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儿的钥匙

“娟儿，你还是把钥匙交出来吧！”说话的是大伯。他语重心长，试图摆出他作为当家人的威严，但是又想顾念最后的一点亲情。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落针可闻。

大家都选择沉默，有低着头的，有两眼放空看向窗外的，也有搓着手瞄来瞄去的。娟儿死死地握着手里的钥匙，没有抬头，更没有回答，用沉默来反抗。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冰凉，但是还有汗一点点渗出。

大伯是奶奶的大儿子，年近六旬，头发也已经花白，如果没有见识过他冷眼对待奶奶的场景，别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个慈善的老者。

“娟儿，你说话呀！”姑姑实在忍不住，说道，“你长大了，也该懂道理了，奶奶是你的奶奶，也是我们的妈，对吧？”娟儿听明白了姑姑的意思，他们所有人，都有权利继承奶奶的遗物。可是姑姑哪里有资格站出来讨伐她，奶奶卧床一年多，姑姑就来过几次，每次来去匆匆，总要赶回去给她年近三十的儿子做饭吃。

娟儿斜了姑姑一眼，她悻悻地闭了嘴。

“你是油盐不进还是怎么的？”明显大伯已经沉不住气了，“长辈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今天无论如何你都要给大家一个说法。”大伯的态度很强硬，声调也明显高了几个八度，大伯母在后面偷偷地拽他的袖子，大伯依旧是一副可以豁出一切的架势。

娟儿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们让我说什么？这钥匙是奶奶给我的，我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奶奶说只有我和她才能开那个箱子。现在奶奶刚出殡，你们就一个个急赤白脸地来抢钥匙，是长辈该有的样子吗？“娟儿心里恨，语气却是出奇地淡然。

“是，奶奶从小就偏心你，什么都紧着你，我们也没说什么啊，你现在连奶奶的遗物都要霸着，这就有点过分了吧？”说话的是堂姐，大伯的女儿，她声音尖利，仰着她尖尖的下巴，仿佛没有奶奶的疼爱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对啊，奶奶是偏心我，因为你从小就嫌弃奶奶做的饭不好吃，嫌她爱唠叨，嫌她过年过节非要去你家吃饭。”娟儿记得堂姐对奶奶和自己所有的埋怨和白眼，她一直忍着，她怕跟他们闹僵了，奶奶会受到更多的苛待，此刻，她再没有了后顾之忧，那又何须再忍呢？

堂姐明显被噎住了，气得面红耳赤，大伯母在那里安抚她。“你如果还认这个奶奶也是你的奶奶，她生病的这一年多里，你又来过几次？你给奶奶端过一杯水还是给她喂过一口饭？”娟儿的每一句诘问，让在场所有人的身形都矮了一截。

正好，堂姐就是这个突破口。大伯，姑姑，他们都是长辈，娟儿不能指着鼻子说他们的错处，但是面对堂姐，这些质问轻松出口，还不用背负那目无尊长的恶名。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在面对这些质问的时候，也都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词。

娟儿心里有一股腾起的暴风雨，准备席卷一切，要把所有想说的，没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说出来。

“要不是你，我不会不让奶奶去我家的，要不是她偏心你，我们也会好好待她的。”堂姐还在那里强词夺理，可是她的每一句”要不是你“，却是深深地刺痛了娟儿的心。是啊，这也是她深深自责的缘由，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存在，拖累了奶奶，也是因为要护着她，奶奶不惜与自己的子女为敌。

无尽的愧疚，一点点淹没娟儿的理智。

“都是因为我？是吗？我又做错了什么？一场事故，我没了爸爸，那会我才六七岁，奶奶多照顾我一点怎么了？就因为你们的百般刁难，逼走了我妈妈。我本来可以跟我妈走的啊，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你们秦家的孩子，你们能养得起，硬生生将我留了下来，可是你们谁养过我？你们还不是为了我爸的那点抚恤金吗？“娟儿狠狠地把目光钉在大伯身上，恨不得要凿出一个窟窿来。

她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但是，内心有太多的痛苦和不甘，想要一吐为快，想要继续说下去，可是喉头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大家都吓了一跳，但是都不敢上前，他们已经完全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一旁的堂嫂赶紧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娟儿，你别把自己气到了，你先坐下，喝口水。“堂哥赶紧拉过来一把椅子，按她坐下，又递给她一杯水。娟儿拿水的手抖得厉害，水快要洒出来了。

娟儿喝了口水，慢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这时候大伯母起身，拽着大伯和堂姐，往屋外走去，边走边说：“娟儿，你别生气，这事先不说了，不说了。“一屋子人，忽然都散去了。

娟儿抬头看过去，阳光已经变成了橙红色，斜斜地从门缝里挤进来，投在了奶奶的遗像上。奶奶用自己的半生来守护自己，娟儿用这一年半病床前的悉心照料来守护奶奶。奶奶走得很安详，娟儿的内心没有太多的悲痛，仿佛原来的那个自己也跟着奶奶一起离开了人世，而如今的自己，宛若新生。她卸下了所有的卑怯和无助，有奶奶永远在心里守护自己，她觉得自己突然可以很勇敢地面对险恶的人心了。

“娟儿，你不用担心，他们谁要再提这个事，我去跟他们理论。”说话的是堂哥，娟儿抬头看向他，笑了笑。一大家子人，也只有堂哥从没有对她冷眼相向过，他偷偷给娟儿带好吃的，和娟儿一起抢奶奶兜里的糖吃。因为她的缘故，堂哥没少受到大伯和大伯母的警告，但是他超级没记性，转眼就忘。也是因为堂哥，娟儿一直说服自己不要去记恨大伯一家人，可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就是，你别怕，有我和你哥呢。”堂嫂一直握着娟儿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娟儿的手。

娟儿一直相信好人总会吸引好人，堂嫂也和堂哥一样，对娟儿像真正的家人一样。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们回来了总是陪着娟儿一起照顾奶奶。他们知道娟儿是专门辞了工作来照顾奶奶的，堂嫂总会买吃的用的寄回来，堂哥时不时借各种理由发红包给娟儿。娟儿记得他们的好。

娟儿摊开掌心，把钥匙放在了堂哥的面前，说道：“哥，你去把奶奶的箱子打开吧！”堂哥和堂嫂有点没反应过来，堂哥赶紧说：“你别啊，这是奶奶给你的，你留着。”

娟儿挤出一个惨淡的笑，说道：“难道你们不好奇奶奶都存了点什么吗？其实我也不知道。”

嫂子笑着对堂哥说：“娟儿这么一说我是有点好奇了，要不你把箱子抱下来，咱们一起看看。”

堂哥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爬到凳子上搬下来那个箱子。

箱子不大，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估计自从奶奶生病了，这个箱子就没再打开过。

堂哥说：“我记得小时候想偷偷去看看箱子里有什么，从你这骗了钥匙，结果被奶奶发现了，挨了好一顿臭骂。”娟儿笑着点点头，也想起来了。

小时候娟儿心心念念想知道箱子里有什么。等到慢慢长大了，却是对箱子里的东西不感兴趣了。

堂嫂找了抹布拭掉上面的灰尘，露出了箱子暗红的木漆，还有隐隐的花纹。

堂哥把钥匙塞回娟儿的手里，说道：“奶奶应该还是希望你来打开的。“娟儿没再多说什么，用这把和自己形影不离十几年的钥匙，去开这个箱子。可能是太久没打开过了，娟儿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钥匙塞进去，可还是很难拧动。

“奶奶这是在磨咱们的性子呢！”堂哥开玩笑说。

气氛一点点缓和下来，喀哒一声，锁打开了。

娟儿轻轻地掀开箱子，里面一股霉味。可是一点也没影响凑在上方的三个脑袋。最上面是一个厚厚的信封，娟儿探手拿了出来。打开信封往外倒，全是些老照片，有些是黑白照片，里面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一张应该是爷爷奶奶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他们都还是小孩模样，大伯靠在爷爷边上，爷爷怀里的小女孩应该是姑姑，奶奶怀里的，就是爸爸吧！娟儿心里一跳，她已经好久没有想到爸爸这个词了。还有一张娟儿小时候的照片，大概一岁多的样子，撅着个小嘴，站在父母中间。娟儿看着记忆中快要模糊了的父母的样子，眼睛瞬间模糊了。

堂哥和堂嫂看到的娟儿的神色，低着头继续在老照片里翻翻捡捡，突然堂嫂笑了：“你看看你的裸照。”堂哥看了抢过来。照片里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光溜溜地在洗澡。娟儿也被这愉快的气氛给感染了。

还有些不知道什么年代，不知道真假的方孔钱币，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堂哥拿出一沓已经绝版了的各种面值的纸币。大喊：“宝贝啊！”堂嫂打他的手，抢过来放在了箱子里。还有些银质的长命锁，小手镯，项圈，簪子什么的，不知道是他们几个小孩谁小时候戴过的。

最下面，是一个大大的信封，娟儿拿在手里有点沉，打开一看，全是一些汇款票据，一看名字，娟儿又一次流泪了，这次的眼泪止都止不住。那全是妈妈的名字啊，这么多年，妈妈悄悄地汇钱给她，都是几百的，好厚的一摞。最下面还有一个存折，看余额，娟儿都有点不敢相信。只见上面贴着一个条儿：娟儿的嫁妆。

娟儿的眼泪流啊流，怎么都停不下来，堂嫂抱着她的肩膀，陪着她。

箱子里的东西她已看不清了，她要留着慢慢看，此刻，她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了，有奶奶的爱，有妈妈的爱，心中父母的空缺，也瞬间被填满了。

娟儿看向夕阳里奶奶的照片，心里的锁，瞬间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