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那会儿,小叶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瘦,非常瘦弱且眉目清秀的一个小男孩。
住院的第一天,医护人员收走了我除了衣服以外的所有东西,包括手机,并告诉我,住院期间禁止外出,也禁止亲属探视,当我知道这些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来住院治病的患者,而是来服刑的犯罪分子。
在我以往印象里,精神病院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一度以为里面住满了疯子和变态,但是当我真正地住进去以后,我才发现,其实大家都挺正常的,比如说在住院楼的大厅里,有的病人在看电视,有的病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还有的病人在打牌下棋。
我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觉得闷得不行,于是到大厅里去看了看,但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人搭讪,就只好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反倒成了一个不合群的异类。
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当我从一堆杂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彼时的他长着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本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正看得入迷,周遭的喧嚣一点儿也不影响他。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先开的口,总之,我们就他手里的那本书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说他是如何地理解书中主人公的感受,又是如何地厌恶他的窝囊与颓废。我自然也告诉了他我的想法,但他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反倒跟我说我是他住院以来第一个愿意跟他聊书的人,甚至猜测说我们这层楼里恐怕只有我们俩有读书的习惯。
也就是这样,我们认识了。
因为他比我小很多岁的原因,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叫他小叶。
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们相互交流了彼此的病情,小叶告诉我说,他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以及中度的抑郁症,以前一直靠吃药维持,大概一个星期前,病情加重了,在医生的建议下,才选择了住院治疗。
对于致病的原因,问起时小叶也只是摇头叹息,表示不想说,我的话,看得比较开,别人只要愿意听,我也就愿意说。
在我入院的第三天晚上,由于药量太少的原因,我的抑郁症复发了,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起来去找护士给我加药,护士听了我的情况后给值班医生打了一个电话,然后给我加了一颗药。
看着手里那颗小小的药,我几乎骂娘的心都有了,我忍着怒气,跟护士抗议说一颗根本不够,护士拉着一张臭脸,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反倒命令我吃完药赶快回去睡觉。
我试着跟她解释,告诉她我此时非常地痛苦,希望她能跟医生说说多给我加两颗,然而得到的却只是一句:“这不符合规定。”
之后的时间里,跟我预想的一样,我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地痛苦了,一下子我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就只能咬着牙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小叶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从病房里出来问我怎么还不睡,当听我说完自己的情况后他显得非常地愤慨,并说要帮我去要药,但是我阻止了他,毕竟连我都要不到,他又可能帮我要到更多的药呢。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小叶开始默默地跟在我身边陪着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我让他回去睡,他却也只是一句:“不碍事儿。”
走了好一会儿,我忽然想起来自己还对精神分裂一点都不了解,便试着问小叶精神分裂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小叶思索着,语气缓慢地说道:“幻听,幻视,以及对一切都充满怀疑。”
我说:“那种感觉一定很难受吧?”
小叶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在大约过了一分钟以后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存在,我会忍不住地去想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轻声问他:“那现在呢?你会不会怀疑我也是假的?”
小叶淡淡地说道:“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你的痛苦肯定是真的。”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真他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然后明天一睁眼就万事大吉。”
小叶说:“在梦里,我过得很快乐,天空是蔚蓝的,我没有病,我也……”
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俩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在我住院的第五天里,小叶犯病了,刚吃过午饭,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小叶突然就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并且抓到什么砸什么。
大概闹了十来分钟,最后让医护人员给绑在床上打了镇定剂他才渐渐安静下来。
我本以为那一针镇定剂会让小叶睡很久,没想到的是仅仅不到一个小时他就醒了,醒来后他倒是没再大喊大叫,但是却一个人躺在那儿无声地哭泣了起来,医护人员也看到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去管他。
隔着窗看着小叶一个人在那儿哭,我心里就挺不是滋味儿的,于是趁着医护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了小叶的房间。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人能在无声的情况下哭成那个样子,从脸上到脖子上,再到床单上,全是他的眼泪和鼻涕。
见到我进去时小叶没有任何反应,眼泪在他脸上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往下掉。我抓了一把纸巾,帮他擦了一下脸。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正在我思索着该怎么去安抚小叶的时候,他倒是自个儿停了下来。
我半蹲在床边,拍了拍小叶的肩膀,柔声问道:“好点儿了吗?”
小叶咬着牙,吃力地摇了摇头。
我轻抚着他的手,说:“没事儿没事儿,忍过这阵,过会儿就好了。”
小叶呆呆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小叶忽然开口问道:“哥哥,你说为什么人要活得那么痛苦啊?”
我坐在他身旁,望着墙上挂钟指针一点点地挪动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安静了大概两分钟,小叶再次开口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得病的?”
我回头望着他,“我挺好奇的。”
小叶皱着眉,说道:“其实,我是同性恋。”
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然后呢?”
小叶把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妈知道以后,说我要是跟男的在一起的话她就去死。”
我不由地愣了一下。
小叶接着说道:“我爸认为同性恋是病,所以逼着我去做了好几次电击治疗。”
我惊讶道:“这就太过分了吧。”
小叶说:“总之,他们接受不了这样的我,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我说:“我不觉得你有错。”
小叶一脸悲凉地看着我,说道:“我觉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取悦他们的,如果,他们不开心的话,我也很痛苦。”
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叶继续喃喃说道:“所以我经常幻听,听到有人骂我不孝,骂我是他们的耻辱。”
我坚决否定道:“不,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也不是任何人的耻辱。”
小叶的眼神变得迷茫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试过假装自己是异性恋,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了。”
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想了半天,想出这样一句话:“总会有办法的。”
过了一个晚上以后,小叶基本就恢复了正常,在跟他聊天的过程中,我有一种昨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中午吃完饭,我正在大厅的角落里看书时,小叶忽然凑过来在我耳边对我说:“哥哥,要不咱们一起逃出去吧?”
我放下书,抬起头,“逃去哪儿?”
小叶想了想,说:“去看大海。”
我打量着他,“你认真的?”
小叶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
我直接把书扔到了桌子上,说道:“行啊!我还从没亲眼看过大海呢,而且我也早就受够了这鬼地方,花那么多钱,像坐牢一样。”
在当天下午两点左右,我和小叶都要下楼做心理治疗,我们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带我们下去的小护士被我们吓了一跳,然后居然跟着追了出去。
比较可惜的是,小护士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身高,根本不可能跑过我们,所以大概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被我们甩掉了。
在一个停了很多共享单车的路口,我和小叶停了下来,都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
缓过来一点后我问小叶,“你能找到路吧?”
小叶说:“当然能,但步行去的话大概要五点左右才能到,但是,咱们不用走路。”
我说:“我的钱和手机都被他们收走了,不走路怎么去?难道你有钱?”
小叶一脸得意地望着路边的共享单车,说道:“等着瞧吧。”
说罢就上前对着其中一辆共享单车一通鼓捣,过了大概不到一分钟,共享单车咔嚓一声,居然开了,我不由瞪大了眼睛,说道:“厉害啊,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小叶一边鼓捣另一辆共享单车,一边说道:“这算不了什么,小把戏而已。”
在共享单车的加持下,我们用了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就骑到了附近的海边。停好共享单车,看着眼前一望无尽的大海,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和小叶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乘着海风,看着海浪,听着涛声,什么也不说。
过了好一会儿,小叶忽然开口问我:“话说,哥哥你会不会游泳?”
我微微摇了摇头,说:“不会哎。”
小叶笑道:“那你就只能看着了。”
说完小叶就站起来把自己上衣脱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海里。看着他像条快乐的鱼儿一样在海里游来游去,我就不禁有些伤感地想到自己少年时也曾这么快乐过。
小的时候,总盼望着快些长大,长大后却发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不见了。
这时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抬头一看,满天的乌云,不是要天黑,却是要下雨。
我缓缓站起身,冲着海里的小叶喊了两嗓子,小叶听到后在海里冲我挥了挥手,应该是没听清,于是我赶紧冲他招手,示意他快回来,这次他倒是懂了,开始朝着岸边游。
不一会儿,小叶就游到了浅水区,开始趟着着水往岸边走,就在快要上岸的时候,小叶突然转过身,又朝着海里走去。
突然间,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将我笼罩了起来,我赶紧冲着小叶大喊,叫他不要玩了,要下雨了,但是,他就好像完全听不到我的声音一样,依旧自顾自地往里走。
噼啪!
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掩盖了我的声音,这一刻,我已经很清楚他要干什么了。
随着这道闪电,大雨倾盆而至,我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我惊慌地四处看了看,附近没有任何人,根本没法求救。
短短数秒时间,海水已经把小叶淹没大半,但他依旧在继续往深处走,根本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看着越走越深的小叶,我彻底地慌了,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水这个问题,朝着小叶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当我跑进海里时,小叶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海面,望着茫茫大海,我拼命地呼喊他的名字,求他回来,没用之后,我又尝试着朝他消失的方向游去,但我毕竟是不会游泳的,扑腾了几下又被海浪给打了回来,甚至还呛了好几口腥咸的海水。
雷声一阵接一阵,闪电把整片大海映得一片雪白,风和雨挟着海浪越来越大。
被呛了一次之后,我就不敢再往深处走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儿冲着大海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希望他能游回来,又或者,他只是在跟我开玩笑,然后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一脸得意地告诉我你上当了。
但是,希望永远都只是希望,凡是跟我有关的希望,十之八九都没有成为现实。
那天,我也不知道我在海边找了小叶有多久,当寻找我们的警察发现我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那么大的雨,那么黑的天,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在回去时的警车上,我没有告诉他们小叶的事,我只是说,我和小叶出了市区以后就分开了,警察问我一个人到海边干嘛,我说看海,警察见我情绪不好,也就没再问。
回到医院,医生责备了我一通,除此以外,也向我问起了小叶的下落,我则依旧是同样的回答:出了市区后我们就分开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没睡,脑子里全是小叶消失在海里的画面,我甚至后悔,后悔当时不应该答应他一起逃出去,如果我不答应他的话,他现在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大概一个星期后,我出院了。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张曾被浸湿过的纸条,当我打开纸条看到上面的字的时候,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至今我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张纸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我还是很爱这个世界的,只是这个世界并不爱我,实在很抱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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