

    可今天素蓝却好像是忘记了这些,竟然坐在了婆婆身边。

    “他娘的不长眼的老天爷,成心要旱死这人们呀,白轰隆了一阵子,没下他娘的一点儿雨,狗日的坑爹呢。”

    骂老天爷可是村里人最亲切的开场白了。

    “天气没过来,就走了,朝东边走了。”素蓝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句,没了往日的杀气。

    有人说素蓝身上有股子杀气,能镇住人,也许还能镇住鬼哩。

    “这鬼天气。”婆婆其实是想主动和素蓝说话,只是不知道从哪儿说,又怕自己说错了惹了她,只得一个劲儿地骂老天爷。

    “昨儿个做了个梦不好。”素蓝抖了抖心气儿说。

    “不好?啥梦呀不好?”老太太放下韭菜,抬头看着素蓝,突然间觉得自己重要起来,就来了精神头儿,眉头只拧成了一个大肉疙瘩,那双小三角眼在两边瞪着。

    “做梦看见人家拿了一条长虫吓唬我哩,人家把长虫砍死了,扔到我身上。”素蓝说着的时候,已经完全低下了头,没一点往日的气头了,那俩眼儿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长虫呀,你梦见长虫了呀,咱臭三儿可是属长虫的呀!”老太太高嗓喊了一声,一脸严肃又惊恐的样子看着素蓝。素蓝心里更是没了辙,一时觉得心里动荡着,没着没落的。

    “本来吧,我就怕长虫,吓唬我就吓唬我吧,可偏偏是条子死长虫呀,我这心里别扭了一天了,发慌呀,怕是臭三儿出事。”素蓝咂摸着个嘴,眼睛不定地动来动去,好像它不动就会下雨似的。最后,吸了一口气直愣愣地看着天,仰着下巴。

    “反正咱家有属长虫的,你还梦见了死长虫,那肯定是不好,臭三儿又在城里,谁也不知道是个啥情况,我看晚上的时候你还是请请大神给看看吧。那要不是咱臭三儿有事那就再好不过哦,要是臭三儿真有个啥事,咱也好祷告一下不是?”老太太陡然间觉得自己很能干,还是个有经验的老人,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素蓝这次肯定是要听的了。

    见素蓝没吭气就接着说:“听人家说,请大神也挺管用的,那个今儿晚上十二点你就带上一刀烧纸,拿上十二个鸡蛋,还有红胭脂馒头,到凤凰山的凤凰庙里给神说说,保佑咱臭三儿没事,怎么说咱臭三儿也认着大神呢,再有两年臭三儿就十二岁了,神龄就满了,许是神缺钱了,念叨咱臭三儿哩,你就去烧烧去。”

    其实大神就是村子里的巫婆而已,负责和天上的神说话。村里经常生病不好养活的孩子都是要认大神的,要拜一个神养活着,素蓝给三妮儿拜的就是凤凰庙里的娘娘神。

    听见婆婆都这么说,素蓝也就信了,点头应了。

    “对了,现在都后晌了,肯定买不到红胭脂馒头了,你就自己做吧,我这儿还有些个红胭脂,你在馒头上抹上点儿。我给你拿去。”说罢,踢了踢脚下的烂韭菜叶,一把扔进了猪圈。

    “嗯,也用不了多少,你就少拿点吧。”素蓝口气温和多了,舒了口气。

    凤凰山其实就是村外的一座山而已,不高,但都习惯了叫山就叫山吧,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山就叫做凤凰山了,也不知何时起,这凤凰山上突然就多了一个凤凰庙,只是每年在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附近邻村的大神都出来请神。

    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凤凰山下站着一个人。

    月光将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山前山后的树也都把影子伸得变了形。一声一声的乌鸦直叫得撕心裂肺,还有着旁观者的冷漠。素蓝直觉得背后的汗毛长长了。

    素蓝从篮子里掏出了鸡蛋和红胭脂馒头,放在庙前。这庙说白了也就是三块转垒起来的而已,素蓝着实想不通三妮儿的娘娘神就住在这么小的地儿,在她脑子里,三妮儿的娘娘神应该是很大很大的。扑棱棱地一个乌鸦从头顶飞过去,一滩屎掉了下来,素蓝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冲撞了娘娘神,就赶紧啐了自己一口。

    跪下,烧纸,嘴里念念有词。说完,头在地上叫得梆梆直响。

    往回走的时候,素蓝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从村东头儿走到自己家的最北头儿,素蓝听见狗也睡着了,一个人走在路上,真不知道是个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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