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先生的博物馆里

作者: 作家無去 | 来源:发表于2021-11-11 17:07 被阅读0次

    玉先生在街角处开了一爿店面。他店里的陈设都能表示他是界内一个具有经验的行家里手。玉饰、璧石,在馆内的两面墙壁上整齐排开,像历史的画卷缓缓铺展。进门左边放着一尊观音像,身上尚残挂着斑驳泥锈,拈花的一根指头是残缺了小截儿的。大抵神仙见过太多疾苦,是不知道疼的,她面容上犹是微笑,看起来她并不在意那断指的痛。听说这像是玉先生从殷墟拍得珍藏在家的。

    殷墟是商朝后期的遗址,喜欢旧物件的人,或多或少精通历史。看见的人于是都向玉先生去询问这观音肖像的出身,玉先生必然对观音的来头笑而不谈。像这样富有神秘背景的物件实在很多,看客目不暇接,觉得有些博物馆里陈列的物件亦不过如此。有人即笑称玉先生这店为“博物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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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先生似乎对这称呼并无反感的意思,也乐得受用。但凡有人打电话过来,开首总问一句好,“玉先生,在哪儿嘞?”

    “不是在博物馆,即在去博物馆的路上~”玉先生自然地答话。因此也就“博物馆博物馆”地叫着,“博物馆”便长此以往地口口相传下来了。这实可算是平淡生活中的调味了。

    “博物馆”不大不小。进门先是一排桃木色展柜,自然是专门工匠定制打磨出来,这颜色和某某建材市场的那些压制材料比起来,古韵十足,更显得雅致。为了达到最佳展示效果,柜内每隔约莫二十厘米投下一枚小射灯,这射灯的角度和头上房顶的高大灯光刚刚契合。这只是一眼望去看到的表象。绿叶配红花,柜台上一切装饰都是为了衬托置于其内的待售的物件。

    每一块玉佩都有一个寓意颇佳的名字,就如它们都有一个小小的标价便签那样。譬如其中一块,匠人师傅在奔腾的骏马背上雕刻了一只长尾的猴子,“马上封侯”的名字就来了。还有的在葫芦藤上附着一只蝉,寓意“一鸣惊人”。那些求功名的人,或许并不真的喜欢玉,但因了它的涵义的“好兆头”,因此爱不释手起来。

    这是不难理解的,国内外皆为普遍。最简单的比如,西方人忌讳“13”,中国人忌讳“4”,认为逢到这样数字简直就是灾难。好的寓意,办起事来劲头十足。“玉意” “寓意”,生活在泥淖中的人凡事讲一个彩头,才能心安理得。

    正对门的堂中供桌上放着一尊关圣帝君的玉石佛像,通体剔透,关公手中立着的关刀更是在射灯的投映下闪着明澈的翡翠光芒。

    听说这是祖传下来的,是镇店之宝,玉先生常对着关公炯炯有神的双眼发呆,或许,通过那眼神,真能找到一条解救之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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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先生原名叫什么,没多少人知晓。只听说他的祖辈上都浸淫在玉石界,因而攒下不少家当。早年前玉石在市面上吵得火热,玉先生迎头撞上大运,发了一笔财,店面红红火火开到京城、长安、洛城等各处去了,因此大家只道他是做玉的专家,称他一声“玉先生”。

    然而,潮流总是有一个周期的。像时装,民国时期的旗袍突然穿在二十一世纪的所谓名媛的身上,汉服一下子满大街都是了。谁能想到,时尚又回到了百年前、千年前?风水总随着光阴轮流地转着。

    人们对于玉石的热情,一下子就没落下去。玉先生的店先后就这样关了一间,接着又关了一间一间,直到打击得他像是新嫁娘,成日地羞躲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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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中国的人遭逢变故都是惯常了的,除了迎头往前,并不能叫他因着这一场起伏就谋害了自身。于是玉先生又回到老家张罗了这家店,把风头正盛时攒下的些少家当拿上台面,得以维持着体面。

    玉先生因为“博物馆”的开张,身边簇拥的人似乎比以前更多了起来,他又似从前那样高朋满座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假想一下,如果有一个认识玉先生的人,和他自己的朋友吹起牛,自己有一个开私营“博物馆”的玉先生,自当要在他的圈子里具足了“身份”。他不知道的是,朋友的身价永远是朋友的,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供你吹嘘并不能反映你的能力,在身份和地位上上并无过多增益。但是,且让他沉迷去吧,旁的人怎能叫得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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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先生的儿子向高引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矮个中年男人进来,说:“成叔,请坐。我爸马上就来了。”成叔原是玉先生交换兰谱的兄弟,生意在一起,两家的小孩也在一处耍,因此倒也不生分。

    向高边说边递了烟,成叔坐下了。向高倒了杯今年新出的毛尖茶放在那男人面前。

    过了没有几分钟,那个叫成叔的男人正在观望店内的陈设的时候,玉先生一面整理他的衬衫,一面踏进店内。他没有和叫成叔的男人打招呼,一进来吩咐他的儿子,“等下习军送石桌石凳来,你去把里间的位置腾出来。看怎么个放法比较合适。”

    习军原是卖石头的一个人,主要买卖的是乡村里弄间淘来的大重物件,诸如石磨、石槽、石墩之类,算是半个同行。他的堆放这些石材的老宅里陈放着一尊高约两米的南无观世音菩萨,据说是破四旧时,有几个胆大老百姓悄悄封了城隍庙的一面墙才得以保存下来。在当时人人敬仰跪拜,庇荫人世的它,如今也只能在无人问津的一个破落院子里去受那风雨的摧残了,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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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先生的石桌便是在习军这里选好的,长约一米八,宽八十、厚约十五公分,说下午送到馆里来。

    “博物馆”外间是店面,易货之所,里间供休息娱乐,或暂时招待熟稔好友驻脚。但是进出的门窄小,加之石桌又重又大,没有几个男劳力是无法完成这项工程的。成叔自然过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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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业之后不得找个店员站柜台呀?”这是成叔的声音。

    “就这行了,都闲着呢……”玉先生应付过去,这几年家业都叫败去了,开这间店一宗交易还没有,钱先砸出去不少,哪里还有钱去请伙计?

    成叔知道玉先生底难处,开玩笑似地接话:“把敏明店里的小女子美怡挖过来呗~自己人,你也好放心了。”

    说曹操曹操到。敏明来了,身边跟着一个女子,是他的年轻的妻。

    “怎么样,刚说挖你的人呢,你就来了。行不行嘛?”成叔问敏明。

    “谁呀?”除了美怡还能有谁,玉先生前些日子到自家茶店吃茶,和泡茶的那个姑娘聊得很好,又是送玉镯又是约吃饭,店里其他人都传着呢。敏明明知顾问。

    玉先生脸上一片白一片红,很不好看。他们对敏明心里犯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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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明的生意做得不错。熙攘凡俗,往往是权钱掌握着话语权。他们佩服他,因而也怕他。

    敏明早些年商海浮沉近几年总算趋于稳定,一应经营都有可心的人打理,理该坐在高楼里吹凉风喝茶,偶尔出席重要会议,不料沉疴痼疾来袭,一头使他栽倒在那些虚幻的名利之中,至此顿悟,抛下一切云游去了。这一处茶室原是他喜好喝茶,借一个名头存茶罢了,不指望能挣钱。因此也并不希望店员们出卖色相去招揽顾客。何况,一切诸法空,三界如梦幻,色相又能维持得了什么呢?他对这些早就看得明白。

    “可以啊,只要那丫头愿意。”是那个女人,一进门敏明身边的女人。众人这才注意到她,很瘦小地偎在敏明身边的椅子里。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笑,冷冷的,她微仰着头望着玉先生。

    成叔刚触了敏明的霉头,此时赶紧接过话头,“那得玉先生亲自出马,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心里却在盘算这女人,语气比敏明还冷,是个什么样人呢?

    玉先生的媳妇抱着外孙串门来了,大家忙都噤了声。

    玉先生长吁了一口气。要不得,外面玩玩可以,是绝不允许倒了家中得红旗的。于是他对前来的媳妇更多了几分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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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在天边渐渐地晕开,夜幕又缓缓地将余晖一点点挤下去。街上的灯高高低低地闪烁着,马路上穿梭的车辆顾自赶路,时间就滴滴答答悄无声息地过去,似乎每个人都被遗忘了。

    正在百无聊赖时,习军开着他的货车“突突”地来了。众人又都活跃了。

    习军把车厢打开,石桌看着确实沉重。敏明看了一眼,说,“咦,这不是古时候大户人家门上的匾额之类的东西吗?”他趔趄上前,像是难掩激动,“现在还能找到这东西!”

    玉先生、成叔、习军一众人经这一句提醒,似乎都回想起什么来了,连连开始恭维敏明的好眼力。那一块匾额上洋洋洒洒地写着“玉润珠圆”四个大字,飘逸又不失遒劲。这表面的意思,真是贴合“博物馆”所要的宗旨,众人齐声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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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天色不早,大家张罗着搬运。在场的男劳力有五人,敏明腿疾不便抬重物只好辅助,剩下玉先生、成叔、向高和习军四人对付那一庞然大物。

    蛮力固然是不行的,真正想到办法的还是习军。他把两根木头垫在地上,架了一个类似三脚架的东西,用铁链捆拴在石板两端,使巧力将其吊起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木头上。再号召几人慢慢滚动木头,一点点挪移到房内去了。两个石鼓作底座,确实相得益彰。

    待到了室内的灯光下,石桌面上的图案渐渐清晰了,有宝剑、兰草、箫、宝扇等八个图标围在“玉润珠圆”四字平行的格子内,两头是松树、鹿等等,都是道教中灵性的象征。

    这次轮到成叔惊叫了,“咦,你看这图案不是暗指八仙吗?”

    敏明赶紧叫了女子过来,他要让她给大家好好讲一讲。在他的心里眼里,他的那个爱人,简直是无所不知。原来,爱是那样盲目又自信的啊,他所爱的总觉得是世上最好的,哪怕他叱咤风云,也难过情关。可是爱又太残忍,叫你在恨的时候,全想起她的缺点来。

    那女子走过来了,看着大家投来的目光,说只记得“吕洞宾、蓝采和、何仙姑、张果老”,其他的再也记不清了。

    习军这时沉默了,这么好的一块石头,自己先前看走了眼,竟只卖了六百元,心里不免惋惜。

    “吃饭去罢,累半天了!”玉先生怕他们再言语,习军反悔了怎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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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敏明的建议下,他们就近点了小菜,吃了便餐。不动声色照顾他人的感受,这是敏明最让人喜欢的地方,因此朋友们惧他,同时又敬他,也喜欢与他做朋友。

    晚饭并没有花去多少时间,很快,刚消停下去的“博物馆”又喧哗起来。他们坐下,准备打几圈扑克,好叫这一场劳累在消遣中无声地散解。

    那石板的面上已经被玉先生的妻擦拭得纤尘不染了,连攀附在边缘的泥土也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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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剩下几个人了,在玉先生的博物馆里,他们坐着打牌。玉先生的儿子在旁边烧茶给他们喝,成叔的儿子来了。

    同样的年龄,成叔的儿子比向高要圆滑得多。这无不受父亲的影响。你看玉先生尽管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着,但绝不允准自己的儿子去寻一个随便的女孩子来作儿媳的。

    听说向高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到最后就被玉先生给硬生生阻断,因此直到现在向高还是单身。成叔有意给他介绍一个自己认识的一个年轻姑娘,但是向高一直温温吞吞不接话,叫人摸不透心思。成叔的儿子,待人处事,甚至教向高如何讨女孩子欢心。

    他们就那样一边打着牌一面聊着,敏明的妻窝在新石桌前的沙发上睡着。牌局散场时,敏明伸手抱她,她醒来了。依稀听见他们各自计算今晚的盈亏,那个卖石头的习军,输掉了八百。

    也许玉先生的博物馆明天就门庭若市了,玉先生还是那样和美怡牵连着;也许向高明天就捯饬着去会他的新女友,成叔的儿子不久迎来新婚;也许敏明又要开始一场远行,而他的妻又要换一位,谁知道呢?

    在这城市里,暑热早已断绝,有时是汽车的发动机声,有时是洒水车的铃声,那一晚上,没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和浮荡的空气蒙着一层昏黄。

    此刻玉先生的店里,拉上了最后一道门,又要重归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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