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里的鸡

作者: a814c3cb18cb | 来源:发表于2019-04-15 11:37 被阅读70次

      他的名字叫愚,家里人给的寓意不是笨,恰恰相反,是希望“物极必反”的意思。因为家族中有太多的“聪、明、敏”一类的名字,却无一人的智慧能达到名字所蕴含的水平高度。

        愚的爷爷便说:“求而不得啊,求而不得,不若反着来,说不定还有个意外降生。”

        于是,在人还未出生前,爷爷就已经敲定了“愚”这个字。或许他爷爷“物极必反”的祈愿真的起了作用,愚竟真的不愚了。

        幼而敏于言,长而善思,尤其在记忆这一块,简直如行云流水,毫无困阻。一家人乐开了花,团团簇簇绕着愚转,时不时的给他一个鲜艳欲滴的香吻。

        愚六岁时,家里一只母鸡下了个色彩斑斓的蛋,一窝鸡咯咯喔喔的扑棱起翅膀,黑色、褐色、暗红色的羽毛杂乱的飞舞进半空,密密叠叠的,几乎把天光遮的所剩无几。直到有邻人听到喧闹声赶过来瞧热闹,群鸡们才稍稍安静一点。

        有人说这个蛋来得诡异,也许会带来厄运,也有人说是好运。他们一致的地方就是,都不相信这是鸡生的。

        作为见证人的愚晃晃自己的小脑袋,带着点俯视角度的神态说:“争个屁,等这个蛋孵出来了,自然就知道它到底是不是个鸡蛋了呀。”

      众人很是认可愚的见解,但也有提出忧虑的,万一不是个鸡蛋,而是其他带来厄运的什么东西,那可怎么办?

      这个忧虑的声音太小,被淹没在看好戏的绝大心态里,所以并未激起愚一家人的注意。

      彩蛋在众人的期待中被放进母鸡温暖的羽翼间,愚因为成功平息了众人的争论而更受家人的宠溺,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不为过。

        二十天的等待后,彩蛋在群鸡的新一轮混乱中成功破壳,里面一个顶着三色茸毛的小脑袋最先出现在众人面前。然后是茫然又好奇的眼睛,与寻常鸡一般无二的尖尖嘴巴。当它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好奇隐退后,它开始挣扎,试图完全的从蛋壳里走出来。却骤然发出一连串稚嫩又凄厉的唧唧声,整个身体又缩回进了蛋壳里,瑟瑟发抖起来。痛苦的哀求声还在继续,是那么的惹人怜爱。

        有人觉出了不对劲,仔细往蛋壳里面看去,发现小鸡尚未长齐绒毛的翅膀被蛋壳上的一层黏膜给紧紧包裹住了。众人又自动分为两派,人工剥离蛋壳的占少数,绝大多数觉得让小鸡呆在蛋壳里等待自然脱落是最好的选择。

        一番争论过后,大家把眼光聚焦在愚身上,期待这个聪明的孩子做一次合理的决断。这一次,愚吱唔起来,在他小小的世界里,隐约觉得这是一件无比重大的决定,不是他一个小孩能论断的。到最后,他家里有人说了一句,就让它待在蛋壳里吧,这样大概安全一点,毕竟这真是一只与众不同的鸡。

        鸡的翅膀并不随着时间的成长而与蛋壳脱离,反而有越黏越紧的趋势。愚的家里人没有过多忧虑这件事,在他们心里,这样一只从蛋开始就奇特无比的生物,待在蛋壳里只是它奇特的延续,说不定能在往后的岁月里长成珍稀的品种。

      愚对此有种隐秘而模糊的厌恶和忧惧,不过他太小了,无法对这种模糊的感觉有个具体且实在的认知。除了无意识又无奈的放任,他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蛋壳里的鸡在它若短似长的长大时光里,听的最多的几句话是,“你瞧,它的羽毛多漂亮啊,简直如凤凰一般”,“是啊,它应该长成凤凰的样子”,“对,就应该是凤凰”。

      愚在书上看过凤凰的图片,知道大概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对于这种生物,他也热切的渴望触摸到真实的那一天。

      时间在催促蛋壳里的鸡成长的同时,当然也没有忘记对愚施加魔力。愚背负时光走过的路上,遍布了鲜花和荣耀。这些鲜花和荣耀大多来自他的家人,带有盲目性和不自知性。

      愚十岁那年,蛋壳里的鸡已经足够大了。说来也是奇怪,本应脆弱不堪的蛋壳在这只奇特的鸡这里简直坚硬如铁,它现在已经完全和它的翅膀血肉相连了。可蛋壳毕竟只有那么点大,鸡只能顺应蛋壳的形状,长成了一只上粗下细的畸形鸡。它的脑袋大如漏斗,脖子粗壮像一根电线杆,尤其那肥滚滚的屁股不比一个中等西瓜小多少。

        它的足和翅膀就是另一个极端了,细伶伶没有火柴棍大的足,最可怜那双翅膀,比刚出生时还要干瘪的样子,死死嵌在蛋膜里,像条垂死的小肉虫。

        不过,它尾巴上的羽毛又是另一番光景。它们长而密,色彩缤纷,宛如夜空中的礼花和焰火,耀眼异常。就连那些鸡们,也常常绕着它的尾巴叽叽喳喳个不休,仿佛正在说些有关蛋壳里的鸡羽毛的不着边际的甜言蜜语或一些空洞无物的幻想。

        愚的家人对这只奇特的鸡也抱有无限的期冀,期冀的终点还是凤凰。愚想,凤凰也许没有确切的存在过,要成为凤凰,实在无据可依。

        愚十三岁的夏天,蛋壳里的鸡的羽毛越发的鲜艳和茂盛,鸡窝的天地已容纳不下了。不得已,愚的家人给蛋壳里的鸡做了个全新且漂亮的鸡窝。不承想,蛋壳里的鸡在乔迁新居的第七天突然消失不见了,这一消失,成了永恒。只留下几片破碎的蛋壳,和空气里隐约的恶臭。

        鸡的消失并不影响时间从容不迫的漫过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影响不了愚成长到十八岁。经由时间拉扯成的十八年岁月里,,愚终是不负所望,自带灿烂千阳考进一所声名数一数二的大学。

        进入大学的愚,因为第一次与家人长时间长距离的分别而有些不自在,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但又不知道具体空的是什么。身体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仿佛地球的引力即将在他身上失效。

        为了排遣这种不自在,他一头扎进书的海洋,书中的一叶扁舟让他载浮载沉,关于岸的方向,暂时还没有成为他生命的急需要解决的问题。

        只与书为友,难免与世俗里的真实有些隔离,他因此和室友的关系并不太融洽。其中有一个更是公开直接的对他表达出了嫌恶之情,并列出他种种对别人造成不良影响的缺点:懒、臭、自私、来自幽灵界的巨婴。甚至自行从心理学的角度揣测他是个“心理变态患者”。

        对于这种不和谐的氛围,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敏锐的捕捉到了。起先,他还未完全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别人对他表现出来的敌意是因嫉妒而生的。他为此还沾沾自喜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十八岁之前的光环与骄傲提供给了他一些屏障。借由这些遗留的保护物,他尚能淡定的继续在书海里毫无目的的行走。

        随着时间的流逝,光环与骄傲在别人的言语和态度的消磨中,逐渐变得黯淡无光。而又无人补给他新的光泽,因此它们能提供的防卫也就越弱。愚的心里滋生出自卑和痛苦,他想过反击,只是手边一抓,捞了个空。曾经带着鲜花围绕在他周围的家人不在,他实在找不到趁手或不趁手的武器。

        带着痛苦逃避成了他最后的选择。暂时逃避了现实可依的伤害,痛苦和阴影却如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蔓延。仿若它们从前只是在无形的且不声不响的积聚力量,等待某一刻的契机,骤然发动雷霆之势向他进军。

        从前的他偶会遇上脑海里的阴郁云团,尚在他承受的范围,但从未识得如此强烈的痛苦滋味。这片刻,他的整个世界已是大雨滂沱,交通阡陌无一处不泥泞,走的如此艰辛,到最后还发现竟已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死……”他坐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含混的字,就没了下文。

        想回家,他觉察到了自己内心热切的渴望,回到那个满是鲜花环绕的安全又舒适的环境。

        他给家人打了个电话,家人劝解他一番,强调了学习的重要性,并凭空画出一个来自未来的大饼,告诉他是如何的色香味俱全。

        这一次,他对这个饼产生了一点疑问,他想知道这是个什么馅的饼。家人在这个问题上支吾起来,限于他们的能力和高度,关于未来,除了知道会很美味外,其他一概不知或从未具体的去想过。一个过于遥远而高高在上的未来。

        这个小小的疑问在他心里并不停留太久,巨大的痛苦把心灵的位置挤的满满胀胀的。在痛苦的陪伴下,他继续与书为友,并以努力为桨,用尽力气的划动,划动……

        时间让他划动的双手变得沉重而疲乏,他停下来环顾,惊惧的发现自己周身被一片迷蒙大雾萦绕遮蔽,伸出双手,触不到任何实物和边界。这一瞬,无形无声的恐惧爬满他全身。

        这里的不像以前那种有根有据的,多少能对症下药的恐惧,它如黏糊糊的幽灵,带着死亡和恶心的气息。

        这片苍茫让他面色苍白,继而潮红,正如刚出生婴儿般的肤色。一句预言式的的话在他胀满的脑海突出重围显现:这个巨婴宝宝,迟早有一天会感受到世界的危险而躲到妈妈的子宫里去。

        室友带着嘲讽和嫌恶的脸像天神般散发金光,刺得他一阵眩晕,几欲昏倒。是的,此刻的他是如此的渴望妈妈的怀抱。就算不是妈妈,哪怕来个随便什么人,给他一根手指头的力量,那也是好的。

        这样的时刻,心底里已不容纳羞耻感的存在了,人面临巨大的恐惧时,想到的只能是恐惧。

        飘飘摇摇,在无边苍凉和孤立无援之境里踉跄颠簸,在看不见半点光亮的夜幕下,他抖抖颤颤,冷汗如浆。

        “同学,不舒服吗?”一个声音拯救了他。愚抬起头,恍神的厉害,机械的点点头,有片刻的光景,仿若自己回到了十八岁乃至更早的年岁,不舒服的时候,周围总是挤挤挨挨众多的关心和照顾。

      “那去医务看看吧。”

        愚乖巧的点点头,虚弱的手还未伸出来,说话的人已转身离开。良久,姗姗来迟的尴尬爬上他的脸庞,很快这种情绪又被哗哗的崩溃之情替代。眼里射出的复杂眼光盯着前方人影早已无踪的方向。

      往后的日子,他更加的缩小了自己世界的疆域,几乎容不下自己的地步。如此一来,空间虽然逼仄,让人呼吸不快,但也减少了来自外界的关注和伤害。

      这样危险但持续的维系着自己的世界,偶尔,他自己十分不自觉的会在危如累卵的世界之顶上放上一个不堪一击的蛋,以完善自己的心灵建筑。

      他因为在书中读到有关“意义”和“基石”的内容,对自己世界的基石产生了一点追究的兴趣。令他沮丧的是,无论他从何种角度和水平去观察,总也看不清楚掩埋在地下的那些模糊的东西。这样的寻而不见,让焦虑的造访成为必然。

      生命行走到如此之境,他的灵魂已被复杂而又浓烈的情感死死攫住,一副叮当作响的镣铐以若有若无的姿态相伴他左右。

      大三的时候,他的世界迎来一缕金色的阳光,是经由一个有着金色头发的姑娘带来的。姑娘金黄色的发在灿烂的春光里闪耀着温暖而优雅的色泽,如麦浪,如秋水微波。

      愚的心弦被撩拨的瑟瑟颤动,几乎无片刻歇息,睡里,、梦里的呢喃都成了金黄色的麦穗。

        只可惜,他的骄傲和资本已在时间的搓磨中消弭殆尽,甚至拿不出足够的勇气与那个姑娘有片刻的对视。

        夜里偶尔滋生出不可告人的想法愚欲望,沦陷,而后不可自拔,放纵。黑夜是纯净的,所以他包容万物,自然允许藏污纳垢。在这样的时刻,他仿佛回到了十八岁乃至更前的时光,带着骄纵与任性的自由,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了。

        夜里有多沉沦,白日就有多颓丧和绝望。

        忽而有一天,他如被神灵附体,自觉周身散发着纯洁而美好的光芒,勇气倍增。带着这种突然而来的狂热勇气,他走到姑娘面前,说一句“你真漂亮”的话,眼里神光闪闪。紧接着灵魂仿佛被什么力量揪住,一种放浪的特质被强加在它之上。

      他说:“做我的女人吧,只有你才有资格。”

      姑娘初闻前一句话时,是开心的,而后脸色大变,如避某种恶心怪物般,匆匆逃开了。不久,室友间开始明里暗里的谈论这件事,他作为故事的主角,是个比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还要恶心的存在。有可能是外星球放逐来的发了臭的死物,那个正面攻击过的他的室友如是说道。

      发臭的,他想,是什么发了臭呢?

        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他十三岁的夏天,正是那只蛋壳里的鸡挪新窝后的那几天。他在梦里找到了它的消失之谜。

      原来换了新窝后的鸡对新的环境产生了一些排斥心理,它总是能听到一些与在旧鸡窝时听不到的新声音,这种声音怪怪的,刺得它耳膜痛,直痛到心里去。这种痛,梦的主人愚竟能身同感受。

      梦把镜头切换到新鸡窝周围的环境上,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不同寻常的地方,除了它近旁多了一匹马和一头猪,几只鸭子发出咴咴哼哼嘎嘎的声音。梦里的愚仔细观察蛋壳里的鸡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发现它就是对马猪和鸭子的叫声产生不适。因为当其他动物稍微发出点细微的声音,他都要小幅度的抖一抖身体。

        它有几次想要站起来,畸形无力的足和几乎不成形的翅膀无法给他提供最基本的支撑。有一两次它试图展开自己宛如开屏孔雀般的尾羽,险险的站了起来,没过多长时间就又跌坐进那个蛋壳里面。

        它在这样的环境下精神备受摧残,蛋壳大概也深受其害,突然间变得脆弱起来,起先是裂缝的到来。梦境的镜头聚焦在蛋壳上,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在蛋壳上延展,最后咔擦一声,碎裂,一片一片的。因为蛋壳的解体,它的尾羽也随之失去光泽,甚至脱落。

        到最后勉强剩几片黑褐色羽毛,稍能遮羞。但它的足与翅已赤裸裸的显现在众生灵面前。有只鸭子见他的足与翅长的甚是奇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用嘴啄了几下。

        蛋壳里的鸡顿时痛的满地打滚,恨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愚感受着蛋壳里的鸡的感受,梦里竟也有种生不如死之感。

        翅膀受了这啄咬,痛感就未曾停歇过,甚至开始脓肿,冒出一股股的恶臭。

        蛋壳里的鸡消失的那晚,正好风雨大作,天上的雷电也像是被激怒的恶魔,一个劲的发泄着它的愤怒和恶气。蛋壳里的鸡在这样的风雨里,听着其它动物酣睡的声音,痛苦但带着解脱的神情,慢慢的挪动自己腐朽不堪的身体,朝向雷雨交加的旷野走去。

        这一去,再也没有回到梦境,空气里只余化不开的恶臭。

        梦境结束在一个不算最终结局的地方,愚醒了过来。他的鼻端依然萦绕着梦境里的恶臭,且从那一天开始,这种恶臭就从未从他的嗅觉里离开过。

        他开始注意个人卫生,买一些香味浓烈的沐浴用品,却都没什么用。他曾一度怀疑是别人身上散发的味道,当他独处时,那种味道不消失,反而更浓烈了。

        他在这种恶臭的空气里备受磨难,思维和行动渐渐变得迟钝,一天的时光,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半迷糊的状态。

        有一天,他从恶臭里偷的片刻新鲜空气,心里浮出一句给自己的墓志铭:未来的某一天,某一个葬礼上,有愚。他是肩负死亡出现在这里的。

        他无比清醒的想到,至少,生命的最后,也该肩负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且纯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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