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解读纳兰性德《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下

作者: 流星雨儿下 | 来源:发表于2018-01-31 12:52 被阅读506次

    我们要解读纳兰印象、印象纳兰,我以为这首《浣溪沙》最为关键。但是,关于纳兰的印象,其实存在着很多种。我们上次讲了,在世人的眼中,他是豪门贵胄、世家公子;在时人的眼中,他又“侧帽风流”、风采无双。可这些都是远观,都是世人、时人的大致印象。所谓由表及里,谈及印象,我想身边人的切身观察更有说服力。那么在友人、亲人、家人、文人、学人、词人看来,纳兰又是怎样的印象呢?


    在友人看来,纳兰的印象是豪侠仗义。这一点上他和他亦师亦友的人生知己顾贞观可谓是一般无二。我们常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顾贞观能成为纳兰的人生知己,在讲义气、重友情这一点上,真是与纳兰颇为相似。只说一件事,便可见他两人的豪侠仗义。顺治十四年,和2017年一样,按甲子纪年法也是丁酉年。大清历史上著名的“丁酉科考案”,一时朝野震惊。顺治帝下旨将举人全部押送到北京,由顺治重新进行复试。这时候就出了一个“张铁生”式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吴兆骞,是江南名士,江苏吴江人。在这次顺治帝亲自主持复试的过程中,他居然交了一张白卷。当时舆论大哗,有人说他胆小,吓得提笔忘字;有人说他恃才傲物,故意卖弄,但其实是这个吴兆骞确实有几分名士的做派。他看到当时考场如同刑场的景象,感慨万端,把笔一扔,说:“焉有吴兆骞而以举人行贿乎?”那语气、那姿态,当真有几分清高。这一下触怒了顺治帝,当即把他发配到宁古塔充军,吴兆骞从此踏上了长达数十年的北国流放之途。

    吴兆骞不幸中的万幸是有一个好朋友,他的江苏老乡,也就是顾贞观。他年轻时即加入了吴江名士吴兆骞兄弟主盟的“慎交社”,所以如今吴兆骞蒙难,流放宁古塔日久,顾贞观为吴兆骞所蒙不白之冤感到怨痛,立下“必归季子”的誓言,并写下《金缕曲》二首,寄给深陷北地苦寒狱中的吴兆骞。其词云:“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维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另一首开篇则云:“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两阙《金缕曲》,情意深重,在当时即被时人传诵为“赎命词”,成为清词中的压卷之作。可是顾贞观空有热血,却无路求门,最后只得来求纳兰容若。纳兰知此事艰难,况是顺治帝钦定大案,康熙作为顺治的儿子,哪有儿子去翻老子的案的道理?但他终究被顾贞观的侠义心肠所感动,他虽然与吴兆骞并无交集,并无相识,但顾贞观却是他的生死知己。所以为了顾贞观,他期以“五年之约”,一定要拯救吴兆骞南还。他因此来求自己权倾一时、身为相国的父亲纳兰明珠。

    明珠本是官场老手,知道这事儿难度很大,康熙不可能去翻顺治的案,但是看着儿子从来不求自己的份上,明珠勉为其难,答应去试一试,但有个前提条件,要顾贞观亲自前来面谈。于是顾贞观亲自来拜见明珠。明珠笑着对顾贞观说,听说你从来不喝酒,愿意为了你的朋友吴兆骞干了这杯酒吗?顾贞观当即一饮而尽。明珠又笑着说,那你能不能为了你的朋友吴兆骞学满人请安呢?顾贞观也接受了。明珠当即感慨,没想到为了朋友,为了情义,你顾贞观能做到如此地步,此事我必当竭尽全力。后来明珠果然为此事费尽心机,但此事确实不是一般的难,明珠即便权倾朝野,也在多次反复之后,终于在容若五年之期的承诺之内,在第五年将吴兆骞从苦寒的北地营救了回来。顾贞观为吴兆骞,纳兰容若为顾贞观,为一份友情,为一份承诺,却殚精竭虑、不畏千难万难,只为君子一诺、友情深重。

    但吴兆骞营救回来之后,二人对此事却绝口不提。吴兆骞虽经流放之苦,却本性难移,甚至因小事而误解顾贞观。后来明珠把吴兆骞找来,吴兆骞进入厅堂之中,见左边写着“顾贞观为吴兆骞饮酒处”,右边写着“顾贞观为吴兆骞屈膝处”,吴兆骞于此幡然醒悟,方知顾贞观和纳兰容若为他的生还竭尽了心力。所以顾贞观与容若豪侠仗义之举,为救友人不辞艰险,而功成之后又不计得失,所以当时人都说,能结交顾贞观和容若这样的朋友,实是世人平生之大幸也。那么在当时的文人中,除了豪侠重义,大家又是怎么看纳兰容若的呢?这就要提到纳兰的另外的两个名字了,一个叫“成容若”,一个叫“渌水亭主人”。先说渌水亭主人,其实渌水亭是纳兰容若的别业,今天的学者对于渌水亭到底在什么地方,到底是在什刹海还是在玉泉山下,还有争论。但不论它在哪儿,但其实它的本质都是清初最著名的文化沙龙。渌水亭其实是容若和他的文人朋友们聚会之所。像清初著名的文人、士大夫,比如朱彝尊、陈维嵩、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等,这些清初著名的汉族知识分子,都围绕在容若的身边,都常出现在他的渌水亭别业。

    在这个渌水亭的朋友圈里,只有文人与文人之交,并无满汉之别。可见朱彝尊、陈维嵩、顾贞观等人,视容若便像对待汉族知识分子一样,并无丝毫芥蒂之心。所以他们有时称容若为“成容若”,纳兰自己也很多时候称自己为成容若。因为他本名纳兰成德,而“成德”语出《易经》“君子以成德为行”;而《仪礼》则云:“弃尔幼志,顺尔成德。”郑玄注曰:“既冠为成德。”后来“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弱”的韩愈则曰:“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是以教谕而成德也。”而一代心学大师王阳明的《传习录》则曰:“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所以所谓“成德”,在儒家看来既是人生成长的现实需求,又是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所以文人以“成容若”呼之,而纳兰以“成容若”自名,这就是在标举纳兰是标准的儒生。所以虽然出身不同,但他与那些杰出的汉族知识分子们一样,他们内心的灵魂成长与终极归宿,都是儒家的、都是一样的、都是有着高度的一致性的。所以因为这种高度的一致性,年轻的纳兰以他深厚的儒学功底编纂了清代最早出现的一部阐释儒家经典的大型丛书——《通志堂经解》。纳兰校订的《通志堂经解》,多达一千八百卷。一经问世,就引起人们的普遍重视,当时书肆一版再版。经师通儒都以拥有这么一部大型丛书为幸。除了《通志堂经解》,纳兰还著有《通志堂集》,其中有经解序跋、诗文辞赋,以及《渌水亭杂识》四卷。因为这种功底、这份成就,国学大师梁启超甚至称纳兰为“清初学人第一”。

    当然,纳兰的学问再高深,也不如他的词作来得光彩照人、来得夺人心魂。况周颐“以真论词”,以纳兰为“国初第一词人”,以为纳兰对清初诗坛有开创之功。谢无量则以为纳兰“独为一时之冠”。胡云翼更是直言:“纳兰性德的小令,在清代是无足与其抗衡的。”当然最有名、也是最权威的评价,就是王国维先生认为,纳兰在词史上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王国维这一评论居然可以置南宋元明诸家于不顾,可谓一语推翻词坛五百年之定论。可这些荣耀、这些光辉、这些印象,不论是友人眼中的豪侠仗义,还是文人眼中的渌水亭主人、成容若,还是学人眼中的清初第一学者,还是词人眼中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些印象难道就是最真实的纳兰吗?而在家人的眼中,纳兰的形象、纳兰的印象又是怎样的呢?纳兰明珠曾经权倾朝野,曾经要把自己这个儿子着力培养。他以为作为父亲他是了解孩子的,但可惜容若短寿,天不假年。据说明珠晚年在罢相之后,在家中读起容若的《饮水词》,边读边不禁老泪纵横,只是流着泪叹息说,这孩子,他什么都有了,怎么还会这么不快乐呢!是啊,除了世人、时人、友人、文人、学人、词人他们眼中的纳兰,还有一种印象的纳兰,活在纳兰自己的心中,活在他的《饮水词》里。那么这一种的印象纳兰,又是怎样的呢?答案就在这首《浣溪沙》里。

    你看“残雪凝辉冷画屏”,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杜牧的《秋夕》来,所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虽是冷清秋,却还有一种别样的温度与向往。可纳兰的“残雪凝辉冷画屏”,这比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要冷多了。残雪映衬的月光折射在画屏之上,那就不只是冷,那一切都仿佛被冻住了一样。“落梅横笛已三更”,已是三更天了,不知哪里传来“落梅曲”的笛声。笛声呜呜咽咽,在这夜色里真所谓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可是远远寻去,却“更无人处月胧明”,哪里见得到那个吹笛人的踪影啊,只有那清冷的月色罢了,在这笛声里,变得越发地朦胧、凄清。

    上阙三句,其实在写一种背景。但是背景中,又带着一种因果。因为有因果,所以才有对自身命运的认识。所以下阙突如其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我是和你一样的人啊,都是这人世间惆怅而痴情的生命,我虽与你并不相识,可是我却能听懂你的心事,听懂你的惆怅。因为我与世界格格不入,我只与你惺惺相惜,因为我们都是一类的人。我们的惆怅、我们的痴情、我们的深情,就是我们的命运。所以谁的脸上满是泪水,谁的心中满是伤痕?只有你和我这样的人吧?所以我也彻夜不眠,在你的笛声里,看到我真实的魂灵,看到我既定的命运——“断肠声里忆平生”。是啊,难怪明珠不解他的这个锦衣玉食、富贵公子的儿子为什么会是“人间惆怅客”;惆怅还不够,还要泪纵横;泪纵横还不够,还要断肠声。明珠永远也不会懂,如此锦衣玉食、如此富贵繁华,可容若你为什么要如此断肠、如此哀苦?你难道不是我相门的富贵公子、富贵花吗?

    容若说不是。他有一首《采桑子》,词云:“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对于雪花,最懂它们的该是才女谢道韫吧!而容若觉得自己就应该是那雪花,“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可他偏偏生在富贵人家,可他偏偏被层层包裹在锦衣繁华里。只是谢娘不可再遇,举世茫茫,谁又能懂容若?大概只有容若自己才能在自己的心中看见自己灵魂的雪花。他是一道轻盈的生命,却又是一道惆怅的生命。他的痴情、他的深情,无人能懂,也只有他的《饮水词》,能折射出他灵魂中自己的印象来。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纳兰,为什么生在在锦衣玉食、相国之家的纳兰,他是“人间惆怅客”,不是“人间富贵花”?这种巨大的反差,这种内敛的深情,其实正是让世世代代的人们对纳兰痴迷的关键所在。从印象的角度看,纳兰容若留给世人的最终印象,那么儒雅、那么深情,仿佛与他满族八旗子弟和相国公子的身份格格不入。但从文化的角度看,纳兰的儒雅与深情,其实暗藏着两种身份。儒雅背后的“儒生”身份,和痴情深情背后“情种”角色。而这两种身份和角色其实都和满汉文化的交融息息相关。


    满人入关,横夺华夏气运,以八万铁骑统治万里神州,初时靠铁血手腕,但在文化上,相比于中原文明,其实孱弱得多。所以满清统治者知道,如果不进行汉化,不进行民族文化的融合,他们命运终将像前此的元蒙一样,终究会被逐回大漠。所以在清初满汉融合的这个进程中,两种文化既有撕扯的纠缠,又有交融过程中基因的突变。而纳兰即可谓是这两种文化交融过程中,基因突变最璀璨的展现。满文化的豪纵不拘,加上汉文化的沉厚积淀,再加上儒家文化的沉厚内敛,所以造就了一身儒生气质的满族公子纳兰。你看他对友人的豪侠仗义,你看他在文人眼中的成容若,他在学人眼中的清初第一学者,更不用说他在词人眼中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印象,都体现出最典型的汉化与儒化的结果来。同时在情感领域,满文化的单纯加上汉文化的深情,再加上纳兰本身的和儒家最为提倡的赤子之心,于是造就了一个无比痴情与深情的绝世情种——纳兰公子。所以纳兰的儒雅与深情,放在大文化的背景里,作为一种极其奇特、极其典型的现象,非常引人深思、发人深省。当然,我们不必一定苛求一定要有那么宏大的视野,即便退回到生命本来的层面,纳兰的出现也可以证明,生命本来就有足以令人震撼的奇迹。那就是有一种生命,必定会将深情、痴情、儒雅与温暖演绎到极致。他们的存在,就是向世间证明,有一种纯粹、有一种一往情深,是我们人之为人,独立于世间万物的、不灭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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