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共写了七百多个人物,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他就是其中一个,当他还在葫芦庙的时候,他叫“小沙弥”;当他去应天府当公务员的时候,他叫“门子”。
但是,他的故事却转折最大:他从小和尚做到公务员,曾帮助贾雨村断葫芦案,却又被他恩将仇报发配边疆。最终他重出江湖,身着紫莽,报仇报怨,将贾雨村置于死地。
1、一场“有趣”的大火
他没有固定的名字,当他还在葫芦庙的时候,他叫“小沙弥”;当他去应天府当公务员的时候,他叫“门子”。
小沙弥不在庙里念经,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考公务员?这话要从一场有趣的大火说起。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砾场了。
——第一回
为什么说这场大火有趣呢?因为这场大火,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第一个被这场大火改变命运的人是甄士隐。
正月十五日的元宵节,甄家已先丢了女儿。两个月后的三月十五日,葫芦庙失火,甄家又被烧成一片瓦砾场。就这样,短短两个月内,甄士隐幸福快乐的小家庭,土崩瓦解了。
三月十五日,是什么日子?是财神爷的生日。清顾禄《清嘉录》载:“斋元坛,(三月)十五日为元坛神诞辰,谓神司财,能致人富,故居人多塑像供奉。”
财神没请来,倒是把火神给请来了。而甄士隐则在曹公的刻意安排之下,以此(丢女儿,破家财)为契机和转折点,逐渐顿悟,看破红尘。
第二个被这场大火改变命运的人,就是小沙弥。他不准备再做和尚了。
为什么说这场大火“有趣”?因为同样的一场大火,使得甄士隐“由俗入庙”;却使得小沙弥“由庙入俗”。
2、从小和尚到公务员的华丽转身
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第四回
曹雪芹用了“充当门子”四个字描述他离开葫芦庙后,近十年间所做的事情。可是从庙里的“乡巴佬”和尚,到金陵的应天府公务员——这其中的路究竟有多艰辛,恐怕只有小沙弥自己心里最清楚。
从“无处安身”,可以推测,不管是什么原因,小沙弥应该是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而且是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的。小沙弥从小在寺庙里呆了那么久,与外界的信息也几乎隔绝。但是大火之后,他决定改行,定意去外面闯荡一番。
做这个决定,是很需要一番勇气的。
毕竟,做和尚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其实完全可以离开被烧毁的葫芦庙,换一家单位,照样敲钟念经吃饭睡觉,过安稳的日子。但是他定意要外出闯荡,也就意味着他要完全抛弃自己这一二十年的工作经验和生活环境,重新进入一片新的天地去。
还好,他并没有胆怯。因为他知道:年轻,就是他最大的资本,而他不愿意在年轻的时候贪图安稳。所以他“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
虽然来到社会上之后,他也只不过是无业游民一个,更无一技之长。但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他很快成为了金陵应天府的一名公务员。
金陵应天府是什么概念?
由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半古半今”的写作方法,混淆了时空概念,我们无法确知“金陵应天府”到底是哪个市。但可以肯定的是,“金陵应天府”,即便不能类比今天的政治中心北京,最起码也和上海广州一样,属于热门的“一线城市”。
小沙弥好不容易考上公务员之后,他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继续学习知识,增强业务能力,提升自身竞争力——下文会提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在等待着机遇的到来。
确实,一个人的成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终于,小沙弥等来了他的贵人,同时也是故人。
然而就在以为自己将要飞黄腾达的时候,他的一个严重失误,将他的贵人变为了他的梦魇。而这个失误,也给他上了生动且代价高昂的一节课。
3、真的是贵人吗?
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两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第三回
到金陵应天府来的这个“贵人”就是贾雨村。
说来也巧,就在葫芦庙被烧的前一年,贾雨村曾在这个庙里寄居了一年多。当时他还是一个穷酸秀才,每天只能卖卖字,帮人家写写稿子,聊以为生。但是这些营生,只能温饱而已。后来因被隔壁的甄士隐赏识,赠他盘缠进京求得功名。
这些事情,当时可都被小沙弥看在眼里。如今,当年的落魄书生,摇身一变成为他的顶头上司了。小沙弥禁不住喜出望外:自己这公务员,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更令他高兴的是,贾雨村前来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桩棘手的案子——而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他早已门儿清。
但是在“清正廉洁”的贾雨村看来,这桩案子一点都不棘手。
无非是A家(冯渊)先从黑心人贩那里买了丫头M(英莲),但是在将丫头领走之前,黑心人贩又转手将丫头卖给了B家(薛蟠)。A、B两家因此开始争夺丫头,在争夺的过程中,B家的少爷将A家的少爷给打死了。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再简单不过的事。贾雨村正襟危坐,正气凛然,正要签署拘捕令捉拿B家少爷的时候,看到台下一个小喽啰,频频给自己暗送秋波。
这小喽啰是谁?正是做了公务员的小沙弥。
上文谈到小沙弥做了公务员之后,继续学习知识,增强业务能力,提升自身竞争力。他做的那些功课,这会子就体现出来了。总结起来,就是下面这个“护官符”: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然后,小沙弥给他的贵人贾雨村上了干货满满的一节课:
第一,贾史王薛四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大人你要捉的这B家少爷,就是薛家的大少爷薛蟠。且不说一个薛家都得罪不起,这四大家族都连在一块呢!而且,我早听说你能来金陵当市长,还是贾府这层关系在上面活动着呢!这薛蟠,又是贾府的亲戚。大人,你这是要捉拿谁去?
第二,我不但知道这凶犯的方向,也知道黑心贩子的下落,还知道死鬼买主A家的底细——而且,我还知道这被拐卖的丫头M是谁。来来来,该说不该说的,我全告诉你,你看我有多聪明吧!
第三,我分析了下各个方面的优势和动机:A家死了少爷,无非是想多赔些钱;B家又不缺钱,不如如此如此处理,则皆大欢喜。(想知道怎么处理的,自己去看第四回)
就这样,在“机灵精干”的小沙弥协助下,贾雨村漂亮地处理了这桩案子——这个处理方案,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贾雨村本人。
但是,小沙弥一心只想着在上司面前好好表现自己,全心全意地为贾雨村考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陷入十分被动且危险的处境。
4、最后的逆袭
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第四回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功劳不但没有换来加薪升职,反而还被恩将仇报,发配边疆了。也许那个时候,他还不能够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严重的错误。
但是,在被发配边疆之后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他将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咀嚼这代价高昂的一节课,对于他自己的人生的意义。而且,他也必须要去反思他在“葫芦案”中所犯下的那些不可饶恕的错误:
首先,他不应该重提贾雨村落魄的旧事。倘若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来协助贾雨村处理此事,结果又将如何呢?
第二,他不该将被拐卖的丫头英莲的真实身份告诉贾雨村。因为那丫头,就是贾雨村的恩人甄士隐走丢的女儿甄英莲;而贾雨村考取进士,回来做官,又曾将甄士隐家的丫鬟娇杏讨去做二奶。
这样,本来贾雨村就欠了甄家两份人情。而他的行为,就在无形之中陷贾雨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当中——因为他贾雨村压根不可能将甄英莲救出来去报恩甄家。这样做除了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之外,毫无益处。
第三,他亲手谋划,全程参与的“葫芦案”,无疑是贾雨村仕途上的一大污点。贾雨村再傻,也不可能把一个定时炸弹放在自己身边。
基于以上原因,他终于意识到,从他在堂下朝贾雨村暗送秋波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难逃被贾雨村暗中收拾掉的命运。倘若他能忍一忍,待贾雨村骑虎难下之际,再来出面,为他出谋划策,那又将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呢?
究其根本,还是自己太过于锐利,锋芒毕露。只考虑一味向前,而不考虑给自己留退路。只知卖弄,而不知守拙。说到底还是too yang 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但是,不用怕,他知道只要不死,他就还有机会。充分吸取这次教训之后的小沙弥,并没有闲着。
因为,甲戌本在小沙弥被充边的那句话旁边批道:“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所谓“草蛇伏线,灰延千里”,不是吹的。
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结局中,宝玉在一片白茫茫大雪里,看到贾雨村竟然蓬头垢面,带着枷锁。而坐在轿子里面,押解贾雨村的那人,不正是曾经的门子——小沙弥吗?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在被充边之后,是怎样一步一往上爬的——他既然有能力从小和尚变为一线城市的公务员,就自然有能力东山再起。
终于,他等到机会了:贾府倒台,政治格局将重新洗牌。而贾雨村的靠山一倒,想要搞掉他,似乎并不很难,况且贾雨村还有把柄掌握在他小沙弥手里——葫芦案。
当贾府得势,贾雨村自然可以将许多的小问题遮遮掩掩,蒙混过关。但是现在天变了,贾府被抄家,贾雨村不但失去靠山,甚至自己的地位也都岌岌可危了。
这时候,小沙弥作为葫芦案的直接见证人和谋划者,他有一千种方法置贾雨村于死地。而这,也就是他小沙弥的“草蛇伏线,灰延千里”。
虽然小沙弥被充边之后,一路摸爬滚打走来,这其中是怎样的曲折,我们也许永远都无法知道了。但是,当我们看到小沙弥这只打不死的小强:他从袈裟到紫莽,完成自己人生中的华丽逆袭的时候。我们终于发现,小沙弥用他亲身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小人物也可以有自己不平凡的一生,只要你今天弄不死我;明天,你就别想好好活着。
他出场时,和甄士隐对调了命运;他收场时,和贾雨村对调了命运。两度出场,一波三折,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这,就是小沙弥这个小人物在《红楼梦》中的快意人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