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自行车像往常一样走。自行车很轴。骑起来很费力,才过了一个路口,我已满头大汗。眼看着,八点钟要到了。我心急如焚。
同事小王开着车,蹭的从我身边加速飞过。在我们对眼的一瞬间,小王落下车窗,冲我轻蔑地笑。笑后,小王大喊:羊崽子要迟到喽!
我本想奋力骑,但绿灯要过去了。我眼看着数字闪烁着从5到1一下比一下少。我心想:坏了,路口过不去了,停吧。我下意识地拧了车闸,车闸不灵了,我只好下车。
就在这时,只听见“嘭”得一声,我飞出了五米,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来了一个王八朝天。疼!说不上哪里疼,但哪里都疼!我“哎呦,哎呦”起来。完了,我要死了。这时,太阳正骑在不远处的三层小楼上耀武扬威。坏了,已迟到了,迟到就要扣三百块钱。一想到扣钱,我只好加重了“哎呦”。
我歪着脸,看到车上跳下来一位摩登女郎,白色衬衣,藏青色工装裤,感觉很眼熟。她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瞅了瞅我,又回头瞅了瞅自己的车。突然“妈呀”一声。她指着我大叫:“我的车灯让你撞烂了,你得赔钱!”说完,她对我怒目而视。
顿时,我火冒三丈,我才是受害者!出于愤怒,我坐起身,一股腥味的液体流进了我的嘴里。我挥手一摸,感觉黏黏的,再放到眼前一亮,呀,他妈的是血!我只好倒下,又打起滚儿来,大叫:“哎呦,我血流成河了,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
女郎站着,双手掐腰:“来人啊,快来人,都瞧瞧,都看看,这碰瓷的太不要脸了。”
不一会儿,围了一群人。我滚动的范围被限制了。我停止滚动,只是“哎呦”。我心想,这娘们,太狠!
女郎说:“大家都来评评理,我开车绿灯正常行驶,这个丧天良的横冲过来碰瓷,把我的车灯都撞烂了。”女郎指着破了一个角儿的车灯,愤愤地说,“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给评评理!”
我坐起身,感到天旋地转。我很惶惑,到底谁是受害者?
人群中的一位大爷,走到近前说:“我教了六十年的书了,第一次看见这种碰瓷的。唉,人心不古,照此下去,国将不国啊!”大爷说得义愤填膺。
我蹭的站起身,与大爷对峙说:“大爷,你不明事理,瞎搅和啥啊!我来给你讲讲这件事,路口红灯,我当即刹车,最后我被撞了。我咋成了碰瓷的呢?”
大爷乜斜着对我说:“你看看现在是啥灯?”
我一瞅说:“绿灯。”
大爷一摊双手,说:“得了,这不就是了嘛!绿灯当然是行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中间有人竖了大拇指,喊一声:“好!”
人群中掌声雷动。
掌声过后,女郎走上来,对我说:“大爷说的对,你赔钱吧!”
我双手一摊,耸着肩说:“明明是红灯,你们愣说是绿灯;明明是你撞了我,愣说我是碰瓷;明明我是受害者,还让我赔钱?”
女郎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子说:“撞烂了我的车,让你赔钱有错吗?”
人群中一位小伙子挤上来,把大爷压在了身后,说:“没有错!合理得很!”
大爷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说:“喂,小伙子,你占了我的位。”
小伙子不屑一顾地说:“大爷,你看了白看,你又硬不起来了。”
小伙子上前,指着我的脑袋说:“人家姑娘让你赔钱你就得赔。难不成人家姑娘还诬陷你啊?快点吧,抓紧掏钱!”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我的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大哥打来的。
我指着那小子说:“嘿,小子,等着,我大哥来电话了。”
我正想接电话,但那小子使了阴招背后踹了我一脚,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小子道:“好运,来喽!”
人群中爆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笑声。
接起电话,我说:“大哥,不好了。”
大哥说:“兄弟,不好了。”
我说:“大哥,什么不好了?”
大哥说:“兄弟,你哪里不好?”
我说:“大哥,我被人欺负了,还被诬陷成碰瓷的。”
大哥说:“兄弟,咱娘死了。”
我说:“啥?”
电话挂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小伙子说:“看了没,这是忏悔的泪水!”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哄堂大笑。
就在我窘迫之际,我正好看到一名警察正在拨开人群。我忙站起身,对小伙子说:“小子,我大哥来了,你等死吧!”
那小子一看,情形不妙,拔腿就跑了。
我上前握住警察的手,把他拉到人群的中心地带,一边比划着双手,一边说:“大哥,我本是骑着自行车,红灯停。但后面一辆轿车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把我撞飞了五米,你看看我现在满脸是血。”人群中无数双眼睛随着我的双手,一会儿东看,一会儿西瞧,一会儿上看,一会儿下看。我俨然成为了乐队的指挥者。
正当我以为事情出现转机时,警察推了我一把,我退后了有一米远。警察说:“谁是你大哥?”
女郎忙上前说:“大哥,他说得没一句真话。”
警察点头说:“我知道。”
女郎激动地说:“大哥,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警察还是点头,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会秉公执法。”
人群中有人再次喊了一句:“好!”,接着是一阵掌声。
警察怒目对我说:“小伙子,大道朝天,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出来碰瓷。这件事,你负全责,给人家女士修好车辆。”
“好!”
人群再次掌声雷动。
出于悲痛,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迟到,要被罚款;因为红灯,要负全责;而且就在这祸不单行的时刻,我娘死了。我的眼泪不能不流。
警察一挥手,一锤定音:“案子结了,都散了吧。”
女郎握着警察的双手,感激地说:“公平,公正,为民办好事!”
“好!”
警察又一挥手,说:“正义从来不会缺席。”
“好!”
警察走了,人群做鸟兽散。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想起了我娘,泪如雨下。
女郎走到我的身前,伸出手说:“别哭了,我载你一程吧。”
我起身,突然间听到了钟声。那声音,一下一下,由远及近,敲打着我的心房。我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一时间,我茫然无措。
女郎说:“上车吧。”
钟声忽然消失了,我醒了过来,说:“谢谢,我娘死了,我要回老家。”
我坐到副驾驶座上。汽车开动,我擦干眼泪。
女郎说:“哪里人?”
我说:“山东人。”
女郎说:“山东人都实在。”
我说:“是的,世人皆知。”
女郎说:“你娘死了,你要节哀。”
我说:“谢谢。”眼泪又流了下来。
女郎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坚强的活下去。”
我说:“谢谢。”
女郎说:“我载你这段路,我就不收你钱了,但是车灯你得给我修起来。”
我说:“谢谢你的仁义。”
忽然间,女司机的侧脸让我感觉很熟悉,而且温暖如春。春天要来了吗?我问着自己,春天这才刚过去啊。钟声再次响起,聚集起一股股洪流,在滔滔不绝的洪水仿佛要把我淹没,我挣扎着,挣扎着,终于浮出了水面。世界一片汪洋。我在深深地河流中喊:娘,你在哪里。眼泪流到了浑浊的水中,一个浪头打过来,我再次被淹没。
目的地到了。女司机推醒我。泪水依然簌簌地流。
大哥迎出来,披麻戴孝。我想走上前想安慰他,但大哥抓住了女郎的手,哭着说:“咱娘死了。”
我说:“大哥,你认错人了。”
女司机说:“大哥,人固有一死。”
大哥拉着女司机的手往屋里走,我只好跟着。
到了灵堂前,女司机“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哎呦,我的亲娘啊,你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让黑发人送白发人,多么让人伤心啊。”
我弯下腰,拍着女司机的后背说:“人固有一死,不要太难过。”
女司机哭得鼻涕涎水一并流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娘啊,你睁开眼,看看你可怜的孩子吧……我的亲娘啊,你快醒醒,看看你苦命的孩儿吧……”
我用力扶起她,低声说:“演演就行了,别伤了身子。”
她却不依不饶,还是哭。
我对大哥说:“大哥,我先送她回去。之后,我再回来哭。”
大哥说:“好。”
我把女司机扶到副驾驶座上,给她扣上安全带。
启动汽车,我驶离这片伤心地。左拐右转,乡间小路被抛在身后,像模糊地遗失的记忆。车子不再颠簸,终于走上了大道。
我说:“你要节哀。”
女郎说:“谢谢。”
我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或介于两者之间。”
女郎说:“我知道。”
我说:“坟就在那里,你哭也没用,不要悲伤了,悲伤也无济于事。闭上眼,听听那钟声吧,当——当——当……”
女郎闭上了眼睛,握紧双拳,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听。
我说:“听到了吗?你听,当当——当……”
女郎点点头。
车子突然熄火了,我抓紧方向盘,向右转了一圈,车子缓缓滑向了路边。最终,车子一动不动,抛锚在路上。
我和女郎面面相觑。
女郎问:“不走了?”
我“嗯”了一声。
女郎摁开安全带,下了车,关上门。头也不回,一身轻松地径直往前走。
透过车玻璃,我看到了她妙曼的身姿,那是我多么熟悉的身影啊。在随之而来的十年光阴里,那影像活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下车。道路上车辆稀少,安静如湖面。清风徐来,路的东侧是一条干涸的水沟,荒草丛生。再远处,碧绿的原野一片金黄,高高的杨树遮蔽了天空。一只鸟在上面飞,像鱼在水中游。
夕阳西斜。女郎回过头,在笑。夕光照耀着她浓密的头发,折射出闪闪亮光,像天上的星星。
钟声再次响起,我嚎啕大哭。我终于看到了音响的来源。曾经有一个爱笑的小男孩,黑眼珠炯炯有神,一颠一颠地跑在男人和女人的前面。女人忧心忡忡,男人心力交瘁。在路口,一辆轿车疾驰而过,成为夜里的噩梦,成为男人和女人心里的钟。那口钟在阳光的照耀下,多么像一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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