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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晓梅没有同桌有好长时间了，自从上一个同桌留级以后，她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最前排，显得更加地起眼，或者说更容易让人忽略。
一个人只有在特定的时间里出现才会具有超越本身的价值，而一个人如果在别人都淡忘了他的时候出现，无疑是不明智的，因为在淡忘的时候，人们心里只剩下些美好的记忆，而人一旦出现，就打破了别人已经接受了的美好记忆，所以往往都是适得其反的效果，反而让人心生厌恶。当然，对于王晓梅来说，三妮儿，这个新同桌的到来，却是属于第一种的，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新生本身的价值，因为她是在最渴望的时候到来的。
也许正是这个幼小心灵的孤单，才让王晓梅更加地对三妮儿好。对三妮儿来说是这样，对王晓梅来说也是这样。
“你不知道吧，我可讨厌上美术课了，老师让画的都是些啥呀，一点都没兴趣。”王晓梅拉着刚买完画笔的三妮儿，一直都在抱怨着。嘴巴里还不时地嚼着泡泡糖，那腮帮子左一鼓右一鼓，像是一只羔羊在笨拙地反刍。
“我都不知道你们美术课上画啥呢还，也不知道好玩不好玩，咳，瞎画呗。”三妮儿算是安慰王晓梅，就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像是两个相识很久的朋友，五根手指错落而有力地镶嵌在那儿，只把背影留在别人视线里。如果不是三妮儿穿着女孩子的衣服，那倒是像极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伴儿了。
快到教室的时候，王晓梅看见了在楼梯拐弯处，雷锋在看她，不，不对，王晓梅又觉得雷锋看的不是她，而是她旁边的垃圾桶，于是，一生气，就把嘴巴里的泡泡糖捏在手里，贴在了垃圾桶上，她看了看雷锋，雷锋还是在笑，于是就又踹了一脚垃圾桶，故意瞪了他两眼。
“笑，还笑，我又没哄你，笑什么笑？”王晓梅自言自语，雷锋脾气好，没搭理她。但是三妮儿看不惯，偷着乐了，佯装严肃地说“后边同学看你呢啊，别闹了，快上课了。”五根手指一用力，王晓梅就像是被勾了魂似的跟着三妮儿走了。
到了教室，王晓梅趴在桌子上，少了往日的眉飞色舞，呆呆的感觉。奇怪的是，她却看不到三妮儿有啥表情，就用手指头啄了啄三妮儿说：“子寒，你想上美术课？”
“不知道，这不是没上过嘛。”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是笑了笑。
其实，三妮儿没有告诉王晓梅，她很想上美术课。
很简单，因为在三妮儿的心里，一直有个梦，画家梦。
2
要说起这个画家梦，还真是有些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意味。
三妮儿从小喜欢画画，在能拿笔的时候，就开始画了，书上，桌子上，就连家里的墙上，板凳上都是三妮儿画的印象派。她一个人儿的时候，还常常在地上拿着树枝子乱划拉。但是没人在意，只当是一个孩子自然的天性而已。而三妮儿的画画天赋引起家人注意的时候，那是去年的事了。
话说她爷爷死了一年以后，因为家里都不够顺利，她奶奶就整日地骂她爷爷那死老鬼在作祟，就召集了四个儿子回来迁坟。说起迁坟，那也是有讲究的，就找了方圆几十里著名的风水先生给选了个地方。安排完迁坟以后，那风水先生还替他们家卜了一卦，风水先生问了些生辰八字啥的，就眯着眼儿啥都没说，只一个劲儿地说：“咱就是迁坟而已，别的就是问问，就是问问而已。”然后就捋着干枯枯的山羊胡子笑呵呵的，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风水先生走的时候，作为家里的长子，理应是由王天奇送的。王天奇跟在风水先生的后边，看着这个瘦骨嶙峋身体佝偻的老头儿，想起了他爹。他爹还没到这把年纪就死了，还是给硬生生地饿死了，那嗓子底下的那根气管给粘在了一起，不能吃东西了。素蓝偷着给他说，造了孽的人才得这种病呢。还未待王天奇想完，那风水先生就猛地回头，鬼一样的长指甲大黑手就抓着王天奇的手说：“小子，你有福气呀，别人家迁坟都是从小的开始旺，你们家可就邪了，迁坟是从老大家开始旺，而且你们家还会出两个大学生呢，有一个还是画家，嗯，你小子有福呦，等着慢慢熬吧，总有个头儿的，呵呵。”
这王天奇虽说是个文化人也不信这一套，可老头却真把他吓傻了，口讷，不知道怎么答话了，于是在送走风水先生以后，偷偷地告诉了素蓝。素蓝一听，瞪了王天奇一眼，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啥事也不知道呀。”就扔下这一句话，拿了两盒子好烟儿跑了一里地追上老头，硬是塞进了人家口袋子里。
而三妮儿听说这件事是在素蓝跟别人说闲话的时候偷听到的。她好像还看见她娘在说这话的时候，拿眼偷偷地瞄了她几眼。三妮儿想了想，也只有自己是那个画家的料儿，别人都不是，于是就更是疯狂地整天地画，素蓝和王天奇也就都不说个啥。
从此以后，三妮儿心里就有了一个画家梦。她只是对王晓梅说，她喜欢画画而已，却对于算卦的事情只字未提，那是秘密，命运的秘密。
3
王晓梅突然从桌子上爬起来，立直了身子，两个葡萄一样的眼睛看见一个胖胖的女生，懒洋洋地扭着屁股上了讲台，手腕上挂着的小铃铛还一直在叮咚作响，像是百灵鸟多情的歌唱，惹人心痒。
“老师呢？怎么是班长上去了呢？”三妮儿疑惑地看着王晓梅。
“谁知道这家伙又要干嘛呀，整天个事特多。”王晓梅听到“班长”这个词的时候，突然间就忘记了百灵鸟的歌唱。
“大家都安静啦，今儿个咱老师有事来不了了，让我告诉你们，每个人画一张画在下课之前交上来。行啦，你们画吧，不许说话啊，谁说话我就记上谁的名字交给班主任。”又是一声声的百灵鸟的歌唱从三妮儿耳朵边响起，跌宕起伏，渐行渐远……
那百灵鸟早已经不再卖唱，只是明晃晃的阳光像佛光普照一样吟诵着人间的因果。
那是秋天的树林，红红的叶子像是疲倦的蝴蝶，在空中美丽地舞蹈，旋转。树上残留的叶子温柔地侧头微笑，享受着秋风的抚摸。而地上缤纷的落叶铺平了自己的裙，像是栖息的舞娘。那奔跑着的孩子们捡了一片片落叶捧在手里在听深情的诉说，一阵秋风来过，把小女孩的小红帽顽皮地吹落在了地上，小女孩捡帽子的时候，望着其他孩子奔跑的样子，淡淡地甜甜地笑了……
三妮儿画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她用稚嫩的笔触在白纸的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带有孩子的天真和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哇塞，子寒，你画得真漂亮，跟画家画的似的。”王晓梅一侧头看到了三妮儿的画儿，把嘴巴长得好大，像是吹开了的泡泡糖。
三妮儿没有说啥，只是一个劲儿地把贴了黑西瓜籽的一排小牙给王晓梅看，一脸的小雀斑像要张开翅膀飞翔。
可是，突然三妮儿把用嘴巴盖住了小牙，也像她四叔一样把眼眉竖了起来。
似乎还缺少点儿什么，是的，还缺少点儿什么？
“晓梅，你说我画的是不是缺点儿东西呀？画上几只鸟是不是更好看呀？”铅笔头上的橡皮在三妮儿的嘴巴里苦苦地挣扎着，等到从差点儿溺死自己的口水里逃脱的时候，已经是肮脏到令人恶心了，只是三妮儿听不到橡皮在咒骂她。
“嗯，我看行，那你画一行往南飞的大雁吧。”
“嘿嘿，我不会画大雁。”三妮儿羞涩地低着头，依然听不见橡皮呲牙咧嘴的骂声。
“那你就随便画个啥鸟都行。”王晓梅转过头儿不说话了，看着自己的画。
4
快下课的时候，教室里乱糟糟的，一片喧哗。那胖班长的身子卡在了过道里，像是在路边的草堆儿里插了一棵大洋葱。
“画好了？”王晓梅说。
“嗯”三妮儿主动地把画推给了王晓梅，用手擦着橡皮上的口水。
“子寒，这是啥鸟呀？”王晓梅瞅着树上蹲着的白鸟很是好奇。
“乌鸦呀，我画的乌鸦，你看，我还是一笔画成的。我在家的时候都是这样画乌鸦的，就一笔就能画，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三妮儿有点得意和沾沾自喜，倒是不吝啬自己的一笔速成法。
“啥？这就是乌鸦呀，你怎么不涂成黑色呀，你知道把树干涂成黑色，怎么忘了把乌鸦也涂成黑色呀？”想想都要交作业了，王晓梅都有点儿特三妮儿着急了。
“乌鸦就是白的，我画的乌鸦都是白的。”三妮儿把头扬得高高的，莫名地有点儿挑衅的味道，这让王晓梅觉得害怕，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和疏远，于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转过身去了。
“喂，你怎么是印的呀，老师让自己画，不让从书上印的。”胖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插在了三妮儿跟前。
“我没有印，这是我自己画的。”胖班长听不懂三妮儿的方言，也便学着三妮儿的调调一个劲儿地自说自的，不听三妮儿在说啥。
“你是新生也不能印呀，等着吧，老师肯定会批评你的。”班长的调调惹得全班学生都在笑了，这笑声就像天上的阳光一样来得没有道理。
“你好好看看，我和书上的是不一样的，书上的没有乌鸦，可我画的有乌鸦呀。”胖班长觉得眼前这个新生笨得不可理喻，瞅瞅这眉眼，这大张着不肯合下的嘴巴，这现眼的穿着，都知道是从村里来的，不懂事，还难管的很哩，于是胖班长的白眼仁齐刷刷地训练有素地转向了三妮儿，绑了铃铛的手翘着兰花指拎起三妮儿的画放在了最下边，屁股妩媚地朝三妮儿笑了笑走了。
“没事，子寒，老师肯定能看出来你不是印的。”王晓梅头儿也不抬地撂下一句话，冷冷的，眼睛却不安分地羞涩地看着三妮儿。
“嗯。”抿了抿嘴唇，却有一滴泪。
三妮儿依然低着头看着那片秋天的树林，那阵秋天的微风，那群秋天的孩子，那席秋天的落叶。可是依然没有那只秋天的乌鸦，的确没有，书上没有乌鸦，树上也没有乌鸦，只是在画纸上有，在三妮儿的印象里有。那群白乌鸦哇咕哇咕地叫着，张开的翅膀下的小绒毛紧紧密密地藏在那里尖叫着，喊着爸爸，抑或妈妈。只是别人听不到罢了，素蓝听不到，二娃儿听不到，老师听不到，班长听不到，就连王晓梅也听不到。
三妮儿在纸上又画了一只白乌鸦，只有一只，只用一笔，只是点到乌鸦眼睛的时候，三妮儿手抖动了一下，就成了一只瞎眼的乌鸦。
放学回家的时候，三妮儿照旧路过那片大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长虫皮不见了，三妮儿看了好半天，长虫皮是真的不见了。
三妮儿端起一块石头，砸在了坑里，闷咚咚的一声响像是谁扑哧一声泄了的屁，惊起一滩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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