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养过羊。我家奶奶会忙,养过三十年母猪。养鸭子,年年冬月里吃咸蛋。养鹅,整天门口路上转悠,狗都怕。蛋大,端午和粽子同煮。养的一只鸡要成精,从菜地飞到河中间浮木上,不肯归家。养三编蚕,桑果吃不尽,蚕食桑叶声似落雨。养兔子,姑妈给的一只,分不清公母,又在圩上捉一只,也分不清公母,到一块就拼命生,一月一窝,生下来像老鼠,长起来飞快,先是满家作乱,而后通圩为患,不知道哪一天,又都见不着了。
年年养羊。有时春上捉两只养到冬,有时留母羊,来年春就过“雪雪白”(羊羔),稚嫩活泼,一惊一乍,讨人喜欢。有一年养得尤为好,入秋长成一只像样的大公羊,从雪雪白的时候就不扣绳,受惊闯进了别人家里,挨剪了耳朵——老规矩,公羊进了别人家门,要在耳上剪一道口子。这只漂亮相公卖了六百块。不算少了,小麦六角一斤,一亩能收千把斤?只是我们养的羊,自己从来吃不着。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向来如此。
过去小学校旁边有羊肉店,兼售茶叶蛋。店里每天熬汤,咕嘟咕嘟的奶白色,锅里沉着羊包子。少年人不懂羊肚羊肝的好,只晓得包子适意——腿棒骨上包了一圈肉,吃一个饱一天。但是羊包子实在是极高的奖励了,拢共才几回呀,我在学校墙上把头碰出个大包,就吃了个茶叶蛋!
家乡治羊肉红烧的多,要喝汤去店里,少有自己煨的,说胃不好的人喝一冬原汤,能治事。老抽红糖干烧就很不错。大蒜叶子加足了,那还有什么说的。要是摘了挂霜的青菜回来和大块厚切一同下锅,可以伺候姑奶奶了。各地叫青菜的往往不是一回事儿,有把油麦菜喊青菜的,有的是黄芽菜,有的是小白菜,里下河地区的青菜,根厚白,叶片宽大圆润,呈暗绿色,经霜后鲜甜无比。如同河豚配秧草,韭菜配鸡蛋,羊肉就是配青菜,天生万物像打对对胡,定好了的。胡萝卜炖羊肉,我只在北方见过。羊肚切丝,里脊切白,蘸酱冷吃或与羊血粉皮同煮,羊肝羊腰切片油爆大蒜叶子,冬天的好日子,三分在暖阳,三分在澡堂,还有四分出在羊身上。
在京半年,吃烤肉,吃羊杂,吃涮锅。南方常见肚肺汤,羊杂汤不是说稀罕,没这种做法。吃等于瞎碰,夹到肝肺,不欢喜,碰着肚丝,好运气。槐柏树街附近有一家涮锅吃的趟数不少,炭烧铜锅,羊肉片得极薄,一滚即吃,香也很香,总不见饱,也没有厚切的羊肉味。倒是配火锅的甜蒜十分可口,一顿要三四头,从不嫌多。
今夏在丹佛,到一家酒吧里吃饭,也吃羊肉。此地酒吧文化盛行,哪怕是饭馆食肆,也必有吧,进来既可独饮亦能会餐,环境往往热闹自由。我们点了半磅山羊肉与半磅羔羊肉,端盘上桌,配有蘸酱,山羊肉呈絮状,入口也如嚼絮,滋味难咽,倒是羔羊肉鲜嫩多汁,味道馥郁,遂又添半磅,适意肚肠。羊羔作馔,在家乡要说作孽的。
月前陪莉锋回新疆,到他姐姐家做客。姐姐嫁在巴州尉犁县,孔雀河沿岸,古代尉犁国,距离库尔勒火车站六十公里。夫家植棉为生,兼畜禽牲,有地三千亩,肥羊数百头。姐姐一家好客非常,老公公婆婆都是场面人,捉来一尾新羊,请维族弟兄架炉掌刀,现宰现治,叫我们开了一回眼界。维家弟兄利刃在手,摁倒羊只,擒住羊头,须臾割开喉咙,血溅老远,羊并不叫,只挣扎一会,顷刻不动。维族小哥割开后蹄皮肉,捉一根细管伸入皮下,蓄气疾吹,半分钟里羊涨大一圈,而后挂上铁钩(这倒和我们一样),剥皮割肉。映像最深的是一条肥尾,全是脂油,怕不有三四斤重。我这口里来的没有经验,只晓得靠近了看,被溅了一鞋面血,老公公说,这个不要紧,红红火火。又指着铁钩旁的榆树说,这树三十年,树下杀了多少羊,是喝羊血长大的。
羊架子拿进厨房煮手抓肉。里脊与腿肉切成丁,羊肝切丁,铁签一同穿好,拿枯枝烧烤,盐巴孜然辣椒面一点不放。烤完入口一嚼,就知道过去吃的烤肉是什么东西!一定要我说,这巴州尉犁的烤羊肉,天下第一!入屋坐定,手抓肉也端上来了,老公公让一根腿棒给远客,我不敢推辞——这不是羊包子嘛,埋头大嚼,肉汤里只放了盐巴,新鲜的羊肉缠绵胃口,可惜新疆水果甜煞人,大盘鸡香四溢,偏舍不得手里的包子肉,一根吃完,也吃不下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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