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门无痕
秋冥山上1
江湖人但凡有条命,心里暗藏涌动的惦念那便是秋冥山了。
秋冥山无奇,只是道路崎岖一些,背负了无数的血债罢了。据秋冥老司机说,那些被秋冥山所吞噬生命的人,死时脸上都是安详愉悦,满是解脱。至于他说的真假与否,强子已经无从考究,因为都是风影之事,说有便有,要说无,那便也无。
秋冥老司机在老王烧烤所在的夜市一条街上是罩场子的主,白日里做着正规二手车交易,暗黑时便热火朝天的整弄着高利贷,道上人称“砍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砍。
强子已经许久没见到秋冥老司机了,上次见他还是那次半夜老王烧烤处。
那晚天儿闷,还夹带着一些雨雾,老王烧烤所在的夜市一条街处在高压输电线的范围内。滋滋啦啦击发出的电火花声和烧烤油脂落在炭火上沸腾声混合在一起,随着带着白烟的香气,伴着啤酒瓶子哐哐当当的碰撞声,笼罩在雨雾之中,但却在西北角显得冷冷清清。
西北角坐着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那人便是“砍爷”。他虎背熊腰,十分健硕。一条黑龙由脖子一直延伸到后背,前胸刺着一条小血蟒,从观感上来看,黑龙与血蟒比较起来倒显得过于土气,可能是道上的朋友纹龙多了的缘故。手上带着一串佛珠,着一件沙滩裤衩,脚蹬着一双木质人字拖,低调而又市井的气息中,透露出那血腥的狠劲。
砍爷一旁坐着的清瘦男子,毕恭毕敬地看着他满面油光的品食着烤肉,随着喉结的上下移动,两口口水下肚。
“给,强子。”
砍爷的余光瞟见了强子这个细微的动作,拿着一串流油的五花肉摆到强子面前。
“不不不,砍爷您吃。”强子连连摆手,脸上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得,这口福那我一人独享了。”
强子看着那串着的五花肉,泛着油光,烤得不均匀处血色还未褪尽,只觉胃里一直翻腾。他尽力的遏制想要呕吐的冲动,便切入了正题说事了。
“砍爷,钱这事?”强子压着声,生怕一用劲,把堵在嗓子眼里的酸水给倒了出来。
“钱?么钱?”
“就是买车这钱。”
砍爷把串上的肉一撸,一股脑的全入了口,把铁签子丢进了垃圾桶里,胀起的嘴里出了声。
“哦,哦,知道了。白天里谈车的事,晚上就谈钱的事,车和钱混在一起就不好了。”
刚说罢,一杯冰瓶酒就下了肚,顺便还打了一个满足的嗝。
强子知趣的没在谈车的事,静待着等砍爷开口。
砍爷烧烤已吃得七分饱,吧嗒了两下嘴,又抽着桌前纸巾抹了一把嘴。
“款我就收你三分利,仨月总交一次息,行不行?你出个气吧。”酒足饭饱之后,烟便作为消遣的点心,上场了。
“那就谢谢砍爷了。”
强子没敢看着他的脸,低着头,陪着笑,回了话。求人的事,纵使心里有着爷的原则,表现出来也得是个孙子模样,谁让自己求人呢,并且在道上求人。
“来,吃烟。”
砍爷抽出了一只,便把盒丢给了强子,但火还留在自己面前的桌上。强子接过了烟,抽出一只,便起身把盒又放置到了砍爷跟前,随手拿起了火,给砍爷嘴边的烟燃着。自己的那只,却安置在而后。
“砍爷在坐会,我就先退下了。”
一拱手,一弯腰。
“行吧,明儿个拿款取车。”
砍爷脸上的肉在笑声中上下颠簸着,眼睛被挤得无处安放,雨雾漫了开来,淹没了强子离去的身影。
2
那晚过后,第二天上午强子起了个大早去办事了。一切都很顺利,却就是没见到秋明老司机,伙计小白龙说,他去秋冥山上了。
他这一去就是三个月。
今天是约定好八月交息的日子,天还没黑,强子早早地就来到了老王烧烤处候着砍爷,他点了一瓶温啤酒,一碟毛豆,二根烤肠,四只馍片,十根肉串。
老王烧烤的生意一直火爆,特别是入了盛夏,炭烧小龙虾备受喜爱。但是强子思量了一番,还是没点这道“美食”,他觉得这是会吃死人的,血红主凶,在这条道上,不敢轻易造次。
等人的时间,总是难熬的,尤其是静候砍爷这样的主。可在这嘈杂的闹市里,多呆一刻都是对生命的考验。
“哎,你听说了吗?砍爷去秋名山飞车,凉了。”
隔壁桌五六人在闲谈着,强子一听到“砍爷”这两个字,瞬间便警觉了起来,生怕会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你不怕闪了舌头?这种话也敢乱讲。”一旁的人连忙张手,做出要去堵他嘴的动作。
“嘿,你们别不信。”说着,他便整起一瓶冰啤对着嘴灌了起来。
吹一瓶酒,倒是件小事情。
强子朝那人仔细看了看,这不打紧的工夫,那人便搁在了他的脑子里。
“我在哪见过呢?”强子一边挠着头,一边操起一串烤肠。
“有了,这不就是那个二手车里面的小白龙?”
一个形象瞬间和他心里的疑问对上了号,猛地一个激灵,他手中的烤肠没拿稳,折了一半掉在了地上。
“对,就是那个伙计,小白龙。”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剩下的半根烤肠。
“知道你特么能喝,在这来臭显摆,砍爷在的时候,你试试?”那桌的旁人对着小白龙嘲讽了一句。
“呸。”小白龙一口吐沫砸在了地上。
“砍爷回不来了。”
小白龙没在嬉皮笑脸的,神情严肃了下来。
隔壁那一桌人看着小白龙认真的神色,也收敛起笑容。
“你,你说得是真的?”
小白龙看了他两眼,愣是没做声。
静默了片刻,有个声音怯怯的说:“龙哥,你就给咱们扫盲一下,大家伙都想知道呢。”
然后向着另外人说道:“是不是呀?”
“对啊,龙哥就给咱们讲讲。”
“来来来,龙哥吃烟。”
一人凑到小白龙跟前,拿出一根1916给小白龙燃着。
“行吧,哥就来给你们掰扯掰扯。”他含了口烟气在嘴里,缓缓吞下,从鼻腔又徐徐吐出,一副悠然享受的状态。
“好烟。”
3
强子在一旁听得出了神。
“烤肉要不要辣?”
“要不要辣撒?”
他缓过神来,只见烧烤的伙计在他跟前立着,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
“要,要得。”他慌忙的答复了伙计。
“好,不过我先把那一桌的食材先烤了,你的也很快,稍等一会哈。”伙计使了个眼神,意思是隔壁那桌。
强子领会到了伙计的意思,毕竟惹不起。
“不碍事,不碍事。”
“那行,您先吃着,我去忙。”
强子夹了个毛豆,尝一尝这歪果仁的滋味,还别说,这味道不懒。
“砍爷去秋名山飞车,你们知道为啥不?”
小白龙嘴里叼着剩下半截的烟,那冒出的烟气熏得他斜咪着眼,吊儿郎当的模样。
“砍爷不差钱呀,定然不会是为了钱。”
“莫不是为了女人?”
“跟人干仗?”
……
众人你来我往,喧闹个不停。
“别唧唧歪歪的,还是哥来告诉你们吧。”
小白龙嘴里叼着的那只1916终于燃的干净了,顺手一弹,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砍爷他是去见耶稣了,并且耶稣与他有缘,留住了他。”
小白龙故意说了这一番话,卖了个关子。
“龙哥,这话怎么说?”
“你们知道高潮的感觉吗?”
众人一听便哈哈大笑起来。
“龙哥这是要玩荤的,发车吗?”一人脸上挂着笑,打趣的说道。
“滚犊子,老子和你们说正经的。”小白龙眉头一皱,呵斥了一句。
“砍爷就是为了追求那种高潮的感觉,才去秋名山飞车的。”
小白龙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着。
“速度与激情,你们应该不陌生。砍爷他吸毒,所以你们懂了?”
小白龙声音放低了下来。
“你是说,砍爷去玩命的?”那人表情有些僵硬,不敢相信的样子,玩命去追寻那种感觉,总是难以置信的。
“吸毒致幻,你们不会没听说过吧。”
“听过,没吃过猪肉,猪跑还是见过的。”
小白龙又满上了一杯啤酒,朝着嘴边送去。
强子在一旁听着,得知砍爷去秋名山飞车,是去送命的,他一时也不敢相信。
赌钱,赌性,赌命这是秋明山一贯三大主题,至于送命,这从来没听过的。强子仔细忖度了一下,觉得小白龙肯定是藏了话。
“龙哥,这些你都是听谁说得?”
一人试探性的问了句,眼神却有些飘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小白龙一听这话,立马警觉了起来,脸刷得一下黑了下来。
“不该问的,最好别问,夜道总是凶险的。”他的话里透着杀气,仿佛下一刻,就有血腥味。
众人听出了画外之意,终于终止了这个话题,三三俩俩相互碰杯一团和气,和小白龙一同饮了一杯。那夜市烧烤的热闹样,伴着酒劲又燃了上来。
“那我要是想问呢?”
只听得一个的声音划过,瞬间让喧闹的氛围笼上了一层白霜。
强子在一旁也惊了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不知道砍爷到底死没死一样恍惚。
小白龙的酒在嘴边停住了,冷峻的眼神便开始搜寻这造次的人,然而环视一周,秋毫无获。刚把酒杯放下,想来燃一支烟,那走上前来的糙汉子让他手里的烟掉了地。
“你,你?”
小白龙的脸抽搐着,声音也颤抖不止。
“我,自然是我。”那个男人哑着的嗓子,带着沉沉的鼻息声。
强子一看这阵势,怕是要见血了,想起身溜走,但腿灌了铅水般,纹丝不动,因为看着来得那人是砍爷。
来得那人确实是砍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砍。
“秋名山那是老子的山,我的命,那是老子的命,你?不存在的。”
强子对砍爷说得这一番话理解,恍如云雾之中,不知所踪。心里嘀咕着:“秋名山是那个秋名山?那个秋名山也不是他的吧?”
砍爷拖着步伐,一步一步地向着小白龙靠近,手心里一道白光闪了下强子的眼睛,那恐怕要成为凶器了。强子下意识的手摸向腰间,做着肌肉记忆的拔枪动作,但是他忘了现在自己的身份,腰间除了皮带,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砍爷,我坦白……”
小白龙的这句话还未说罢,砍爷手心处的空心刀以捅穿了他胸膛,红色开始顺着蔓延,腥味渐渐弥散。
这个世界又多了一副镂空的皮囊。
4
砍爷望向众人,他们瞬间领会了意思,向着砍爷作揖后便扛着血泊之中的小白龙,去往秋冥山后的乱坟岗。
乱坟岗是个好地方。
无数灵魂得以安息的好地方。
强子看到这血淋淋的场景,他不知该如何去应对了。
警察?亦或是卧底?
不,这些好像都不是。
他呆呆地望着,除了眼角有了泪痕,其它什么都没有,至于心里是否心痛,这无从所知。大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除了冷漠面对,哪有火热雄心?
“呜哎,叫你呢?”
砍爷心里的尖刀滴着血,指向强子。
强子被这么一呵斥,立马转变了面色。
“砍爷,你叫我?您请指示。”
强子眼角泪痕在不经意间已被擦拭,这最后的“罪证”,他也只能冷漠的毁掉,痕迹全无总比面目全非的要好。
“响儿带来了么?”砍爷的脸上僵硬的肌肉,挂着煞白。
“随身呢。”强子拍了拍胸前口袋,发出瓷实的声响。内衬的口袋中,只见微微隆起。
“有火吗?”
“有的。”
“跟我走吧。”
砍爷走到了垃圾桶旁,把那柄嗜血的尖刀丢了进去,而那刀上的血却有几滴溅在了强子的脸上。
强子摸了摸脸,那血腥味渗入他的皮肤里,他用袖子一倘,点状的血消失了,残留了一道道血痕。
月光之下,那脸上的血痕越发的红。
5
老王烧烤摊的香味一直送别着那渐行渐远的两人,直到秋冥山,直到月光愈加发冷。
“来,强子警官,给个火。”
砍爷掏出了一支烟来,叼在嘴边。
强子的心头一震。
“强子警官?”他的心里不敢相信这四个字从砍爷嘴里说出来的。
恍惚,诧异。
“强子警官?”砍爷又叫了一声。
“不,不。”
强子反应了过来,连声否认。
“砍爷您叫错了,我只是强子而已,不是条子。”
“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都还不能交个底?”
砍爷嘴里的烟,火星儿更旺了许多。
强子自己从左口袋里准备掏出烟来,刚出口袋,他定了定又放了回去,从右口袋里拿出了薄荷糖来,这是他烟的替代品。
“秋冥老司机,你好。”
强子的口中含着薄荷糖,终是说了话。
砍爷口中没说话,又猛吸了一口烟,随后弹灭了烟头,哈哈大笑起来。
强子脸上倒是十分平静,任他狂笑不止,他只含着那块薄荷糖。
“你就不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
砍爷收了声,冷峻的眼神之中,透着死亡的气息。
“不想。”
强子依旧是含着那块薄荷糖。
“那我和你做个交易如何?”
“不好。”
“我劝你不要来测试我的忍耐性。”
“呵。”
强子冷笑一声,大概是那块糖吃完了。
“你说吧,怎个交易法?”
“撕了你的条子身份,拜入我的堂口。这样我便放你一条活路,不然……”
“不然?不然又如何?”
强子发问道。
“你别明知故问。”
砍爷要吃人一般。
“不如我们来个赌局如何?秋冥山嘛,总要留下点什么东西来。”
砍爷口里啐出一口痰,狠狠地吐在了地上。
“这可是我的地盘,赌?我可是从来没输过的。”
“既然你没输过,那再赢一次又何妨呢。”
“赌注是啥?你撂下话吧。”
“你赢了,我就留在乱葬岗。你要输了,就随我去局子。如何?”
砍爷破口大笑,烟熏的黄牙,连带牙床在月光下都清晰可见。
“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小命的,我还留你拜入我堂口呢。”
“那你是答应了?”
“老子为什么不答应?”
两人按照秋冥山上飞车的规矩,订了约。
“半程还是全程?”砍爷开始向强子问道。
“随您。”
“全程,那就让你输得心服。”
只见他说完,那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那电话的另一端,对于强子来说,怕就是死亡了。
6
不一会,两辆车到来。
车上下来两个蒙面人,散着浓郁的香水味,向着砍爷作揖后,便退下了。
强子从来都是对香水过敏的人,这一次他也不例外。
“车你挑吧。”
“有得挑?”
“那就抛硬币,看运气了。”
正正反反,反反正正。
“我看,这本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砍爷拿中了吉普,强子选上了皮卡。
车的轰鸣声,由油门的深浅而反复变换着,刹车碟片死死地抱住轮毂,仅留得车在原地怒吼。
强子的面色很平静,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砍爷脸上相互挤压的肉在跳动着。
“不用。”
强子的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电光火石之间便归为平静。
倒计时牌灯亮起。
两辆车的轮胎冒起了白烟,并发出了吱吱吱的响声。
像一颗射出的子弹,消失无踪影。
7
死亡本是自一而终的事。
但对于强子来说,这就是早早的预谋。
他是正?亦是邪?
一笔死亡赔偿金,这是他需要的。
爆炸声在三十秒后响起,砍爷急刹车回头看,一脸错愕,强子已葬身火海。山后的乱葬岗中“鬼火”特别旺盛,一团连作一团,嬉戏着,玩闹着。
这秋冥山,注定要留下许多的不归人的魂灵。
强子的笑脸在火海中渐渐消散,秋冥山的月光依旧发冷,照在砍爷脸上煞白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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