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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巷5号(悬疑小说)

青冥巷5号(悬疑小说)

作者: 卓女 | 来源:发表于2017-06-01 20:55 被阅读362次

            青冥巷5号

              文/秋语

    在苏墨梅的知青屋附近,有座叫“观音阁”的小山坡。早年间,这里有一座观音庙,香火很旺。随着岁月的流逝,如今只剩下了一座小山丘。每当夏日的余辉洒满山头,观音阁就像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袈裟,为这座独特的山丘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这天清晨,山上雾气沉沉。墨梅习惯性地朝观音阁望去,一座观音造影闯入眼帘。墨梅的心咯噔一下,下乡一年多,还从未见过这种怪事。难道是幻觉?墨梅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观音阁稳坐薄雾中,哪有什么菩萨像?

    “苏墨梅,来拿你的信!”从观音阁传来邮递员的吆喝。

    “来啦!来啦!”墨梅飞也似地朝观音阁奔去。

    墨梅急忙拆开信,哈,是妈妈的信!哎,里面怎么还有一封信呢?“重庆千厮门青冥巷5号”,墨梅的大脑立刻展开了搜索,把所有亲友的地址排查了一遍。奇怪?没有哪个亲戚,同学住在“青冥巷”呀?兴许答案就在信里呢。墨梅急忙摊开信笺,“一个远去的背影,还记得我吗?”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令墨梅惊诧不已!这个背影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家地址?1967年3月20日写的信,为什么事隔三年才寄出来?墨梅越琢磨越糊涂,忽然想起民间那些诡异的传说,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脊背划过。

    墨梅不解,这明明是件怪事,妈妈为什么不把这封信烧了,反而要寄给我呢?

    “女儿,我怀疑这封信是你班男同学写的,他是不是在追求你?你年龄还小,又在农村,绝对不能谈恋爱,你要坚决拒绝他!”墨梅哭笑不得,老妈真会联想,她怎么就一口认定这个“背影”是个男孩呢?

    墨梅立在窗前,望着观音阁,眼前又浮现出那天的观音造影。按理说,看见佛像应该是一种吉兆,观音菩萨是不是在暗示我,有好事将要降临呢?嗯,没准真有一个男生在暗恋我呢。墨梅很想找个理由平抚内心的不安。

    那个“远去的背影”就像一个谜团占据了墨梅的大脑,搅得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终于,她憋不住了,把这件怪事向几个同学抖了出来。

    几个知青立马议论开来。

    “这事并不奇怪,以前我也玩过这个把戏,结果把一个女同学追到了手。”

    “也许这个背影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一场恶作剧。”

    “读中学时,为了报复一个男生,我也写过类似这样的信,就是要吊他的胃口,让他睡不着觉。”

    “不排除真有这么一个男生在追你,才故弄玄虚,好让你去找他。”

    此话引起了墨梅的兴趣:“照这么说,青冥巷5号这个地址是真的?”

    “你下次回重庆到千厮门去走一趟,一切不都明白呐。”

    晚上,墨梅把几个同学的猜想像放电影似的在脑里过了几遍,煎熬到后半夜,只觉得头昏脑胀,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湿漉漉的巷子里,两边的高墙宅院不见尽头,墙头上开满白色的小花。旋即,垂下几串白花挂在墙上,慢慢溢出几股鲜血,顺着墙面往下流。地上跟着冒出一潭池水,几片荷叶浮了起来,一个男子立在荷叶上望着墨梅,墨梅伸出手,那人却躺在水里,沉了下去。

    早上醒来,墨梅的背上凉津津的,被昨晚的梦魇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的天哪!这个梦太恐怖了,可恶的背影,咱俩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骇我?

    一连几天,墨梅都在反复琢磨这个噩梦,雨巷、池塘、背影,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糸呢?

                              二

    春节回到重庆,墨梅好害怕妈妈提起那封信,那个可怕的噩梦总是缠绕在她脑里挥之不去。

    有一天,妈妈突然问墨梅:“你给那个男同学回信了吗?”

    “写啦,已经拒绝他了,妈,你以后别提这件事了。”墨梅害怕架不住老人家的再三发问,只好撒谎。

    “你如果背着我去千厮门找他,我就打断你的腿!”墨梅知道妈在故意吓唬她。

    “妈,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已经拒绝他了,干嘛要去找他。”

    墨梅不想用一个魅影来折磨自己,她想尽快忘掉这件事。然而,那个无形的背影却像一个幽灵,总是与她如影相随。白天只要一闲下来,梦境里那条无尽的深巷,滴血的白花、水中的男人,就会从脑里钻出来,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一到晚上,墨梅最怕做梦,她经常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扭曲的巷子里,幽暗的灯光从两边的门缝挤出来,一个黑影正游走在夜色里……墨梅经常被这类噩梦吓得心惊肉跳,只得睁着眼睛到天亮。

    墨梅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只好求助她的闺蜜白露。白露也觉得这事太玄乎了,无论摊在谁的身上都会吓得半死的。要想揭开这个谜,好比水中捞月,真的很难。不过,念在和墨梅情同手足的份上,她还是想了一个办法。

    白露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去找青冥巷5号,弄它个水落石出,如果是场恶作剧,自然就把这个包袱放下了。”

    墨梅说:“我不是没有想过,万一青冥巷真有这个人,见了面又怎么收场呢?”

    白露指着墨梅的头:“你真是一个榆木脑袋,你不能找借口吗?就说走错了门,然后调头就跑。”

    “白露,你知道我胆小,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墨梅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白露皱着眉头,很为难:“这,这不太好吧?”

    墨梅一把拉住白露的手:“我一个人去好害怕,求你了,陪我走一趟吧。”

    白露无奈地摇摇头:“算我倒霉,好吧,明天就去。”

    千厮门是巴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城门名称,因年代久远,古城门已消逝,保存至今的只有悬在山壁的吊脚楼和山坡上的一大片简陋民宅。

    一条石板路被挤在民宅的夹缝里,向下半城延伸而去。墨梅紧跟白露绕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始终不见“青冥巷”的门牌。问路人,答复是:不晓得。白露直犯嘀咕:“问了这么多人都说不晓得,看来这个地址是假的,咱们走吧。”墨梅不甘心,指着路边几个聊天的老人:“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肯定知道这一片的旮旯角角,去问问他们,如果都不晓得,我们再走。”

    “几位爷爷好!请问千厮门有叫青冥巷的吗?”墨梅躬下腰,差点向几位老人叩头。

    老人们看着颇有礼貌的苏墨梅,像是被感动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一位七旬老人道:“好像有这个地名,我年轻时听爷爷提到过,”

    一位八旬老人接过话题:“我想起来了,民国三十年学生闹革命,把一些带有封建迷信的巷子名称都改了。”

    一位六旬老人腾地站起来,说:“有个巷子叫青年巷,会不会就是过去的青冥巷?你们往前走,再拐个弯,有条背街就是。”

    墨梅谢过老人,和白露来到背街,仰头一看,几家门牌上都写着“青年巷”。墨梅一阵惊喜,加快脚步,“青年巷5号”终于闯入眼帘。这是一条狭窄的老巷子,深约20米,巷子尽头有座老宅院。巷口坐着一个干瘪老头,垂头、闭眼,像在打瞌睡。

    墨梅走上前:”老爷爷,这是青冥巷5号吗?“

    老人的身子颤了一下,抬起头,目光直逼墨梅,“你是谁?”

    墨梅拿出信递给老头。老人瞥了一眼信封,无语,指了指身后的巷子。墨梅向白露嘟了嘟嘴,向巷子走去。白露刚迈出两步,便被老头拽住了。

    院子门半掩着,墨梅走进院子。院中间有一个天井,地面的石缝挤满杂草,院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古老的紫薇树,形如体态枯犒的老者。正面的堂屋门紧闭着,其它两间都上了锁。“有人吗?”墨梅边喊边推开堂屋门。几束阳光穿过格子窗透进来,屋里摆放着清一色的老式家具,上面落满灰尘。墨梅倒抽一口凉气,这屋子咋没人住呢?她又喊了一声:“有人吗?”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墨梅转过身,一尊佛像闯进视线,墨梅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转身欲走。

    “姑娘请留步。”一个婆婆从蓝底白花的布门帘后面走出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墨梅,没好气地说:“我晓得你迟早会来的”

    墨梅极惊愕,“你怎么知道?”

    老人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哽咽着说:“我替侄儿子,寄过一封信。”

    墨梅的脸变得绯红,怯生生地问:“他人呢?我想见他。”

    老婆婆拉住墨梅的手,来到布帘后面的卧房。一进门,墨梅的目光就落在了正前方的书桌上。她走了过去。桌上放着两样东西,一张男孩照片,一把笛子,笛子下面压着一张纸,四个黑字跃然纸上:吾儿安息。

    啊!墨梅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三

    墨梅跌跌撞撞跑出巷子。满脸惊恐,面色煞白。白露迎了上去,小梅,你怎么啦?墨梅直勾勾地望着天空,一步一踉跄。白露的心颠了一下,大白天的她真的撞上鬼呐?白露一把拽住墨梅。小梅别怕,跟我回家。

    白露的家住在上清寺曾家岩附近。她不敢把墨梅送回苏家,如果苏妈知道了是她陪墨梅去了千厮门,还被吓得半死,她肯定脱不了干糸,于是直接把墨梅送到了白家。白露的父母都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白天只有她和哥哥白桦在家。

    墨梅倒在床上就昏过去了,白露吓得全身发抖,不停地掐墨梅的人中。白桦走过来:“别乱动,让我看看。”白桦64年下乡,文革期间曾拜中医世家为师,是公社卫生院的赤脚医生。

    白桦为墨梅把完脉,又看了看墨梅的脸,说:“别紧张,只是心律过快,像是惊吓过度。”

    白露泪光闪闪,乞求道:“哥,你得想法让她醒过来呀,万一有个——”白露哽住了,不停地抹眼泪。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告诉我,我才能对症下药。”白桦一脸疑惑,盯着妹妹问。

    墨梅曾对白露交待过,这事很诡异,传出去还以为我在装神弄鬼,传播封建迷信,所以一定要替我严守秘密。今天如对哥讲了真话,岂不出卖了墨梅?反过来,如果不把真像告诉哥,又怎么救得了墨梅呢?

    白桦见妹迟疑不决。开导说:“我知道你俩情同手足,一心为小梅着想,但你想过没有,万一她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吗?”

    白露被哥一点拨,一下省悟过来,救墨梅要紧,还保守什么秘密哟。

    听完苏墨梅的故事,白桦眉头紧锁,陷入沉思。那封信显然是真的,青冥巷那个亡灵肯定与苏墨梅有过一段曚眬的感情,不然怎么会写下这样一封意味深长的信呢?

    白露见哥一直在发呆,忍不住问:“哥,你学过算卦,为小梅算一下噻,这件事是不是凶兆?”

    白桦抬起头,裂开嘴笑了,“我咋忘了这招呢?别说,我给好几个知青算过命,都说八九不离十,等小梅苏醒后再问她的生辰八字。”

    墨梅心事重重地走在一片荒野上,忽然刮来一阵北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视线模糊起来。睁开眼一看,荒野裂开成两半,中间流淌着一条河,河水湛蓝,一会儿上涨,一会又落下去,如潮起潮落的海水。一匹白马从天边奔腾而来,上面坐着一男子,脸铁青,目光呆滞,白马与墨梅的步调一致,顺着河对岸漫步前行着。转眼间,墨梅来到一个溶洞,一条阴河从嶙峋怪石间流出来,河面上飘浮着一叶小舟,慢慢向墨梅驶来,一男子划着双浆,一脸忧伤,深情地望着墨梅,墨梅伸出手,那人却沉入了水中。墨梅绝望地喊道:别走,别走。

    墨梅终于醒过来,嘴里仍在念着:别走……

    “哥,墨梅醒啦!快来呀!”白露惊呼道。

    墨梅感觉头痛得厉害,心慌意乱的,睁开眼看见白露坐在床边,吃惊地问:“我怎么呢?这是哪里?”

    白露抓住墨梅的手说:“这是在我家,他是我哥。”

    墨梅想撑起身,被白桦按了下去,“你还需要休息,先把这两种药吃了,等你好些了,咱们再聊。”

    躺在床上,墨梅开始恢复记忆,眼前浮现出青冥巷5号的那个老婆婆、男孩照片,还有那支笛子、白纸上的4个黑字。这一连串影像说明什么呢?

    白露见墨梅完全清醒了,忙问:“小梅,你还记得你的生辰八字吗?”

    墨梅点点头,“记得,1951年2月初7戌时。”

    白露把哥拉到床边,“哥,你给小梅算一算,今年她的运势如何?”

    白桦在纸上写了一大篇,他用的是周易算卦。完毕,吐了一口气,说:“今年你的运势不太好,上半年有凶兆,但你的命大,只要躲过这一劫,以后就没事了。”

    “今天遇到的事算不算凶兆?现在我还活着,看来已经躲过了这一劫,桦哥,我说得对呜?”墨梅双手合十,舒了一口气。

    “小梅,今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白露问。

    “对,把你看到的讲出来,我给你分析一下。“白桦说

    墨梅起身靠在床头,沉思片刻,用低沉的语调把在青冥巷5号看到的一切道了出来。完后,她神色很紧张,问白桦:“桦哥,你能算出那个男孩是谁吗?看照片他最多有18岁。”

    “你和这个男孩肯定有缘,你们俩曾经彼此熟悉,不然,他怎么知道你家地址呢?”白桦分析道。

    “不是这样的,那张照片我看得很清楚,真的不认识他。”墨梅赶忙解释。

    白露摇摇头,很失望,蓦地想起了什么。“小梅,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因为你一直在说,别走。”

    墨梅想了想,说:“我两次做梦都出现了同一个场景,一个男子望着我,我伸出手,他却沉入了水中。我一想起这个镜头,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白桦双眼紧闭,用手托着下巴,沉思良久,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墨梅,问:“小梅,你相信人有前世吗?”墨梅怔怔地望着白桦,“前世?什么意思?”

                            四

    白露把墨梅送回家时,幸好苏妈不在家,她早晨出门时只说到大姨妈家去一趟。大姨妈有个儿子叫李卫东,这名字是文革时期改的。他和墨梅在一个区插队,但相隔很远,将近70里路,墨梅从未找过这个表哥。苏妈早就想跟这个侄子套近乎,其目的不外乎要李卫东关照墨梅。

    傍晚,苏妈一跨进门槛就嚷开了:“小梅,我己经给你卫东哥说好了,你回农村后,他就来看你,你要好好接待卫东哟。”苏妈还想往下唠叨,却被墨梅打断了:“妈,知道了,我回去就去找他。”

    过完元宵节,墨梅就和一帮同学返乡了。

    客车上,一个男生问墨梅:“你这次回重庆去千厮门没有?”这位就是叫苏墨梅亲自探访青冥巷5号的那位“高参”。

    “去了,这个地址是假的。”墨梅不想泄露青冥巷5号的秘密。

    几个同学立马议论起来。

    “哈哈,虚惊一场。”

    “写这封信的人太可恶了,这不是戏弄人吗?”

    “我倒觉得这个人可以当电影导演,他拍的鬼片肯定很精彩。”

    “已经很吓人了,留下一个悬念,把我们全套进去了。”

    墨梅不敢吱声,生怕说露了嘴,心里却在嘀咕,的确给我留下了一个悬念,青冥巷5号那个男孩究竟是谁呢?想到这里,墨梅的身上又起鸡皮疙瘩了,只觉得背上冷飕飕的,仿佛那个男孩正趴在她的背上。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换个话题吧。”墨梅捂住耳朵,身子却在发抖。

    几个同学面面相观,一脸狐疑。

    回到生产队,墨梅嫌表哥那里太远,又没有要紧事,就打消了去探望表哥的念头。一连几天,她的脑子都是乱糟精的。只得强打精神去出工,以减轻青冥巷5号给她带来的烦恼。

    一个月后,李卫东突然出现在墨梅面前。让墨梅又惊又喜!并遵照母亲的吩咐,款待了表哥三天。

    “小梅,我们生产队附近有一片石林,跟《阿诗玛》电影里的石林很相似,奇形怪状的,石林中还有好多苍天古树,真的值得去看看。”李卫东临走前,一再鼓动墨梅去他那里。

    墨梅是个电影迷,尤其爱看文革前的经典影片。《阿诗玛》她一连看了三遍,杨丽坤的美貌让她着迷。还有那些千姿百态的石林,真是一大奇观。没想到,这大山旮旯也有石林,墨梅的好奇心一下被激发了,“好吧,冲着这片石林,再远我都去!”

    次日清晨,兄妹俩踏着晨露出发了。天公一直阴沉着脸,到处雾气氲氤,山林、农院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这引起了墨梅的兴趣,她指着一片烟雾缭绕的山峰对李卫东说:"哥,你们这里的风景真美,就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只可惜没有照像机。"

    "到了石林,你的眼睛更看不过来咯,我们公社的知青都去过那里,都说太神奇了。"李卫东故意吊墨梅的胃口,想用这招来提高表妹的兴趣。

    走到下午,一个山垭口闯进视线,李卫东指着山下一片模糊的山林,说:“看!那里就是石林。”

    墨梅亢奋了,喊了起来:“阿诗玛石林,我来啦!”

    走到石林跟前,墨梅惊得目瞪口呆。眼里不仅有奇形怪状的石林和苍天古树,还有一片像房子似的古墓。这太煞风景了,墨梅不明白这么美的地方怎么变成了坟场?

    李卫东似乎看出了妹妹为何惊呆,解释说:“听这里的老农讲,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所以被历代官家和财主当成了墓地。”

    墨梅的目光落在了几块墓碑上,自言自语地念道:“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公元1782年,嘉庆三年戍午,公元1798年。光绪三年乙亥,公元1875年。”墨梅看到的这三座古墓都立在路边,有一座酷似小阁楼,层层叠叠有三层,每层都刻着形态各异的人物肖像。另外一座极像一座牌坊,石坊上面依稀可见几组楹联。最小的一座像是佛堂,屋顶瓦楞清晰可见,两边的飞檐已裂缝,镶在里面的墓碑竟然是一块汉白玉。墨梅看得入了神,就像在欣赏几件精美的老古董,后来索性把手伸向了那些墓碑。

    “哥,快来看呀,这些古墓都是大户人家修的,像房子似的好几层哩。”墨梅大声喊道,她已把疲惫和恐惧抛到了脑后。

    无应答,墨梅转身一看,李卫东不见了。墨梅四处张望,一个人影一晃而过,钻进了墓群里。墨梅扑哧笑了,哥真会找地方,居然在坟堆里跟我捉迷藏。

    墨梅寻了过去,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墓,阴森森的,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阴气。墨梅的心狂跳不止,脚下像拖着一副铁镣,她眯缝着眼,视线一片模糊。忽然,坟前的一块块墓碑都变成了黑色人像,立在墓前一动不动。

    墨梅的意识越来越恍惚,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人走过来,牵着她往墓地深处走去。

    “小梅,我是哥,快把眼睛睁开看看。”李卫东牵着墨梅来到一座墓前。此墓比达官贵人的豪墓逊色多了,用条石垒砌的墓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长满绿毛青苔,坟头上的荒草在萧瑟的山风中抖动着。

    墓前蹲着一个老农,正在为墓中亡灵烧冥纸。

    “小梅,他是我们生产队的杨伯伯,在祭拜他死去的堂哥。“李卫东介绍道。

    终于见到了活人,墨梅睁开眼,一下清醒了。她突然想起昨天是清明节。下意识地往墓碑望去:杨孺林,死于1934年8月5日。墨梅顿生纳闷,脱口而出:“杨伯伯,你这堂兄死的时候肯定很年轻,他怎么死的?”

    “哎!提起话长呀,民国初期,我们杨家是这一带的大户人家,有几百亩地,还有一支马帮队伍跑生意。我这个表哥从小爱读书,他嫌这里的私塾学堂孬,18岁时去了重庆府念书。1933年这里来了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我家爷爷是开明绅士,就把田地全部分给了贫农。后来爷爷就把剩余的钱财分给了3个儿子。分家后,大伯家人口多,用钱一下紧张了,在重庆城的大表哥只好租了一间小房子,继续念书。”杨老伯停了下来,卷了一支叶子烟含在嘴里。

    “后来你表哥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就……对吧?”墨梅展开了想象。

    “我这表哥是个文弱书生,对男女之事很看重,家里给他相了几门亲,他都看不上,听说他相中了重庆房东的女儿。34年夏天,他回来求他爹娘应下这门亲事。大伯坚决不答应。第二天,他就跳水自杀了,那年大表哥才20岁。”

    “啊!跳水自杀?太可惜了。”墨梅的心抽搐了一下,没想到这财主家的大少爷还是个情种,他心仪的那位女子一定才貌双全。他当年住在重庆哪里呢?墨梅很好奇,忍不住问:“你表哥当年租的那间房在重庆城哪里?”

    “让我想一想。”杨老伯敲了一下烟杆。“好像叫千厮门”。

    “千厮门什么地方?”墨梅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具体在哪个地方,不晓得。”杨老伯摇摇头。

    墨梅舒了口气,脑里却塞满了疑问。她真的希望杨少爷当年就住在青冥巷5号的堂屋里。可是,照片上那个男孩又该如何解释呢?这两者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糸?

    晚上,墨梅躺在表哥的床上怎么也睡不觉,满脑子都是青冥巷5号、石林墓地、杨家大少爷。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出躺在水中的男人。

    她忽地坐起来,那个男子仿佛正躺在她的身边。

                          五

    这张床在墨梅的眼里就像是一口棺材,今夜仿佛要把她和那个男人一起埋葬掉。她再也不敢躺下了,翻身下床,点亮煤油灯,走到窗前,欲推开木窗,伸出去的又缩了回来,外面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她只得回到木桌边,对着灯影发呆。她很郁闷,这半年发生的怪事,只能独自面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照这么折腾下去,没准哪天就进疯人院了。

    这天晚上,李卫东就住在隔壁杨老伯家。杨老伯成份有点高——富农,是队里的管制对象,他处世很谨慎,在人前总是唯唯诺诺的。李卫东出身工人家庭,根正苗红,却很反感“唯成份论”,在文革中,他故意唱反调,和班里的几个“黑五类狗崽子”打得火热。到了农村,他经常大摇大摆地出入富农杨老伯家,从不避嫌。他发现这杨老伯竟有满腹经文,讲起历史故事和杨家家史总是津津乐道,还时不时地冒出几句唐诗宋词来。

    昨天在坟地,李卫东已觉察到墨梅有些不对劲,她为何那么关心杨少爷住在千厮门呢?莫非这里面藏有故事?

    晚上,他故意探杨老伯的口风。

    “杨老伯,你大伯家有几个娃儿?他们现在还健在吗?”

    “我大伯有两房太太,共生了四男五女。现在还剩一个堂弟和三个堂妹,这三姊妹都远嫁了,只有堂弟杨孺轩的家离这里不远。”

    “哦,你和这堂弟聊起过大哥过去的事没有?”李卫东问。实际上他是在替墨梅打探。

    “提起来都是伤心事呀,年轻的时候不敢说,怕伤了老辈子的心。现在人老了爱想陈年旧事,有时候和孺轩见面,免不了要提起孺林,唉!人死如灯灭呀。”杨老伯把烟杆放进嘴里,望着快要燃尽的煤油灯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杨孺林住在重庆千厮门哪里?杨孺轩晓得吗?”李卫东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小梅肯定有用。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明天我可以带你们去问他。”

    “那就谢谢你咯!”李卫东暗喜,向杨老伯躹了一躬。

    杨老伯连忙起身,不知所措地:“哦,你太拘礼了,真是羞煞老夫呀。”

    李卫东回到杨老伯为他准备的厢房里,倒在床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墨梅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折腾了一夜,实在是太疲倦了。

    “小梅快起来,有好消息告诉你。”李卫东一大早就来到知青屋前。小梅翻身下床,跑出屋子,张口就问:“哥,什么好消息?”李卫东一下楞住了,小梅的双眼肿得如同两个桃子,头发乱蓬蓬的,就像顶了一堆荒草。一夜不见,她咋变成这样了呢?

    “小梅,你昨晚哭啦?”

    “没有呀,就是睡不觉,老是在想杨少爷的亊。”

    “一个死了40年的人,跟你有啥关糸?”

    “怎么没有?你不知道……”

    墨梅捂住嘴巴,后悔不该脱口而出,她实在不想泄露青冥巷5号的秘密,既使对哥讲了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不说。她顺口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我总想知道,杨家少爷殉情而死的背后一定有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因为我上中学时读过《家》《春》《秋》,杨少爷的形象很像巴金笔下的觉新大少爷。”

    李卫东觉得小梅的猜想不无道理,的确有必要挖掘一下杨少爷的爱情故事,没准将来还可以和小梅共同撰写一部小说呢。

    “好吧,哥就配合你一道去探秘吧,杨老伯说今天带我们去他堂弟家,也就是那个杨少爷的弟弟,也许从他那里可以打听到一些事。把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咱俩就联手写一本爱情小说,怎么样?”李卫东说得很起劲。

    “哇!太好啦!谢谢哥!”墨梅乐得在院坝里转了好几个圈。

    墨梅第一眼看到杨孺轩时,惊讶得一塌糊涂,她张大嘴巴,两片性感的嘴唇立马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红肿的桃眼几乎要被撑破了。哇!出生豪门的后人就是不一般。六旬老翁的眼神竟像鹰眼一般犀利,清瘦的脸厐透着冷竣,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花白的长胡须在微风中飘动着,一袭藏青色长衫掩盖了老汉的骨感,看上去酷似一位风仙道骨的道士。这是墨梅下乡两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位还未脱胎换骨的“乡绅”。据说,自杨家大少爷死后,这位小少爷像是中了邪,成天待在书房里啃书本,不愿与外界接触,对女子更是避而不见,年过二十仍未娶妻。后来杨老太爷因病而终,留下遗嘱:小儿若不立家,吾死不暝目。遵照父亲遗命,杨孺轩才与本乡靳秀才之女结为连理。

    “孺轩,这两位是重庆知青,特地来拜见你的。”杨老伯躬着腰向堂弟介绍说。

    杨孺轩扬了下眉,举起双手,欲抱拳,觉得不妥,点了点头,说:“哦,知青,久仰,久仰,请进。”

    杨少爷果然不是俗人,举手投足都带着书卷气。这是墨梅对杨孺轩的评价。李卫东却不以为然,酸不溜瞅的,臭秀才一个。

    杨孺林话不多,可能是历次政治运动被群众专政整怕了,显得小心翼翼的。这时,老夫子的心里也在揣摩,今天两个知青突然登门造访,有何目的?

    杨老伯见堂弟玩起了沉默,看了看李卫东,很不自在。他卷了一支叶子烟,递给杨孺轩,说:“今天他们来访,主要是想打听一件事。”

    “杨幺爹,是这么的,当年你大哥在重庆读书时,你知道他在千厮门哪里租的房子吗?”墨梅不想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

    “这个——不太清楚。”显然,杨孺轩不愿讲真话。

    “你莫担心,我们对大少爷英年早逝深表同情,很想听听他和房东女儿的爱情故事。”李卫东把美丽的谎言端了出来。

    “去年也有一个男知青来问过。”杨孺轩绕开主题,眼睛盯着门外,若有所思。

    “他问了些什么?他是哪个公社的知青?”墨梅瞪大眼睛,一脸惊愕。

    “他问的也是千厮门的事。”

    “他怎么说的?”

    “他说我也是千厮门的人,听老一辈人讲过你家大少爷的事。”

    “他告诉你了吗?他家住在千厮门哪里?”墨梅因太紧张,把一张漂竟的鸭蛋脸弄得有些变形了。她迫不急待地想知道下文,苦思冥想了半年的答案,眼看就要揭秘了。

    “他只说了他家住在青年巷。”

    “青年巷几号?”

    “他没说。”

    墨梅失望地低下头,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她忽地站起来,冲出门,跑到院子的后山上,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喊道:谁能告诉我,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呀——

              六

    李卫东跟着墨梅跑出来,抱住妹妹。“小梅,你怎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哥,我实在受不了了!”墨梅扑在表哥的肩上号啕大哭。

    如果说墨梅在这以前经历的都是恐惧、噩梦、迷惘。那么她今天感觉到的只是悲戚和绝望,那个“背影”和杨少爷那么年轻就去了天堂,或许都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她第一次被这两个亡灵感动得落泪了。

    这两个相隔三十年的亡灵为何都住在千厮门呢?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联带关糸?这个念头在墨梅的脑海里转瞬即逝,咳,这只是自己的主观臆想罢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弄清那个“背影”是谁?想到这里,墨梅打了一个寒禁,抬起头问李卫东:“哥,如果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帮我吗?”

    “我已看出你心里藏着事,尽管讲出来,哥一定帮你,别忘了,咱俩是一条血脉的兄妹。”李卫东慷慨地说。

    “我憋了半年,一直不敢对你说,害怕你说我有神经病,成天胡思乱想。”墨梅边说边捻衣角。

    “咳,别啰嗦了,直说吧,啥亊?”李卫东已经不耐烦了,他把墨梅拽到附近的一块大石板上,两人席地而坐。

    有表哥保驾,墨梅的心情一下轻松多了。她把去年收到的那封信和在青冥巷5号看到的怪事一一道来。

    听罢故事,李卫东陷入沉思,试图从一堆乱麻中理出一条头绪来。然而,这根头绪就像一个幽灵藏匿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不见,摸不着。

    “这件事的确很离奇,有点像天方夜谭里面的故事,要想弄清楚那个背影是谁?还得顺藤摸瓜,理出一条头绪来。”

    “哥,我觉得有必要在杨家兄弟提供的线索中去找。”

    “没错!当年杨家大少爷不是住在千厮门青年巷吗?那个像道士的杨孺林肯定晓得。”

    “哥,还有哪个男知青也值得怀疑,他为啥从百里以外专程跑到杨家来呢?”

    “哈哈,这就是头绪,走!回去找那个杨幺爹。”

    “且慢!我有话要说。”喊声来自身后的小树林。原来杨家兄弟就站在小树林里,依稀听见了兄妹俩的对话。

    李卫东和苏墨梅同时从地上弹起来,怔怔地看着从林中闪出来的“老道“。

    “我终于明白你们为何而来,我故意隐瞒,主要怕你们把我大哥的事传出去,有损杨家门风。”杨孺轩躬下腰,以示歉意。

    “杨幺爹,既然你都听到了,就把真像告诉我们噻。”李卫东说。

    ”你不晓得,这半年把我折磨得好苦哟,只要揭开了这个秘底,从此,我就可以睡安稳觉了。”墨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姑娘,老夫有愧呀,对不住你。其实这事并不复杂,你到扶林区去找一个叫陈明义的男知青,他可以告诉你。”

    ”绕了一圈,你还是不想告诉我们,你大哥住在千厮门哪里?”李卫东很恼火,盯着“老道”问。

    ”这个可以先讲,但故事的始末还得由陈明义来讲。”

    ”你大哥是不是住在千厮门青冥巷5号?”墨梅干脆一言中的,她已经不耐烦了。

    杨家兄弟相视而望,然后同时点头。

    “天哪!从重庆到秦巴山,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这两个故事竟然串到了一起,简直太离奇了。“李卫东双手叉腰,昂着头,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好像是他揭开了秘底。                    七

    扶林公社距离李卫东插队的石林公社有130多里路,那里距离县城仅十公里,属于山中平原,主要出产稻谷和小麦,是全县的“鱼米之乡”。在那里落户的知青大部分都有较硬的家庭背景,不是干部子弟,就是军人之后。

    “那个地方太好了,各路神仙都争着去,可见陈明义的家庭出身不一般哪。”李卫东说。

    “背景硬有什么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到大山沟当农民。”墨梅显得很淡定。

    “陈明义的爹是知识份子,他喜欢咬文嚼字,这点我倒是很喜欢。”杨幺爹摸着长胡须笑呵呵的说。

    “这就叫臭味相投,不如我们工人子弟耿直豪爽。”李卫东拍着胸膛,很是得意。

    “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明天你们不是要去扶林公社吗?”杨老伯边说边往屋外走。

    兄妹俩回到知青屋就商量起来。李卫东认为:不能冒昧地向陈明义询问青冥巷5号的事,那样太唐突,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这毕竟是他家的私密,不可能轻易向外人透露。到时,只能见机行事了。墨梅迎合道:到时由我唱主角,异性相吸嘛,他不会冷落我的。

    次日,天刚蒙蒙亮,兄妹俩就启程了。所幸,搭上了去县城的长途公共汽车。到了县城,天已黄昏,去扶林公社的汽车每天只有两班,下午的班车早走了。墨梅仰起头,望着灰暗的天空,连声叹气。李卫东满不在乎地说: “十公里路,小菜一碟!最多走三个钟头就到了。”墨梅也来劲了,“谁怕谁呀,走就走!”

    走出县城,天色渐暗。暮色中,散落的农院掩映在竹林里隐隐绰绰。一块块冬水田明晃晃的,向四面八方铺展而去。几座山丘像从平地凸起的“金字塔”,矗立在平原四周,山上一片黛青色。

    广褎的田野上,一前一后晃动着两个身影。李卫东为了赶路,走得火急火燎。墨梅却陶醉在眼前的景色里,一边走一边张望,脚步迈得越来越慢。

    “小梅,也不看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浪漫。”李卫东停下来抱怨道。

    “哥,这里的景色太漂亮了,美丽的山中平原,有点像画里的江南乡村。”墨梅全然不顾表哥的抱怨,停下来继续欣赏她眼中的画面。

    “你这人小资产阶级情调太重了,都是看书太多,中了邪。返回来再慢慢欣赏嘛,我估计已经走了一半了,我们再加把劲就到了。”李卫东说罢,无奈地看着表妹。

    “好吧,哥说话要算数哟。”墨梅应道,然后加快了步伐。

    走到扶林公社粮仓坝时,四周一片漆黑,点点灯火像莹火虫似的在旷野里闪烁。李卫东没有想到,陈明义在本乡还挺有名,只问了两家就寻到了陈明义的知青屋。

    这是一个四合院,典型的穿斗木结构房子,一道道幽暗的灯光从院边的窗户透出来,反射到树上,恍若游走的鬼魅之影。还未走进院子,三条狗一阵狂叫,扑了过来。

    “雪虎,雪虎,回来!”一个身穿黄军服的小伙子边喊边从院子边的屋子跑出来。雪虎狗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停止狂吠,对着李卫东一个劲地摇尾巴。那两只狗没趣地调转头,躺在院坝不动了。

    “你叫陈明义吧?我们也是知青,路过这里,想借你这块宝地歇一晚上,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可以吗?”李卫东走上前自我介绍道。

    “都是知青,不必客气,请跟我来。”陈明义确是一介书生,语调温和而恭谦。

    屋里的家什跟其他知青屋差不多,简陋而干净。一个木箱上撂了一堆书。墨梅走过去,仔细一看,除了有初中、高中的课本,还有几本《星星之火》、《红旗》杂志和文革的歌本。怎么没有一本小说呢?墨梅很失望。回到木桌前坐下。

    “陈哥,你是高中生吧?看来你很喜欢读书。”墨梅问。

    “我是高67届的,喜欢理科和军事。”陈明义说。

    “我是高68届的,也喜欢看这两种书。”李卫东附合道。

    “我是初66届的,喜欢文学,爱看小说,如不搞文革,我们可能都上大学了。”墨梅说完,叹了口气。

    墨梅的话引起了陈明义的共鸣:“我也有同感,吃完饭,我们再慢慢聊。”

    十分钟后,陈明义端了一盘面条走进来。“队长听说我来了客人,就煮了一盘面条送给我。”

    “你和贫下中农的关糸不错嘛。”墨梅边说边挑面条,她的肚子早唱空城计了。挑好两碗后,李卫东走过来:“苏墨梅,你先吃吧,我自己来挑。”

    “他刚才叫你什么?”陈明义极惊讶。

    “哦,忘了介绍,我叫苏墨梅,他是我表哥,叫李卫东。”墨梅回答说。

    “你家住在重庆哪里?”陈明义继续问。

    “长江二路马家湾35号。”墨梅又补充道:“我家附近有一栋青瓦白墙的老楼,属于徽派建筑风格,解放前有家姓马的徵商到重庆经商时修建的,原来叫马家花园,后来改为荷花池,这栋老建筑在那一带很有名。”

    陈明义不再发问,坐在角落里,一边吃面条一边观察对面的梅姑娘。苏墨梅身材修长,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双唇小而厚,合上嘴就成了一个圆形,红扑扑的鸭蛋脸就像抹了一层腮红,很容易让人想起年画上的胖丫头。梅姑娘虽然称不上面若桃花,却透着出水芙蓉般的清纯。

    这时,苏墨梅也在琢磨,陈明义对我的名字为何这么感兴趣呢?他为啥要打听我家地址?这人的相貌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卫东的想法却很简单,这和他豪爽耿直的性格有关,思考问题和发言都不喜欢绕弯,他打算吃完饭就询问青冥巷5号的事。

    吃完饭,三个人各揣心思围坐在小方桌旁。

    “陈明义,听说你在这一带很出名,不但知书达理,还很仗义,爱打抱不平。”李卫东开了头炮。

    “哪里,哪里,过奖了。”陈明义恭谦地说。

    “如果我有困难,你愿意帮我吗?”李卫东问。

    “没问题,只要能帮上忙,本人绝不含糊。”陈明义爽快地应道。

    “那好!我想打听一件事,你肯定是知情人。”李卫东真是快人快语。

    “何以见得?说出来我听听。”陈明义很感兴趣

    “你家是不是住在千厮门青年巷5号?”李卫东直奔主题。

    陈明义皱了一下眉头,耷拉着眼皮,犹豫片刻,抬起头,冲着李卫东说:“真是来者不善哪,你听杨孺轩说的吧?而且还想打听我家的故事,对吧?”

    李卫东长得腰圆膀粗,比纤瘦的陈明义要高出一头,说话底气十足。“没错,因为这件事牵涉到我表妹苏墨梅,她被你家的故事折磨得死去活来,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苏墨梅见时机已到,该轮到她出场了:”陈哥,我们来找你,没有半点恶意,只想知道青冥巷5号的真像,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陈明义站起身,面对墙壁陷入沉思。半晌,才转回身子,用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郑重地说:“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这件事瞒得太久,没准还会闹出人命来,我也不想再隐瞒了。” 

                     八

    陈明义站起来沏了一壶茶,又拿来三个土碗,慢吞吞地说:“我家的故事很长,跨越半个世纪,涉及到三代人,所以只能慢慢道来。”墨梅抢过话题:”不急,陈哥,我都等了半年了,今晚豁出去了,不睡觉也要把这个故事听完。

    “千厮门的青冥巷是三十年代初期的地名,那时候我外公一家就住在青冥巷5号的院子里。因外婆身子弱,只生育了两个女儿,我妈是老大,小姨比我妈小三岁,属于未满月的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外公外婆特别宠爱她。”

    陈明义停下来,喝了几口茶水,墨梅却等不及了,“陈哥快讲呀。”

    “我外公念过几年私塾,读了许多孔孟贤书,是个秀才。他把满腹才气都灌输给了两个女儿,外公以为若把她们培养成琴棋书画都懂的大家闺秀,两个女儿就能嫁入豪门了。小姨性格内秀,喜静,足不出门,在书房一坐就是半天。小姨十七岁时,出落得如花似玉,不但练出了一手好书法,还学会了写诗作画。这一年,一心想攀龙附凤的外公开始托媒人为小姨找婆家了。”

    “打个岔,你妈呢?她的学习怎么样?”墨梅问。

    “我妈和小姨的性格恰恰相反,她开朗活泼,好动,在书房待不住。后来外公就把她送进了私垫学堂,五年后我妈进了女子中学。在学校参加了进步社团觉新社,接触了一些社会进步人士。”

    “哦,我知道了,后来你妈就加入了共产党,对吧?”李卫东以为热血青年理所当然都是共产党员。

    “当时她还不够资格,只是个进步学生。我妈中学毕业时,一个大学生向我妈求爱,他俩都是觉新社的,因两人志趣相同,很投缘,我妈就答应了,并很快结了婚。当年,我爸在一所中学教国文,两年后坐上了校长的宝座。我妈就当起了全职太太。那年冬天,我大哥降生了。后来妈又生了两个女儿”

    陈明义咳了一声,墨梅赶紧给他倒了一碗茶水。

    唉!李卫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一对进步学生应该去投奔共产党,然后到延安抗大学习,最后参加八路军,热血青年所走的革命道路不都是这样的吗?

    “后来你小姨嫁人了吗?”墨梅没有表哥的理想主义,她最关心的是小姨的命运。

    “1933年的春天,青冥巷5号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杨孺林,当年还是一个大学生。外公见他彬彬有礼,挺儒雅的,加上院子正好有一间空厢房,便答应了他租房的请求。”陈明义接着讲。

    “你外公就不怕杨孺林勾引你小姨?”李卫东刁酸地问。

    “当时,我外公己给小姨相了一门亲,男方家姓张是个湖北商人,早年从湖北孝感迁移到重庆的。张家少爷在经营一家绸庄,比小姨大5岁,只念过几年私塾。我外公是个财迷,自然高兴。小姨最烦富家公子哥,又怕伤了父母的心,一再推诿身子有病,就是不见上门提亲的张家人。”

    “哈哈!正好让杨孺林有机可乘。”李卫东乐了,好像杨少爷是他家亲戚似的。

    “别把杨孺林想歪了,他只是一介书生,每天从家里到学校,一有空就坐在院子的天井里念诗、看书。我小姨就喜欢读书人,杨孺林坐在天井里看书,她就站在堂屋的格子窗观察,有时还悄悄地跟着杨孺林念起唐诗来,那些诗她倒背如流。”

    “渐渐地,小姨喜欢上了书生,并为杨孺林写了许多诗词,有一天,小姨终于走出深闺,杨少爷顿时惊呆了,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墨梅托着下巴,眯缝着眼,煞有介事地编起了故事。

    “小梅打什么岔呀,听他讲完嘛。”李卫东阻止道。

    “爱好文学的人就是浪漫,真让你说对了,我小姨和杨孺林的爱情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那时,我外公会算卦,写得一手好字,就在巷子口摆了一个摊,专门给人算命、代写状纸和家书。外婆会裁剪,手工制衣,被一家制衣作坊请去当缝纫工。所以只有小姨一个人在家,正好给小姨留下了找杨孺林对诗闲聊的时间。通过一年的接触,两个人的恋情日益加深,杨孺林决定向外公挑明,娶小姨为妻。”

    “你外公同意吗?张家那门亲怎么办呢?”墨梅打断陈明义的讲诉,着急地问。

    “外公一听,杨家是财主,当即同意了这门亲,但一定要杨家来重庆提亲。张家因为没有送聘礼,也没有正式订亲,这门亲暂时被搁到了一边。杨孺林见外公应允了此事,喜出望外,第二天就启程回老家了。”

    “结果就酿成了一桩悲剧,是吧?”李卫东提前揭了底。

    “唉,我小姨心急如焚地盼了两个月,一天,突然收到杨家托人带来的噩耗,小姨当场就昏过去了。从此一病不起,外公请了好几个郎中为小姨看病,外婆也辞掉工作,在家伺候小姨。”陈明义低下头,很难过的样子。

    “你小姨病好后,发誓终身不嫁,然后去了尼姑庵,最后终老而死,是这样的吗?”墨梅编得有些离谱了。

    “唉!如果是这样就好咯。”陈明义长叹一声。“我小姨是典型的红颜薄命,不到二十岁就走了。我妈把小姨的后事料理完后就把外公外婆接到她家去了,然后把青冥巷5号那套院子租了出去。”

    陈明义中断讲诉,在屋里左右踱步,他的心已经被前辈的悲戚故事打湿了,所以不得不停下来,好让自己的心情缓解一下。

    墨梅的心情沉甸甸的,她在为古人担忧。这小姨的命运比《家》里的梅表姐还要悲惨,那个杨大少爷简直就是封建婚姻的殉葬品,《家》中的梅表姐走了后,觉新身边还有一个贤妻陪伴,而杨孺林却成了坟场的孤魂野鬼。唉,悲也!           

                          九

    墨梅抬起头,见陈明义还在屋里晃动,倒了一碗茶递给陈明义,问道:“陈哥,你家故事讲完了吗?你不是说跨越半个世纪,涉及到三代人吗?”

    李卫东指着墨梅,说:“小梅莫打岔,接下来,陈明义就要讲第三代人的故事了。”

    陈明义坐下来,看着墨梅,眉头又皱到了一堆,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李卫东似乎觉查到什么,咬了咬嘴唇,说:“陈明义你有话直说吧,我们不会介意的。”墨梅听出表哥话中有话,附合道:“陈哥,没关糸的,有啥话尽管讲。”

    “苏墨梅,你刚才说,你家住在马家湾。”陈明义问。

    “对,在哪里住了快十年了。”墨梅答。

    “前几年,我家就住在荷花池。”陈明义说

    “原来我们还是邻居,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你呢?”墨梅惊讶地问。

    “我从初中起,就在北碚西师附中住读,星期天和节假日才回家。”

    “你还有弟妹吗?他们可能都下乡了吧?”

    “我有两个姐姐,都嫁到外地去了,还有一个弟弟,我这个弟弟,唉,不提他了。”陈明义故意绕开这个话题,坐下后就沉默了。

    苏墨梅望着坐在灯影里的陈明义,越看心里越发毛,这张脸在哪儿见过呢?她的大脑在迅速搜索,最后把疑点定格在了青冥巷5号那张亡灵的脸上。天哪!两张面孔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墨梅的心里掠过一阵悸动,想起了青冥巷5号那张男孩遗像。

    “陈哥,你的弟弟,是不是,走了?”墨梅试探性地问陈明义。

    “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认识他?”陈明义有些语无伦次。

    “跟你直说吧?墨梅在去年收到过一封信,就是从青冥巷5号寄出来的。”李卫东把底抖了出来。拉墨梅坐下,“小梅,把这件事都讲出来,让陈明义来揭底吧。”

    有表哥壮胆,墨梅一下有了勇气,一五一十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陈明义的眼圈红了,垂下头,抽泣起来。

    李卫东和苏墨梅同时陷入沉默。墨梅很纠结,她太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了,但又怕自己卷入这个可怕的故事中。

    陈明义慢慢抬起头,面颊上添了两道泪痕。他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对墨梅说:“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想起弟弟,我很难过,今天又不得不面对这场痛苦的回忆。”

    “陈哥,我很同情你失去了唯一的弟弟,但是,我不得不问,你家为什么要寄信给我,还写得那么诡异,害得我这半年都是提心吊胆的。”墨梅哽咽着,眼里闪着泪光。

    "对不起!因为你是这个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不得不牵涉到你。"陈明义申明道。

    "别婆婆妈妈的,有说就说,有屁就放!"李卫东极不耐烦。

    陈明义瞪了李一眼,缓了口气,继续讲述:“我弟弟叫陈明亮,不但学习好,还很会吹笛子、他每天放学回家后,就站在楼下的荷花池旁边吹笛子。”

    墨梅惊讶不巳:“你说什么?那个在荷花池边吹笛子的少年,原来是你弟弟呀!他的笛子吹得太好了,我经常爬到荷花池墙外的黄桷树上去看,但每次都只看到一个背影。”

    陈明义怔怔地看着墨梅:“其实我见过你,那天是个星期天,我站在四楼的家中观赏围墙外那棵硕大的黄桷树,你趴在树枝上正在看我弟弟,画面很温暖,我被感动了,赶紧拿出照像机拍了下来。后来,我开始注意那棵黄桷树。只要看到你趴在树上,我就会拍下来,前后拍了十几张,每张的表情都不一样。我去相馆冲洗成像片,挑了四张给明亮看,他看了又看,还夸赞说,这个女孩好单纯,好可爱呀。后来我又把其余的照片都给了明亮。”

    墨梅的脸红到了耳根,这是藏在她心底的秘密,虽然,她从未见过吹笛少年的真容,也从未给他写过一封信。然而,那悠扬的笛声连同那娇健的背影都定格在了她的心灵深处。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暗恋?只知从此以后,她再也忘不了这个吹笛少年了。

    墨梅很想知道吹笛少年为何去了天堂?尽管她的心被一把无形的尖刀剌得生疼。“听说他后来参军去了文工团,是真的吗?”墨梅怯怯地问。

    陈明义说:“是真的,那年是1965年冬天,明亮因人长得英俊,又擅长吹笛子、唱歌,就被特招到了部队文工团。文革爆发后,我父母被打成“顽固不化的臭老九”,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这事也牵连了明亮,他到部队还不满一年,就被辞退了。后来,我大伯就把我们两兄弟接到了青年巷5号。因为这套院子死过人,很难租出去,解放初期,我爸就把大伯一家从乡下接到了重庆,把这套院子送给他们住了。”

    “你大伯现在还住在那里吗?”墨梅想起了青冥巷5号那两个老人。

    “是的,他们的儿女成人后都另立门户了。我们在那里住了5年,直到父母平反恢复工作,我们才搬到父亲单位住。”

    李卫东很想知道陈明亮为何走的?迫不急待地问:“在这几年,陈明亮是不是得了一场重病?”

    “是的,他本来身体挺壮实的,从部队回来后就焉了,成天闷在家里。有一天,他的同学请他吃饭,回到家就喊肚子痛,吃了药也不管用,第二天到医院检查,才知得了急性胰腺炎。他怕拖累了大伯,只拿了一盒止痛药就回家了。在家躺了几天,病情愈加严重。也许,明亮知道自己不行了,把你的照片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陈明义哽住了,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墨梅的心好痛,一股酸涩从心底漫上来,模糊了她的双眼,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淌。

    李卫东的眼眶潮湿了,拉过表妹的手不停地抚摸着。

    “陈明义,故事马上就要结尾了吧?我想问你,那封信是陈明亮写的吗?为何三年后才寄出来呢?”李卫东只想知道与墨梅有关的下文。

    “那是明亮走的前一天写的,他写好后就放进了日记本里,明亮从未恋爱过,但是他很渴望爱情,曾在我面前多次提到树上那个女孩。后来从他的日记里得知,明亮打听到苏墨梅家的地址后,一连写了几封信都没敢寄出去。他把心里的秘密都写进了日记里。”

    陈明义瞥了墨梅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责怪墨梅。墨梅心想,谁叫他不把信寄出去呢?

    “那封信又是谁寄出去的呢?”李卫东追问道。

    “1970年秋,我父母平反回到家,才知明亮走了。两位老人有多么悲痛,可想而知。后来在清理明亮的遗物时,妈妈看了明亮的日记和那封信,才知儿子心里有个姑娘,她愈加难过,几次提出要见苏墨梅,我爸坚决反对,他说,这么做会给这个女孩造成伤害的。”

    “你妈为了得到解脱,把最后一封信寄了出去,结果还是伤害了墨梅。你妈太自私了!”李卫东气愤地嚷道。

    “哥,别这样,陈妈妈痛失儿子,失去理智可以理解。老人家不愧是知识分子,把这场戏导演得天衣无缝。”墨梅不再流泪,分析起故事的结尾来。

    “陈哥,你下乡的地点并不在秦巴,你妈为了找到我和杨老伯,托关糸把你分到了全县最好的粮仓坝。然后把陈明亮的最后一封信寄给我,目的是要把我引诱到青冥巷5号,去见你弟弟。她以为我认识陈明亮。还有你去见杨孺林,也是你妈的主意,因你妈打听到我表哥和杨老伯在一个生产队,通过杨孺轩我们就可以找到你了。你妈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已经把我当成陈家的幺儿媳妇了。对吧?”

    陈明义吃惊地望着苏墨梅,好聪明的女子呀,只可惜,明亮没有这个福气。

    苏墨梅走出屋子,天边已泛起一抹晨曦。她凝视着南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喃喃地说:明亮,我们来世再续前缘吧。

    原刊于<中国乡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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