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

一、桃子

桃子这个周末过的毫无新意。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出门，早上是从下午开始的。

起床拉开窗帘时，外面的天空是不明朗的灰蒙蒙，已入深秋，空气里满是萧瑟和凉意，这鬼天气！她拉上窗帘打开灯，看墙上的挂钟才知道已经下午3点。

她懒散着走到冰箱，拿出冰水，咕嘟嘟的喝了两大杯，一股清洌由心脏处发散，从凌乱的头发梢儿到涂着艳丽指甲油的脚趾头，全都打了一个激灵似的清醒。

桃子觉得自己也处在人生中的深秋，30岁的女人，独自一人住在黄河路上这个到处充满家庭暖意的小区里，怎么都觉得对自己是一个讽刺。

当然这么说也许太夸张，可能是这沉闷的天气原因吧！

每天下班，她总会在大门处看到穿一件红色对开门毛衣的大妈，推着轮椅上那个头发全白口歪眼斜的大爷，慢慢行走在那两排银杏树之间，炫丽金黄败落后，凄凉背景下从容深情的背影，多美的一幅夕阳红！

快走到10号楼时，总能碰到住在她楼下的李先生陪着怀孕的妻子出来散步，坐在小区的凉亭下低语浅笑，喂食水果，郎情妾意的让人觉得腻歪。

桃子住在三楼，每次她都走步梯，不为锻炼身体，因为她回家的这个点，楼上不知几楼的一个大男生会抱着蓝球走步梯下来，在二楼李先生家门前的拐角处他们总能遇见，那是个高大、俊朗、健硕、阳光的男孩，是的，每次桃子都忍不住想一大堆美好的词去形容他，擦肩而过时，年轻的身体里散发出的朝气和最本真的男性荷尔蒙总会让她脸一红，低头赶紧快步上楼。

那个时刻，桃子会感慨，年轻真好啊！如果此刻我还有光洁细腻闪耀的皮肤，我穿了俏皮的短百褶裙，我的马尾不经意又很刻意的扫过他的肩膀，或者哪次干脆撞个满怀！我一定会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和他打招呼，

“哎呀，对不起哦，哥哥！”

或者，

“哥哥好爱运动哦，每天都能遇到你！”

想到此，桃子又嘲笑自己，如果重返18岁，自己也不是一个会主动的人，哪里会有这样的电视剧台词！

现在，她偶尔还会梳马尾，会穿很青春的牛仔裤，皮肤还算光洁，但遗憾的是，那种天真俏皮的眼神，似乎从十年前就消失了。

是的，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告诉别人，你是否青春，你有无爱意。

昨晚她熬夜看小说，不知何时睡着，醒来后感觉心里一阵阵的发空，就这样拿着水杯兀自发呆几个小时。

她喝完水去找吃的，上次采购的面包或许还有0.5天的保质期，嚼了两口又觉得不饿，心里的空荡荡用食物填补并没有用，随即丢到垃圾桶里。

去浴室洗澡，她喜欢用这样的方法排解无聊时光，无论是在浴缸里泡一个小时还是呆呆的站在花洒下任由温热的水一直柔和的冲击，都有一种深陷某人怀抱的安全感。

哎，刚醒来，夜又降临！

二、大伟

大伟从钻石酒店出来走到大街上时，把领带从脖子上狠狠扯下来扔到路边的花池里，

“操！真他妈的贱！”

他揉了揉脖子，好像刚才太过用力把脖子也扯了去。

他眼前不停浮现出今晚穿了红色露背礼服的小红，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她艾米，这个城市奢华的酒店婚礼，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哈里”王子，和那个不知道是她“爹地”还是“泰迪”还是“安迪”的男人。

她眼睛明亮，小嘴鲜红欲滴，肚子炫耀般高高隆起，似乎要把那件礼服撑破，她侧头和那个男人耳语，又爆发出一串欢快张扬的笑声。

“亲爱的，我来介绍”，小红朝他走过来，“这个是David，我以前的老总，我和你提过的。”说完还不忘和那个男人抛个媚眼，很有深意和内容。

“对不起，我叫大伟，不是什么老总，香气袭人足疗店的大堂经理！”大伟强压自己心中不时升腾的怒气，也不和那个已经伸过来手的男人握手，眼睛直直盯着小红。

她那么美！原本平常的小花却开出了妖艳、魅惑！让人想靠近又远隔万里。

火山口热浪奔腾翻滚，找不到出口爆发，已处处烟气缭绕。

“收到请帖的同事今天都很忙，小红，你也在那儿工作过，周末总是更忙些，有钱人总是趁这个时候去那里谈生意或者消遣，你能理解吧？我把大家的祝福带到就回去了。”他有点故意的把“在那儿工作过”说的很重很响，见小红只是有一瞬间的脸红，而其他人没留意他们的谈话，他就为自己的这点狭隘觉得难堪，自己想像的一记重拳打到了海绵上的尴尬。

这是个很高规格的西式冷餐聚会，大厅气势恢宏的水晶灯和那些倒了五颜六色鸡尾酒的高脚杯交相辉映，一大帮男男女女衣装优雅，拿着小碟子，用很小的叉子弄一点点的食物放到嘴里，随时停下来和旁边的人打招呼交谈，大伟觉得仿佛进入了大灰熊的Party，它们用小仓鼠的饭量来显示格调，笨拙的可笑。

“你不吃点再走？安迪特意安排了他们的外籍主厨，最后会有烤乳猪呢！”

此时此地的小红已经是艾米了，他凝视着她，再也看不清楚她，那些缤纷闪耀都成了红色的光圈，那个男人，成了大大的一坨阴影在她身边晃动。

他骂人的声音过于激昂，一个骑电动车的胖子正巧路过，以为是在骂他，停下来想掐架，可又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呵呵离开。

大伟瞬间心情颓败，谁也不想搭理他的那种孤独和虚无感攫住了他，无力挣脱。

他从花池的草丛中捡起那条领带，垂头丧气的走回家。

三、桃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浴缸里的水渐渐凉了下来，浴室的小窗户钻进来丝丝微弱的光线，夜色弥漫铺展，桃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无以复加的感伤。

桃子遇到过爱情，还算浪漫的开始。

那个夏天晚上，桃子参加完朋友聚会，在路边等最后一趟公车，手里拎着打包的大骨头和烤馒头，想着做明天的早餐。

公车站没有几个人，左边的人全都一幅生无可恋的疲惫，可她右边就站着一个引人注目的男子。

他有潇洒的侧影，俊毅的鼻梁在灯光下有油画风格的美，身材匀称挺拔，牛仔裤很有型，又是质地柔软的浅蓝，白色衬衣随意敞了三颗纽扣，若隐若现的露出胸肌，他穿了厚重的鞋子，但站在那里，就似一阵清爽的风。

彼时的桃子也真的是一颗汁多肉美的桃子，20刚出头的年纪，穿简单的白色裙子，晚风吹拂长发，夜色昏黄灯光下，她偶尔俏皮抬起双脚看影子跳动，给人粉嘟嘟毛茸茸的婴儿般感觉，可爱又迷人，惹人喜爱！

她在偷偷看他时，也能感受到他多看了她几眼，不觉微微一笑。这时，旁边不远处的垃圾箱有响动，她望过去，那个男子也望过去。

一只流浪猫！黑暗中那双眼睛发出一束狼的绿光！

桃子有点害怕，可突然又想起那几日偷偷翻看了很多遍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里面的康妮因为爱抚一只小鸡动容落泪，而熔化了猎场看护人的心，让他心生怜爱，那是最让她感动的一段。

看看！一个女孩单纯的善良就能打动人心！张信哲不也在歌里唱，“谈恋爱，和某某某……和他在路边，救小狗……”

这样想着，桃子就走上前去，

“小可怜，到姐姐这来，这里有好吃的！”

那猫许是饿疯了，闻到了袋子里的肉香“喵呜”一声的就冲跳了过来.

“啊！”桃子手上有了几道血印，手袋和食品打包袋都掉在了地上，那只猫扒拉开袋子就开吃，喉咙里随即发出那种低沉的满足的咕咕声。

桃子眼里噙着泪，公车这时候来了，并没有留意到她，又开走。

她扭头看站台，已空无一人，“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委屈、气愤、无助、缄默后的绝望，各种情绪让她任性的蹲在那里兀自大哭。

“小姐，你还好吧？”

柔和的声音，很努力想说地道却很呆板的普通话，让哭声戛然而止。

那男子竟然没走！他俯下身来，伸出手来，那眼睛里很真诚的关切。

“你手破了，要去打一下疫苗，”见桃子又看那只猫，“至于那只猫，先不要管了，它或许更喜欢流浪吧。”

就这样，他陪她去打疫苗，路上一字一顿的说普通话，很可爱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坏人，拿学生证出来给她看，本市中医学院来自香港的交换生！

桃子满脑子里立马闪现港台片里浪漫多情幽默有趣多金有才的男生形象，怎么看他都像一个学艺术的！就互留了电话 。

日子一下子就灿烂起来，那种关于爱情的气泡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他们牵手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他就会对着人海车流大喊，“桃子，我爱你！”

会捏她的小鼻子说，“桃子，你是个小淘气！”

会轻柔亲吻她的头发，“桃子，这个五月真甜！”

会在极尽缠绵，激情过后，“桃子，你真美好！”

每一声“桃子”都让她羞涩、激动、兴奋，幸福的颤抖！他的普通话说的渐入佳境，爱情甚至谈到了未来，另外一个城市的生活和天长地久的吸引力。

那是一种掉进蜜罐被幸福粘住发晕的日子，几年后，那个男子一声不响的离开，桃子才醒悟，那些日子经不起推敲，那个地方只是地图上也显示不清的轮廓，多年后要一起散步的街道和一起要去的茶餐厅只是几张翻烂的图片，虚情假意破绽百出，他早已在她心里放了冷枪，而她竟被某种叫想像的东西迷惑，浑然不觉。

他是个不露声色张牙舞爪的猫先生，他俯下来贪婪的吸吮她，赞她美好时，他喉咙里也有那只猫吃到肉之后的咕咕满足声，她没有提防，他在她心中抓了血印，他一直笑着，她就忘记了疼痛，再也不用去打疫苗了。

日子，终究回归到了无生趣！桃子那燃起的“爱一个人，换一座城”生活的风帆，被无声闷浪淹没，从此没了动心的幼稚，爱情再无生机和希望。

四、大伟

大伟那天给新员工开完会后，思忖许久，还是决定要和小红谈一谈。

他在这里上班5年，28岁，看了太多漂亮姑娘的“蜕变”，他有时在心里叹息，觉得她们可怜，有时又会从鼻孔里哼一声，满是鄙夷不屑。

要说瞧不起她们的虚荣，大伟也瞧不起自己的无能，这个社会看脸看钱仗势，哪一样他都不出众，这个经理是自己从提鞋倒茶跑腿陪笑脸一天一天熬出来的，可一起来的亮子，人是靓仔，但并不怎么机灵能干，不知怎么就被一个年轻漂亮有钱的客户喜欢上了，闪电结婚，一起经营服装去了。

店里议论，那女的是别人包养的小三被甩了，大伟也提醒亮子再摸摸底，可当时的亮子已换了时尚装束，换了发型，漂染色彩的刺猬头，九分裤豆豆鞋，午夜牛郎般的打扮，摸着头傻傻一笑说，“我想试试换个活法。”

大伟对这事很气愤，“长的好看的男男女女都被拖出去喂狗了！管他们呢！"

他也有一丁点的妒嫉吧！不上班的日子，他窝在家里，听激昂的交响乐，逛菜市场，在厨房烧菜，去附近公园跑步，对着电脑里私存多年钟楚红的清纯靓照，很猛烈的打飞机，觉得自己孤独但品味脱俗。

但一个人，怎么都少了那种感觉。

那一天在家休息，突然就觉得交响乐有点吵，菜也不是那个味，再看那些照片时，他竟有一种乱伦的罪恶感，心里极尽厌恶自己，对着图片说，“阿姨，对不起。”起身去洗手间洗手。

所以，当他第二天看到小红时，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找她谈谈。

小红和别的技师不一样，她是中医专科毕业，不似那些个姑娘没见过世面没头脑，对城市的一切灯红酒绿都肤浅的向往，她的漂亮和别的姑娘也不一样，眼睛清澈，很朴素的美，就像看到清晨草间露珠一样让人心动。

这么干净的灵魂！大伟决定要拯救一下，当然，他心底里喜欢这样的姑娘。

大伟扯了一堆没用的话，有那么几句含蓄也明确的表达了他的想法，他紧张的想，接下来要不要说出喜欢你这样的字？会不会暴露了自私？小红开口了，

“经理，我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去上钟了。”

大伟有点恼自己没出息，也松了一口气，只要她不是那样的人，来日方长嘛！

可没有两个月，小红就辞职了，先是有了一个花店，后来去了某个公司当了分区总裁助理，然后，就是收到请帖。

大伟在小红开花店时就开始疑惑，接到请帖时彻底懵了！

他在婚礼上看到那一大坨叫安迪的男人时，瞬间的愤怒不仅指向自己，也冲向小红。

我还他妈的想来日方长！她怎么真就是那样的人！

那个可耻的杂毛男人，这几年给店里几个女孩都开了花店服装店！

小红毕竟有一些不一样，她不是落寞的固守花店傻等的人，但也自以为聪明的觉得，有了个“哈里”有了完美wedding就会前途一片灿烂。

真他妈的就不懂了，肚子里的那个杂种孩子就是你扑火的亮光？那一瞬间的高处风景就能永恒？还是所有人都明白了这生活，我还他娘的靠直觉去爱！

大伟一整天就这样想着，周末的大厅人来人往，他呆若木鸡，内心一会儿波涛汹涌，一会儿又谜般沉寂。

这世间的姑娘，在他心里慢慢分成了两类，一个是俗艳肤浅的傻瓜，一个是朴素剔透却又暗含心机的狡猾精灵。

他懵了！

“哪一种，我这样的人都爱不起。”

五、周一地铁站

桃子提了两人份的早餐走向地铁站，她决定了要主动和办公室新来的小墨试试看，日子总不能这样不死不活下去。

小墨来了一个多月，小她四岁，是那种老成持重感觉的年青人。送了她一次花，连续给她买了一周的早餐，她都拒绝了。

她心里对爱情还有浪漫的想像，那种邂逅的美感，因为始终不遇而在心底深处张牙舞爪更有诱惑，可这几天，她面对渐渐冷却下来的小墨，竟有了一点失落。

不如试试？总要有一点回应才好！毕竟已经不再青春！

就说自己打的豆浆刚好多了，请他喝！就说自己在减肥，做的鸡蛋煎饼吃不完！或者就说，你吃了我做的早餐，我以后才好意思吃你买给我的早餐哦！

这样一路想着各种借口，竟然一点没想起小墨那张脸是自己原本最不喜欢的圆脸，他的腿有一点O，也是她以前最不能容忍的，盲目地随着人流过安检。

大伟每到周一早上总是特别感慨，大家都在急匆匆的赶去上班，而他总是在忙碌的周末后的工作日的工作时间特别有空闲，合租的伙伴也会去上班，房子空荡冷清，这种被整个世界抛下的孤独感会让他特别渴望一个爱人，一个家。

他拿了一瓶水站在地铁一角，慢悠悠的喝，看着一个个从身边走过的妆容精致的OFFICE LADY想，如果围驼色方格围巾，白晳瘦弱那一个是我女朋友，我每天这个时候就回家给她做爱的便当，拿到公司给她吃，告诉她我会一直这么做直到她吃胖，直到再也吃不惯别人做的午餐……这样子，也可以温暖一个人吧？

他叹了口气，很多时候，好姑娘是喜欢流氓的，我哪里有胆量上前去朝她吹个口哨！

“对不起，小姐，今天必须要全部喝完，要么倒掉！”

桃子眼里莹满泪水，提着装有豆浆的漂亮紫色保温壶，执拗的站在那里，有一些愤怒，“不”！

她也知道，可能又有什么重大的会议或活动，不然安检不会这么严格，可就是有一种想要积极改变的炙热，瞬间被老天泼了冷水的委屈感。

“就不”！她崩溃地蹲在地上大哭，索性任那种不顺心意的烦燥和绝望把这委屈夸大，收不住的泪涕横飞，也不顾形象的拿自己驼色的小围巾擦起眼泪来。

“你好，要不我帮你喝吧？嗯……我刚下班，没有吃早餐……而且我可以陪你坐到你那一站，然后买新的早餐给你……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给你发红包就当是我买了你的早餐……或者，你不要哭了吧，这有什么呢……”

大伟递过去一小包纸巾，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这样一长串的话已经用完了他所有勇气，深咖色的厚呢中长外套很随意的套在工作装外面，上完夜班的倦意让他的面容有一种柔软的亲近感 ，他有棱角的脸型像某个漫画主角，腿修长却微微在抖，手掌骨胳明显，指甲整洁泛着苍白，他保持那个姿势在等待，手心出汗，指尖冰凉。

六、直觉

直觉这个东西非常操蛋，比如你觉得对方喜欢自己，多半不是真的，而你觉得对方不喜欢自己，多半是真的。

桃子抬头看着这个男人，哭声戛然而止，凝视好久。

她接过那包纸巾，说谢谢，给大伟一个微笑，起身把紫色保温壶丢到垃圾筒，很用力的擤了擤鼻涕，留下红红的鼻尖，有一点小丑似的搞笑。

他们一起走出地铁，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时，这个季节微凉的日光已在静静等候，地铁站里的喧嚣和擦肩而过的冷漠变的遥远，目光搜寻，一个小吃店在不远处热气腾腾。

烟火人间，今日不同。

“或许，千千万万个假意中，总有那么一小半一小点侥幸的真心，留给相信直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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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