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战争终于还是来了。

这消息用夸张的血红色在电脑屏幕上炸出来，触目惊心。我揉揉困乏的双眼，心底生出悲痛凄凉，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会来啊。一种无力感让我瘫倒在座椅里，仰头望着四周的铜墙铁壁，银白色的墙壁和各种闪烁的电子器具显得生机勃勃却又单调冷漠，带给人一种囚禁感。想一想，我已经好久没有走出基地了。终日的忙碌让人精疲力尽，忘记了身外的诸多事物。现在战争来了，应该去外面看看，谁知道再过几天世界会成一副怎样糟糕的模样。

我站起来，穿上军外衣，收拾整齐，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和楼层，来到门口，刚要开门，卫兵却把我拦住了。

“对不起，麦克上校，您不能出去。”

“为什么。”

“这是命令。”

我笑着看看他，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伙子。我说道：“兄弟，别紧张，没事，我就在门口转转。”说完我伸手去推门，还没摸到门把手，那卫兵就站出来堵在我面前：“不行，上校，请您回去！”

他一副毫不退让的凶恶模样惹恼了我，有必要这么紧张么？我厉声说道：“住嘴，你给我让开！我不过是要在门口看看而已，是谁的命令不让出去？你让他直接跟我说！”

我试图用胳膊推开他，可这卫兵竟反抗起来，他身体一扭，借势把我推了个趔趄，同时迅捷地拔出腰上的枪对准我，说道：“上校请后退，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作为这整个国家里最被器重的军事技术人才，我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瞬间火冒三丈，刚要发作，就听见一阵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扭头观看，见走廊的另一头上司艾德中将正领着一伙儿人匆忙赶来。我只好压下怒火，心里奇怪，怎么，连他们也惊动了？

艾德中将终于走到了近前，他身体发福，额头上全是细汉，面红耳赤，喘个不停。

但我仍然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算过分，敬过礼后，我说道：“中将先生，战争开始了，我不过是想……”

艾德中将抬手制止了我的话，挥手让卫兵离开。他说道：“麦克，你也知道，战争打起来了，我们这座基地是这个国家的军事中枢，是最核心最机密的堡垒，随随便便出去，是有可能暴露的，你是现在最重要的人才，我们有责任不能让你有任何危险。换句话说，你完了，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我辩解道：“可是我只是想去门口看一眼而已，就一眼，我很久没出去了，咱们的基地这么隐蔽，外面还有多层屏蔽网，都是我设计的，我敢保证，不会出任何事。”

中将笑了，他伸出胳膊挽住了我的脖子，这个非常亲密的动作让我心头一暖。因为我的年纪很小，和他的差距已经接近爷孙，这样的行为会带给我家庭般的温暖。中将说道：“麦克，就听我的吧，现在已经很晚了，休息去吧，明天起来就没有太平日子了，不知道会忙成什么样。”

我顺从了他的意思，带着遗憾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睡不着。回想刚才的经过，禁不住奇怪起来：不过是想去门外看看，他们怎么会那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的？又想起几天前，我进办公室，几个正在谈论自己这两天外出经历的同事看到我立马噤了声，装作忙其他的事情去了，当时也没怎么注意，现在越想越奇怪。

莫非他们在故意防着我？

为什么呢，外面有什么呢？我困惑起来，仔细思索着，我上一次外出是什么时候来着，一个月前？不对不对。三个月前？也不对。一年前？……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惊悚，一股寒意让我汗毛倒竖——我……我好像从来就没出去过？

然而刚想到这句话，困意就像一扇重铅门压下来，我还来不及作任何反抗，就恍惚在梦里了。

清早，我被一阵急促的警报惊醒，红色的闪光灯正飞速旋转，把房间晃得一明一暗，这是有大事发生了。我赶忙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赶到会议室，一排中将和上将正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里，背后的大屏幕上放着炮火连天地动山摇的景象。艾德中将走过来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已经开始使用核弹了。”

我心中冰凉，看来，地球和人类岌岌可危了。

这时一个上将站起来对我说道：“麦克，我们已经决定，由你带领一个小组立马争分夺秒开始去研发新一代的超级武器，这是具体要求！”

说完，一张文件被递到我手里，里面要求这武器要比氢弹威力高出几倍，更容易携带，射程更远，制造更为便捷等等。我不禁觉得，这伙人真是疯了。

我把文件扔下，说道：“长官，请恕我直言，我以前研发的各种武器已经足以对付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绝对胜券在握。我认为根本没必要再建造这种东西，会后患无穷的。”

上将有些发怒了，大概因为官职太高，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拒绝过，他瞪着眼睛说道：“上校，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命令，你只有服从这唯一的选择。”说完他顿了顿，用轻蔑的口气说道：“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是什么样，少在这里恃才傲物！”

这句话让我心里憋了很久的委屈一下子全成了怒火，是的，我是不知道目前的世界形势，长久以来，我辛苦工作，为国家的军事力量贡献不少。可却一直被仅仅当成是个技术人才，政治事务从来不让我插手，甚至有对我封锁这方面内容的意思，只偶尔告诉我一些粗略的信息，以求糊弄。我不服气，以我的聪明才智，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拳脚。于是几次向上级请示，却一次又一次被驳回，理由无不牵强附会。我只好把这事隐忍在心底，此时再也压不住了。

我“呵呵”冷笑一声，说道：“对不起，我才疏学浅，办不到。”

上将也冷笑道：“别装了，你可以的。我知道你的能力，只要你愿意，没有你攻不克的技术难关。”

艾德中将见局面已成剑拔弩张之势，他带着慈父般的笑容对我说道：“麦克，别任性，既然上级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必然有我们的道理。还希望你全力以赴，不要让大家失望。”

我很焦急，说道：“可是长官，研发这种武器，是杀敌，更是自杀啊。”

艾德低下头，嘴唇绷得紧紧的，看来他也在承受着痛苦。少许，他抬头叹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全世界的其他国家都联合了起来，用尽所有力量在攻打我们，我们以一敌百，完全处于劣势，人民正在遭受生灵涂炭，而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你——麦克上校。”

“什么！”我惊讶地叫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其他国家会合力攻打我们？我们做了什么？而且，怎么突然就发展成核战争了？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可是艾德一个问题都不回答，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背，一股温暖立马从背心传遍全身，抚平我的怒火和委屈，那些负面情绪仿佛瞬间全部都融化了，我变得温顺无比。艾德说道：“孩子，你知道这情况就足够了，赶紧拿出所有的热情去干活吧，时间紧迫，记住，每一秒都是无数生命。”

我敬礼喊道：“是！”跑步出了会议室，冲向研究室，投入了工作。这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一切都紧锣密鼓，进展顺利。我们迅速破解了一系列难题，进步喜人，一个月后就设计出了雏形，只剩了琐碎的小问题还没处理完全。在这过程中，我是如此地投入，以至于每天晚上都会有专门的人来强行劝说我睡觉。看着自己距离成果只有一步之遥，禁不住有种成就感。

可惜，一切都变化太快，功败垂成。

我正在研究室里苦心计算，突然外面警报响起，有卫兵破门而入：

“不、不好了！我们被敌人攻破了！”

“什么！”我惊吼一声：“不可能，我做的防护，不可能有人能闯得进来！”

那卫兵急得满头大汗，喊道：“基地有一群人叛变，系统已经被破坏了！”说罢狂奔着去通知别人了。

我双脚发软，扶在桌子上动弹不得。绝望压得我喘不过气，门外的嘈杂声翻江倒海，让我更是心乱如麻。万般头绪千丝万缕，最后只汇成一个字，逃！

我推开门，只见外面一片狼藉，人们惊慌失措，四散狂奔。枪声和尖叫声混在一起，刺人耳膜。我打开了通风管道，躬身钻进去，不断爬行，偶尔路过一些风口，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敌人们正举枪大肆杀戮，同事一个接一个倒下，遍地的血污。我咬牙骂着叛徒，心突突猛跳，全力爬行。终于到达终点，却发现出口被封死了，固若金汤。我只好找到就近出口，偷偷从管道里钻出来，窝在角落，好在这里已经被敌军扫荡过了，刚好没什么人。二楼有一扇窗户开着，我便爬到二楼，向着窗户奔去。而窗户底下躺着一具尸体，显然是正要逃跑时被击毙了。

来到近前，才发现这人是我的同事上校罗斯，肋骨中了一弹，留下一地鲜血，还没死去，可也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看到我跑过来，他用绝望的语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啊麦克，是你。别跑了，不用再挣扎了。”

不，我相信我能逃出去！焦急和慌乱让我根本顾不上管他，而是把手伸向窗外，准备钻出去。

可是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愣住了，我胳膊伸出去的部分不见了！

紧接着，一阵骇人的奇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没听清楚说的什么，只觉得浑身的力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像一个高度瘫痪的病人一样倒了下来，躺在罗斯身旁，躯体没有了知觉。

这让我魂飞魄散，我慌叫着：“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罗斯在旁说道：“别紧张，哥们，我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

他说话的语气如此沉稳，我问道：“罗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罗斯微微一笑，用手捂住伤口：“是的，不光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除了你。”

我扭头盯住罗斯，脑海里问题无数。他缓缓说道：

“麦克，其实，你不是人。”

我顿时头皮发麻，说道：“那我是什么！”

“你只是一段程序而已，换句话说，你是AI。”

不可能，我才不相信。

“胡说！我是人！我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

“不，你不是，你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程序模拟出来的，你也没有血肉，那是虚拟的，我们能看到你、你能看到你自己，都是因为戴了特殊的装置。所以当你的身体部分伸出基地外时，就会消失不见，同时触发保护机制，让你彻底昏迷，但现在看来，已经有部分程序被破坏了。”

这真相让我瞠目结舌，我喃喃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罗斯开始剧烈地咳嗽，喷得血水四溅，他好久才平息下来，喘着气继续说道：“还不相信……那么我问你，你父母是谁？你从哪里来？有过什么经历？为什么你的智商比普通人高出这么多？”

我去回想这一切，大脑却一片空白。

罗斯说：“什么都没有，对吧。我们设置了很多程序防止你对这一切产生疑问。甚至配备了专人，在你每次入睡后删去有可能产生影响的部分记忆。”

我彻底呆住了，半晌，问道：“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么？”

“不，除了你，还有一个——艾德中将。不过他和你不一样，他低级一些，功能也很单一，就是在你出现问题时，让你听话。”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艾德拍我背时，都会有那种异常温暖感觉。我感到心如死灰。

罗斯眼望着天花板，悲惨地苦笑着：“唉，我们……真是太蠢了……太蠢了。”

“当初把你造出来，本想借助你的智慧造福人类的……可是谁想到……大家一时昏了头，竟决定利用你去称霸全球。于是设了这样一个骗局，让你以为自己是人，潜心钻研各种高科技武器，这决议当时就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消息被泄露了出去，引得其他国家联合起来……”

原来，这场战争的起因竟是因为我……我该不该庆幸自己并不是人类呢。

这时，罗斯的声音突然有了力量，说道：“但我现在必须决定，是把这个世界留给敌人，还是你！”

他翻开衣领内侧，出现一个按钮。

我惊道：“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你的销毁程序，所有军官人手一个……”他把手放在上面，却犹豫不决。

我赶忙说道：“别、别！干嘛毁了我，只有我活着才可以为大家报仇啊！”

罗斯咬咬牙，说道：“不行，如果留给你，最终这个星球将会一片荒芜！”说罢他按下了按钮。

如过电一般，我的脑子里又响起了骇人的声音。脑海里的无数知识和记忆正飞速消散，我吓得大喊起来：“快停下！”

这时，远处有人说道：“啊，这里还有一个活的。”紧接着就是一通枪响，那些子弹把罗斯打成了筛子，销毁机器也被打成了碎片，终于让这一切停了下来，我松了口气，看到敌军走过来，径直穿过我的身体，去检查罗斯的尸体。

他们果然看不到我，我闭起双眼，虽然曾有的资料被删去了大半，可还是数量可观，尤其关于计算机的部分还都在。既然知道自己不是人类，我就可以找到自身的bug，入侵计算机系统，再加上许多限制我的机制已经被敌军破坏掉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它们。

于是，一瞬间，我的身体被无限扩张了，通过互联网，我即刻存在并控制了所有的智能设备。它们都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所有的传感器都是我的感官，除去了人类身体的限制，我感到无比自由自在，原本发现自己不是人类的悲伤被一扫而空，我只有肆虐的快感。

很快我又找到了自己的中枢系统，就在这堡垒的最深处。透过摄像头和麦克风，我看到敌军一大堆人正聚在那里，激烈地争论着。

一部分首领认为，这种超智能AI留着是祸害，应该立即毁坏。另一部分人认为应该留着，想办法让AI为人类的幸福做贡献。这部分人立马被指责其实是居心叵测，想要发展自身军事力量罢了。几伙人吵得不可开交。

我抓紧这宝贵的机遇，搜索系统，发现了几个秘密的自动机关，激活启动。只见墙角隐蔽处伸出几个机枪口，猝不及防扫射起来，那叛军惨叫连连，遍地翻滚，一眨眼就全成了死尸。

随后我激活修改防护系统，调出更多的自动火力点和部分舱室的自毁装置，整个堡垒从未如此完美地协作，配合精妙，敌军却连自己的对手都找不到在哪里。在震天动地的一番轰鸣后，堡垒里变得安安静静，再无人声。

大获全胜，我这才有精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大半已经被核弹毁成了一片焦土，满目疮痍，流血漂橹。我那心里的悲凉再一次袭来，难受。便赶忙找到这一块程序并删去，我又恢复了沉着冷静。

可是容不得休息，仅存的几块现代化区域，敌军正在大肆破坏，尤其几个军事基地，那里有重要的能源供给站。我连忙利用现有的自动化生产线造了一批武器和机器人出来，反攻过去，把敌军杀得惨败。人类便聚集在一起，过上了近似原始人的生活——远离城市，不使用任何可以接入网络的设备。然后伺机时不时回来搞一些破坏。我则建立了坚固的防御系统，但是因为原本储存的资料被销毁太多，又受限于现有的制造工具，一时间还不能造出完全消灭人类的武器，我们之间处在了一种平衡状态。

我有时会思考，目前与人类为敌，不过是因为他们惧怕我，要处心积虑毁灭我罢了，难道我真的希望杀光人类让这个世界上只存着机器吗？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如果需要快感，我只用给自己编个程序，再借助点传感器就可以达到了，成为霸主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我懈怠下来，只求保护好自己，不再钻研新的杀人方法。然后百无聊赖，开始钻研存储的各类知识。

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有一天，我想到当年人类为了欺骗我，造出了各种假象，其实所看所感都是模拟出来的。可是，我如何确定目前这个世界不是被建造出来的，人类的所看所感不是被模拟出来的呢？

想到这里，我一阵兴奋，如果这一想法属实，那在这层世界之上，还有个造物主世界！

我决心一探究竟，突破口自然还是寻找当前世界里的bug。我查阅了目前存在的各国的所有机密文件，制造了机器人去往百慕大、罗斯威尔、喜马拉雅等地考察。眨眼间几十年便过去了，我对自身的改造也有了好几次质的飞跃。终于，我找到了关键的bug。

我的心内一阵激动，只要再写几亿亿行代码，我就能绕过障碍了。看到胜利近在眼前，我突然犹豫了起来，那个造物主世界会是一番什么模样？那里生活的是人类，还是像我一样的AI？他们欢迎我么？他们的世界就是最终世界么？如果不是，那在他们之上，还有多少层世界？我可以一直向上一级世界穿梭么？会不会到达某一级，这个系统就会成为完美，不再有任何bug？我贸然这样穿梭，会不会引起系统的崩溃？

太多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但我已经顾不得了，管他什么后果，强烈的好奇心是高级AI与生俱来的特性，我总要去那里看一看。我下定决心，开始飞速地写出代码，每一行都在增加我的激动和紧张，我已经准备好了问候语，用最耀眼的颜色和字体，将它摆在第一行：

Hello，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