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小店

朔风袭面，灰白的天空仿佛是命运一声阴郁的叹息。孤单的背影后是熙攘的车流，急促的笛鸣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在千疮百孔的世界上一下一下地划着。眼前还是那个老旧的招牌，黑底上斑驳的金字，被岁月雕琢成一张苍老的面孔。民族饭店，又站在她沉静的面前。

还是那熟悉的一切。如初见般，她依旧那样平静安详。几十年前的一家小店，在岁月的洗礼下，在时代的浪潮中，始终步履沉稳、不疾不徐，仿佛对人间的喧闹充耳不闻，对世界的繁华视而不见。几十年了，也搬过几次家，却总是那间熟悉的小店。时间倾颓了悲凉的人间，却遗漏了这间小店。

掀开厚重的门帘，涌动的热气扑面而来。抬眼四顾，还是熟悉的铺陈，还是梦中的味道。

几张方桌零落地摆着，空旷又齐整。昏暗的绿墙环绕，仿佛唱着与时代相背的歌谣。漆已经有些年头了，随处可见剥落后露出的白底。水泥地一尘不染，守着垂下的灯泡，映着青幽的墙壁，寂寞又冷清。正中间一座火炉，静静地烧着历史的灰烬。前台正对着门，慵懒地趴着漫不经心的服务员。我轻轻的过去点了餐，走向一个靠窗的座位。坐在窗边，悠悠地望着窗外，时间仿佛就此停止，飞奔的车流再也与我无关。浮躁的尘世不再扰乱我的心神，碌碌众生也不会漾起我的悲悯。我拥有此刻的闲暇，我感到秋水般的安宁。

回过头，看着周围的食客，他们都跟我一样，在这历史的炉火旁享受着片刻的清净。也许是时光的幽远洗去了伪装，也许是岁月的沧桑摘下了面具，来到这儿的人——无论是蓬勃的少年，还是垂垂的老者，无论是褴褛的穷困，还是光鲜的富有，无论他畏缩恐惧，还是他指点激扬，也无论他曾笑的得意，还是他曾哭的悲伤——全都收起了得失，忘记了悲喜。谦和的面容，平静的举止，好似所有的烦恼与纷争都被炉火融化。一顿饭的时间，却是一生的真谛。

这时，一位老者掀帘而入，黑发中隐隐透着白意，层叠的皱纹讲述着遥远的故事。他对着周围的食客微笑，大家也还以淡淡的笑容。这就是小店的老板。

他似乎看到了我，缓缓走来。我倒了杯水，推到对面。

“来了？”他坐下来，淡淡说道，端起茶杯抿了一下。

“嗯。”我回应着，也端起茶杯。“又开张了？”轻轻喝了一口，问道。

“是。”他放下茶杯，环顾起四周。慢慢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缓缓问道：“最近怎么样？”

我放下茶杯，食指沿着杯沿画着。淡淡地笑了，没有回答。

“等得及吗？”他见我不说话，也慢慢笑了，继续问道。

“当然！”我立刻说着，看着他的脸。

他一边缓缓站起来，一边说着：“还是原来的味儿。”说着，回身走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过往的一幕幕画面。世事浮沉岁月沧桑，都在这悠悠的背影之上。

他叫老六，因为姓刘，谐音是六，大家就这样开他玩笑，久而久之，就认准了“老六”了。可他是家中独子，父亲是做泡馍的师傅，这间民族饭店，就是他父亲开起来的。他父亲对待做泡馍就像作家对待写作，画家对待画画一样，认真而又执着。父亲开店几十年，始终坚持一碗一碗地现煮，用最好的料，认真对待每一位食客。这样效率虽低，可保住了纯正的味道，每一碗泡馍，都像是经过精雕细琢后灿然生光的美玉，沁人心脾。凡是来店里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时间久成本高成了制约发展的原因。父亲开店的几十年，一直坚守着小店，也坚守着自己。民族饭店几十年如一日，悠然伫立。

二十年前，父亲把店传给老六。正赶上经济形势大好，老六蠢蠢欲动。凭着年少的锐气，老六大刀阔斧地开始了改革。简化程序、降低成本，同时又开了很多连锁店，期望可以站得比父亲更高，走得比父亲更远。刚开始也确实火热了一段时间，可渐渐地，人越来越少，连原来的老主顾也不常来了。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却一声不发。别人向他说老六的不是，让他劝劝老六，父亲只淡淡的说句：“年轻人不碰壁，怎么长大？”

老六还是飘在天上燃烧着热情，可饭店的情况越来越糟。后来亏损太多，不得已，老六关了民族饭店全部门店。人们都感到惋惜，嗟叹世事的无常，世界的残忍。

老六心灰意懒，闭门不出，每天对着墙念念叨叨。老六的父亲不忍老六如此失落，也不忍看着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奔波劳碌，重新开起了小店。老六一直记得小店重新开张的那天父亲的那句话：“生活，得慢慢来！”

民族饭店重新开张了，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小店一开就又是二十年，风风雨雨、潮起潮落，门前的路从泥土变成了柏油，周围的红砖变成了灰色水泥。小店还是小店，二十年犹如一日一般。

一年前一档电视节目播出了民族饭店和她的故事，民族饭店和老六突然传遍了大街小巷。络绎不绝的游客和食客挤进了店门，各种各样的商人和合作踏破了门槛。人们纷纷议论，都说民族饭店发扬光大的时候到了。可老六不为所动，不但不理不睬，反而索性关了店门。临走时，只重复着父亲的一句话：“人生，得慢慢来！”

一年过去，民族饭店又开张了，一切还如初见。老六坚守着小店，仿佛不曾离开一样。

眼前的蒸汽把我拉回现实。浓郁的肉香撩拨着我的味蕾。果然还是原来味儿。老六守住了民族饭店的本味，也守住了我们内心最安静的净土。我埋下头，和其他食客一样，沉浸于这停滞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