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之事]外婆记事(30)

作者: 石里夜人 | 来源:发表于2018-04-05 12:10 被阅读72次

二十九.回家

虽然外婆在家操持家务,除了采买家用,并不出门,但是外婆早已察觉到外面的情形有些混乱。几个月来,母亲的信也少了起来,外婆的心早就揪了起来。如今外婆得了母亲的信,自然十分欢喜。

外婆赶紧把给母亲做好的棉鞋棉手套翻出来,搁太阳地儿下晒了又晒。二满他妈也高兴地让出自己家票儿本上的芝麻酱票,想着能凑了一斤,让外婆买了给母亲带走。可是等了小一个星期,母亲还未能进家门,外婆就慌了。

外婆奔着去火车站,查查母亲大概能坐上哪班火车到家。结果还没走到火车站,就看见乌央乌央的学生操着各地的口音,从火车站里像蜜蜂一样嗡嗡着一团一团地挤出来。外婆在车站外面转悠了一阵儿,拉住一个带着红袖标穿着火车站制服的人打听了一下,结果那人说,现在的火车,能开就算好的了,没日没晌,不按点儿,也排不清班次。

外婆只好转回家,一连几天抱着针线笸箩坐在外院,时不时抬头望着大门口。直到母亲像从地里钻出来的土人似的回了家。

外婆烧了几大锅水,先帮母亲洗头洗澡,然后把母亲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又用开水烫了两遍,为了去除衣物里的虱子。等母亲终于坐在床上,外婆拿了针,沾了酒精,在蜡烛火焰上烤了,抬起母亲肿胀的腿,抱着母亲的脚,轻轻地帮母亲挑破脚上的血泡。

母亲也终于放松下来,夹杂着忍着痛的吸气声,跟外婆讲讲这一路上的遭遇。

火车站上都是往南走的人,没有售票员,没有检票员,谁都不知道哪列火车能发车,也不知道能开到哪里。大家一通没头苍蝇一样地乱挤后,就如同插着的筷子一样别在车厢里,等着。等到开车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火车上的水很快就没了,然后走走停停,一个白天黑夜,开到一个枢纽站,就不走了。然后大家再一次乱跑乱撞后,再挤到一个车厢里,然后再咣当咣当晃悠一天,火车把他们扔到一个小县城。

在那个县城火车站,很多火车呼啸而过,根本不停。即使停下来的火车也是塞满了人,根本挤不上去。如此熬了三天,有人熬不住,就又挤上北上的火车回去了。母亲的一个同学的家里离那个车站不远,找了同乡商量了一下,决定听从当地人的建议,走到下一个大一点儿的火车站,再上车。

这样,母亲和同学沿着铁路线,走了三天。还好是东北的铁路,一马平川,没有多少山梁河流,又是夏末初秋,天气不冷不热,铁路沿线都是熟了的庄稼,能找到收粮食的农民,弄点儿吃食,借宿一晚,都不是问题。

到了下一个火车站,车多人更多。好不容易挤进一个车厢,就再也动不了窝儿,不能上,也甭想下。母亲在车厢里站了两天一宿,不喝水,不吃饭,也不上厕所,一路熬到北京站。

晚上外婆和母亲挤在一床被子里睡的,这倒不是因为娘儿俩有多亲密。

母亲的铺盖外婆早就拆洗干净晒了又晒,等着母亲回来。可是随着天南海北进北京城的学生越来越多,各个学校的接待点早已经不堪重负,于是把小学中学的教室都利用上,拼了桌椅板凳,安排学生睡觉。街道上动员北京市民把家里多余的被子都捐献出去,给学生用。外婆不敢怠慢,忙不迭地把母亲的被子献出去,响应号召。

过了两天,母亲到他们学校的接待点找到那几个同学,还给大家带了几个外婆准备的桔子。大家为了避嫌,决定不到外婆家拜访了。大家在北京城也转悠了一下,到处是人,太多太乱,觉得实在没啥意思,吃住尽管不花钱,可是条件实在恶劣,也不想熬到十一国庆看领袖,就打算早些回去。他们倒是建议母亲在家多待几天,和家里人团聚一下。

母亲回家和外婆商量,外婆尽管舍不得母亲离开,可是更担忧母亲一个人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独自北上。而且北京到处乱哄哄的,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儿。于是外婆赶紧给母亲准备,让母亲和同学一起回东北。为了保证挤上火车,母亲只能拿一书包的行李。外婆把给母亲准备好的棉鞋棉手套带上,还给母亲赶做了一件藏青色的褂子。外婆给母亲带了一小瓶芝麻酱,包了报纸,塞在棉鞋窝儿里,怕碰碎了。舅舅知道母亲回来了,特地从燕郊的铁道学校赶回家,不知从哪里给母亲捣腾了三斤全国粮票。二满他妈给母亲两个衣服兜里塞满了乡下亲戚送来的花生。

母亲一个人背着书包,在火车站等同学的时候,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人,头发从前面正中间剃了一道三指宽的沟,一直到后脖子,又从头顶心向耳朵两边剃过去,形成了一个十字。那人带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两人在初秋的天气里都披着棉衣服。那人没有别的行李,只拿个绳子捆着铺盖卷挂在背上。

上了火车,母亲发现北上的人流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多,同学在靠车门的地方占到一排三个座位,大家可以轮流坐着。吃饭的时候,母亲把兜里的花生掏出一些,分给大家吃。

母亲去打水时,发现那个被剃了头发的男人猫了腰斜靠在车门的地方,孩子坐在撂在地上的铺盖卷上,倚着他的腿打盹。母亲举着茶缸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列车员正跟那人问话。

“打哪儿上来的?去哪儿啊?”

“北京站。”那人从敞着怀的棉衣服里面,掏出一张纸,抖开了,递给列车员。纸上具体写了什么,母亲看不清楚,从车门玻璃映过来的光线看,纸上盖了红印章。男人身边的孩子已经站了起来,一脸恐惧地紧抱着男人的腿。

列车员接过那张纸来,瞄了一眼,“遣返的?”

“嗯,回乡,回乡。”男人把纸双手接回来,方方正正地重新叠好放回口袋里。

“就在门口呆着吧,到处都是人,里面也没座儿。车靠站了就挪挪,别堵在车门口。”

母亲松了一口气,还好列车员没打算轰他们走。

夜深人静,火车上的人随着车厢晃悠着打盹儿。母亲趁着同学不大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溜到车门处,赶上孩子正醒着,赶紧把兜里分吃剩下的花生全部掏出来,让孩子拿衣襟兜着。那个男的张了张嘴要道谢,母亲用眼睛盯了他一下,摇摇头,示意他别出声。

火车进站,大伙儿忙着下车。母亲从站台下台阶,往下望的时候,发现那个中年男的领着孩子走在前面,头上顶了一个帽子,行李卷上的绳子上还挂了一个搪瓷茶缸。

往学校走的路上,一个同学走在母亲身后,突然幽幽地说:“走的都饿了,你把你兜里剩下的花生拿出来给我吃点儿呗。”

母亲有些慌,赶忙扭头一看,突然笑了。母亲指着他的脑袋问:“那你的帽子呢?”

旁边马上有个同学接着问另一个人,“你的茶缸子呢?”

大家会意地互相看看,赶紧转移了话题,说说笑笑,脚步轻快地奔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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