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三先生
他叫羊子,绵羊的羊,不带一丝凶性的羊,他爬在哪里,期望不被伤害,单薄的毛只够抵挡夏日温和的风。“三子,去哪啊”。
“县城”。我咧着小脑袋,笑呵呵地向田坎上的小男孩招手。
摩托车发动了,姨夫叫我坐好,我动了动身子,小手抱住他的腰,母亲挎了上来,白色的围巾贴在我的小脸上,只觉着暖,侧着小脑袋再次望向田坎,他站在田坎边上,依稀还能瞧见红色短袖上沾着几块干的泥巴,黄色的牛仔短裤挽到膝盖,今天该是又下河翻螃蟹去了。
车动了,人影越来越远,我看向前面,又看了看后面,过了这道山脊,便看不见他了,不禁想多望几眼,暮色低沉,晚风吹拂芦苇,小河被山腰遮住身形,他还在那站着,旁边走出一个妇人,手里端着碗,叫喊他快点回去吃饭,他蹲了下来,山脊过了,一颗沙树映入眼帘,母亲叫我坐正,我傻笑着,紧紧抱住她的腰,一种莫名的难过从我心底升起。
1
“我叫杨子”。
杨子小脑袋长长的,方方的,左边眉毛少了一块,皮肤黝黑,两条腿像竹竿,眼珠里闪烁着柔弱,他站在那,就仿若一只卧在草地上嗮太阳的小羊羔。
“羊子”。我不自觉地笑了,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有些腼腆地笑了。
“是那个杨”。他撇撇嘴说道。
“那个杨”。我故意问道。我们那把羊叫羊子。
他挥动手,作势要拍我,幅度摆动地很大,打在肩上却是不疼不痒,往后每当我调侃他,他总是笑着,伸出手作势要拍我,我也不躲,总是让他拍,然后笑着继续调侃他。我最是喜欢他苦笑不得的样子,像个姑娘。
于家沟是县城最偏远的山村,一道河沟把几个村子隔开,最里面的是张家堡,羊子家在河沟边的山腰上,叫中村,对面山上的是于家村,爷爷家在张家堡。
每日清晨,山间的阳光照进山村里的每户人家,老人已经出门上山或者下田,孩子咪着眼把手伸进枕头温存最后一丝温暖。
“三子,起来读书了”。奶奶的声音在窗边响起,还伴随着咚咚的敲门声,我知道,我该起床了。
吃过早饭,一碗面或蛋炒饭,拿好书包,沿小路下山,走过村口的大榕树,耳边传来两声鸟叫,两只不知名的鸟在上面安了家,小鸟刚破了蛋,伸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吱吱吱地叫着,我七岁,没想着给它们捉蚯蚓吃,把他们掏下来再给它们捉蚯蚓吃,会比较好玩,我觉得。
下山了,小河把大路隔断,河中垫着五六块大石头,河水不深不湍,大人放心我们走,掉河里了回家缺也免不了一顿骂。大路约摸四米宽,到处坑坑洼洼,矿石鹅卵石参差不齐,往前走,越过两个大弯,右边山上便是中村,羊子家便在上边,他家就在河边上,河崖有个十米高,羊子家盖了一座二楼一底的砖瓦房,旁边是一大块稻田,水稻收割完的时候,我们便在哪里放风筝。
“羊子,羊子”。我站在河边上,扯着嗓子喊道。
“哎”。喊了两声,便立刻传来回应,不一会儿便瞧见芦苇中间冒出个小脑袋。
“等哈,我马上吃完”。他端着个碗,边大口大口地刨着边说道,生怕我不等他。
我们走着,阔别大路,踏上小路上山,学校在另一个村子,还得走过几座山腰的小路,太阳已经有些热度了,各个村子的小孩开始聚集在小路上,三三两两,女孩伸着手挡着阳光,文文静静地走着。男孩相反,不时爬上山坡摘个芦苇,或是在田里追来追去,又或者蹲在水田里,拿着个可乐水瓶捉蝌蚪。
“你昨天作业做完没有”。我问道。
“作业,昨天有作业嘛”。看他这样子肯定不是装的,定是又忘了。
“你要被打,杨老师的”。我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哎,管他的”。
他想了一下,一脸无所谓地说道。接着又笑着说道:“放学翻螃蟹去,走我家去弄吃”。
羊子学习不好,一进教室便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眼角是无底的忧愁与倦意,我不知道他的忧愁从何而来。
“羊屎”。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阿豪那家伙,只有他这么叫羊子。
我们停下脚步,后面三人迎了上来,羊子怯怯地说:“你莫乱喊”。
“乱喊了嘛,你不是羊屎嘛”。
羊子沉着脸,没有再搭话,往学校走去。
“你冲什么”。我朝着阿豪喊道,随后转身跟了上去。
我们从哇哇落地、学会说话、走路、跑再到上学,这期间,总有一些人发育的好,长的比同龄人高而且壮,假如这人智商再没有问题,也就成为所谓的孩子王,阿豪便是于家沟我们这一代的孩子王,这是大多数。
羊子怕阿豪,就像一头小羊惧怕一头强壮的大公牛,对力量的畏惧,阿豪不是猛虎恶狼,如果没有那件事,阿豪许就成为羊子的猛虎恶狼。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羊子后来成了一头恶狼,我曾觉得他永远会是那头卧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小羊,但我错了。
“我要不是打不赢他嘛,打得赢他我打不死他”。羊子咬牙切齿地说着。
“下回他再惹你我们两个一路打他”。我在一旁附合。
“要的,我先上”。羊子得意满足地笑了,少年时对朋友最大的认可,你帮不帮我打架。
“走我们去里头翻嘛,这里昨天玉哥他们好像翻过了”。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割开一半的矿泉水瓶,看着瓶子里两个壳都还没长硬的螃蟹。
“走嘛”。
我们挽着裤脚,顺着小河往上,左右的树丫竹枝横在河边上,阴影印在水里,一阵山风吹过,水里便闪出了各色各样的印花,羊子走前面,我在后面捡他漏掉的石头翻,一见大石头,他便呼喊我上去,两人合力翻,大螃蟹躲大石头,一翻常有惊喜。
“三子,快来”。
他站在一块大石块前,转着头朝着我喊,我连忙走上去。
“扑”。一道水花突然打在我的脸上,我连忙看向羊子,他还是那个姿势看着我,我两相望,顿时明白,有人在扔石头。
“那个”。我喊道。
没有回应,“扑扑”,又是几块石头从左边树丛里下来,我连忙闪躲在河边上,没走几步,脑袋上一阵恍惚传来,我被砸中了,顿时怒了。
“草你嘛那个,给老子出来”。
“老子”。林间传来声音,可恶之人的声音,熟悉又刺耳。
“我日你妈王豪”。我怒骂道。
“我日你妈”。连着对骂了几句,他从拐角走了出来,我跟着迎了上去,羊子跟在后面,我看的出,他有些怯了。
“你讨乱嫌得很安”。他们三个人站在河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关你卵事”。阿豪挑衅地回道。
“我草你妈”。我又骂道,眼神作出狠状直盯着他,没两秒钟,他一步便冲了过来,作势一拳打在我的头上,我顿时被打的有些懵,随即立马反映过来和他厮打在一起,后面的两人也跟着冲了过来,一阵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河里水花四溅,跟人打架的时候一般感觉不到冰冷与疼痛,我也没有理会这些,我想到,羊子呢?
我死抱着阿豪,硬拖着他一齐摔翻在水里,透着冰凉的水光,我看见羊子怯怯地站在后面,手往前一伸一伸的,嘴里哆哆嗦嗦的,像是想劝架,那一瞬间的我,对他这个朋友简直失望透顶,我想,我以后不会跟他玩了。
“几个屁仔带做啥子”。这场荒唐的打斗被一声竹林间传来的喝声喊了暂停,听声音,我们便知道是谁,二叔。碰到这种情况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跑,阿豪他们三个跑,我也跑,羊子跟着我跑,一共三条路,我们跑了同一条,那是上对面西山上的路,那山上有条小路可以直接绕到羊子家那边,然后在迂回回村子里来,我们都很聪明,我们又都很傻。
我现在知道,沉默的人才是最强大的。少年时的我是无从得知的,所以我们打架的时候几乎是喊破了喉咙的骂,那声音至少有五六个山上的大人都听见了。我们还傻在:村子里本就没有多少小孩,小孩斗不了天,斗不了地,更斗不了大人,说句夸张的话,你一脱裤子大人便知道你拉的是什么屎。
于是我们五人走上了一条路,傻乎乎地往山上狂奔,像是要逃离一场可怕的灾难,钻进沙树林没人能看到的地方以后。我们的脑壳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惊慌,待到五人面面相觑,看着各自脸上的淤青,湿完了的衣服裤子,我已无暇再去想回家欺骗父母的理由,我想,他妈是不是还得干一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