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御都,皇城,宣德门前。
一众大臣在各家提灯下人的陪同下聚集此处,来参加今日早朝。丞相蔡坤携六部文臣站成三列,大将军霍顿携一众武将站成两列,于不违携御司鉴鉴察四使站成一列。此时,众臣习惯性的开始议论,因为一过宣德门就不能说话了,很多人都习惯在这里聊上几句。
吏部尚书纪远清环视了一周,见只有礼部尚书手执奏折,他凑过身问道:“肖大人今日有何事要上奏?”
礼部尚书肖显达一边整理自己的官服衣帽一边说道:“还不是乡试科考放榜的事。”
纪清远小声说道:“有些没本事的考生对科考的公正存疑是正常的,这么多年,这种事都见怪不怪了,肖大人何必如此较真呢?你看人家顾大人,全国各地的刁民都在因为上缴民税闹得不可开交,生生被他一处一处压下来,从不传到陛下那里……你得向人家学习。”
肖显达眉头一皱,说道:“纪大人你怎么能这么说,本官身为……”
“议论什么呢?”就在这时,二皇子赵准在宣雅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文武百官见状,心中诧异不已,向来不参朝的二皇子怎么会来这里?诧异归诧异,还是纷纷向其见礼。
丞相蔡坤问道:“殿下今日也来参朝吗?”
“没办法,内侍府的小太监不让睡安生觉,大清早就去传唤,也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本来昨晚就睡得挺晚的,你说哪还有精力。”说着,便看向了提着灯笼的宣雅。
蔡坤会意的一笑,说道:“殿下虽年轻,却也得注意身体啊。”
赵准摆了摆手,站到了蔡坤前面。
这时,赵浔也在绿缇的陪同下出现了。两个皇子都来参朝,以往从未有之,如此,众臣更加诧异,纷纷猜测何故。
“见过太子殿下!”
赵浔向众臣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到了霍顿前面。
赵准上下看了看与自己并排而立的赵浔,说道:“皇兄的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见赵浔未答,赵准眼睑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卯时初刻,宣德门缓缓开启,皇子大臣们纷纷取出牙牌,准备让此处宦官查验,谁知一道命令从门内传出:“无需验牌!”
众臣又将各自牙牌收起,然后走进了宣德门。过宣德门有一处食肆,专供参朝官员。
刚到食肆前,便听太监喊道:“免食!”
大臣们相互看了看,不敢作声,只得迈入御街候朝。侯朝为一刻钟,是整理官服衣帽的时间。宋国尤重礼节,这个规定在开朝时便有,有宫女抬镜立于御街两侧,供百官自理形象。曾有官员因上朝时官帽戴歪被撤了职,也有官员因官服不净、不平锒铛入狱。所以这个小小的仪式没有人敢怠慢。
可是,众臣刚到镜前,还未等站定,便听太监喊道:“无需候朝!”
嗯???
这回,众臣皆显慌乱,连从容不迫的蔡丞相也不淡定了,唯于不违神色如常。
既然无需候朝,那么谁也不敢多耽搁,众臣匆匆迈上了大庆殿前的台阶。
众人迈入大庆殿内,看见国主赵世凌已经坐在了御座上,脸色不是很好。他们战战兢兢整整齐齐站在大殿上,等待国主身侧的胡尤喜发号施令。
可是他们并未等到胡尤喜那个熟悉的高亢的“跪”字,而是直接喊道:“坐!”
早朝殿内礼,跪、拜、平身、坐。这是往常必不可少的流程,但是今天竟然也免了。
众臣坐毕,礼部尚书肖显达跪拜道:“陛下,臣,有折上奏。”
国主赵世凌摆了摆手,直接说道:“今天不说别的,只说云城的事。”
肖礼达看了看国主,叩首而退,吏部尚书纪远清见状,冷哼一声。
霍顿说道:“陛下是说楚国明成王屯兵之事?”
赵世凌未理会他,说道:“说说你们的对策吧。”
蔡坤是何其聪明之人,当即就想到了国主何故这般,他道:“陛下,莫非安宁侯那边……”
因为前两日曾说过此事,当时满朝文武百官一致认为派安宁侯的二十万阴山劲甲军前去阻截最为合适,眼下,一定是安宁侯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于不违道:“安宁侯以抵御边防,无暇东顾为由拒不出兵。此时,楚人有大批人马出了云城,分别向康德、绥城、洹州三地进发。”
原来,于不违和李辉年秘密接洽之后,李辉年很痛快的接了密旨。李辉年早就知道云城失守之后,他的一家老小被追风安置在了御都,一直以来都是于不违在照顾他们,所以他心怀感激,当然这也是于不违只身前往阴山见他的原因。
此时传旨官还没回来,但是安宁侯抗旨的消息却从李辉年处先传回来了,紧接着前线战报陆续从这三地传回。
纪远清说道:“陛下,安宁侯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
“这个朕知道,你说点有用的,要不就把嘴闭上!”
纪清远急忙低下了头,蔡坤则是侧过头斜瞥了他一眼,然后说道:“陛下,依臣之见,可以调取就近城池守军支援这三地,同时派遣皇城御林军前去支援。”
赵世凌没急着应他,而是对两个皇子说道:“浔儿,准儿,你们也来说说。”
赵准先站了出来,施礼说道:“父皇,敌人来犯,怎可一味防守?阴山军不过二十万,与我百城百万将士差距甚大,眼下不过是忙着招兵买马,谅他还不敢反叛,可是任由他做大做强就不好说了。既然安宁侯以攘外为由不肯出兵驰援,索性就下令让他进攻楚国,如若他再抗旨,便可以叛国论处。如果阴山军进攻楚国,明成王便不可能再横行无忌。”
赵世凌点了点头,他这番话无疑打开了新的思路,颇有围魏救赵、攻敌所必救之意。众臣听了赵准这番话则是连连称赞。
“浔儿,你也说说。”
赵浔起身,走至赵准身侧,施礼道:“父皇,如今楚人大举来犯,实在不宜触怒王叔,王叔性情狂傲,若逼其孤注一掷,我宋国将腹背受敌,陷入两难之境地。
所以眼下,王叔那里只能维稳,阻击楚军才是上策。
康德、绥城、洹州三地皆连洛城,看来楚人之意是从洛城攻我御都。眼下各城守军皆不足一万,势必要派御林军驰援。
儿臣愿亲自挂帅,带五万御林军前往支援,必将楚人阻于三地,不可寸进。”
(二)
赵浔此话一出,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不禁愕然,纷纷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就连坐在御座上的国主都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神色凝重。
赵准则是惊诧的看着自己这位皇兄,这种事可不是逞能开玩笑的,发表发表意见还可以,若换作他,是万万不敢的。在皇宫里养尊处优不好吗?
再者,他赵浔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不清楚?若不是今日亲耳所听,打死也不能相信这话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不过转念一想,若父皇真能派他去,以他那两下子根本不可能挡住楚国的精锐,所以,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而且,只要他离开皇宫,自己便有的是机会除掉他。想到此处,他当即说道:“皇兄,朝堂之上可无戏言。”
赵浔道:“怎么?难道皇弟也喜欢这差事,若喜欢,为兄倒是可以慷慨相让。”
“你……”赵准哑口无言。
御座之上的赵世锦脸色一变,道:“浔儿,你有这份心,朕甚感欣慰,可是你从未带过兵,朕还是另派他人吧!”在他看来,赵浔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在群臣面前表现一下,并不是他真实的想法。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很满意了,毕竟作为一国储君,表面工作也不能落下。所以这般说,给他一个台阶下。
可是,这种难得的机会,赵准怎会轻易放弃,他急忙说道:“父皇,儿臣倒是觉得皇兄去最为合适。”
赵世凌没想到赵准会这般说,这无疑是想断了赵浔的退路,他面露不悦,道:“准儿,你这话可是有私心?”
赵准急忙跪拜,道:“儿臣不敢,只是就事论事。毕竟皇兄曾与王叔并肩作战,对楚军肯定非常熟悉。若父皇觉得儿臣的话有所不妥,何妨问问诸位大臣意见?”
赵世凌扫视群臣,扬声道:“你们也来说说。”
殿上众臣面面相觑,哪个不知陛下的意思,所以都不敢开口。就在这时,蔡坤说道:“陛下,臣以为,太子御驾驰援可以极大振奋我军士气,半数御林军或可出奇效,若换作他人只得带走全部御林军,毕竟皇城不可无兵啊!”
蔡坤说完,一众文臣急忙叩拜:“臣附议!”
赵世凌一惊,当即又道:“霍顿,于公,你们觉得呢?”
于不违看了看赵浔,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以为,蔡丞相言之有理。”
霍顿左右看了看,道:“臣也以为,丞相说的对。”
赵世凌疑惑不解的看了看于不违,蔡坤这么说他不意外,可是没想到于不违竟然也这般。但是,于不违面色从容,毫不慌乱,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错。
眼下众臣意见一致,这回他再气愤也没办法了,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大声道:“好,赵浔听令!”
“儿臣在!”
赵世凌豪迈说道:“太子封将,古来未有,今天朕就封你为护国第一统帅,给你五万御林军,外加松阳关三万守军,再,全国各城守军任凭你调遣,若此战成功,这三军帅令就永远是你的了。”
赵浔叩拜:“谢父皇,儿臣定不辱命!”
“陛下三思啊!”众臣皆惊,纷纷叩首,这是给了太子多大的权力?丞相蔡坤额头冒出了汗珠,大将军霍顿手脚颤抖,二皇子赵浔直接喊道:“父皇!”
赵世凌未理睬众人,而是问道:“那你何时启程?”
赵浔道:“事不宜迟,既然御林军随时待命,儿臣决定天亮便核对战马粮草,点兵行仪。”
赵世凌点了点头,道:“霍顿,你全力配合太子做好临行事宜。”
见霍顿叩拜,他大手一挥,喊了一声:“退朝!”便在胡尤喜的随同下走入了后殿,留下众臣瞠目结舌。
……
赵准气冲冲的走过了宣德门,宣雅快步跟上。赵准道:“那个废物太子这次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你最好抓点紧,我等不了了。”
宣雅道:“殿下,我这就安排。”
吏部尚书纪远清等在宣德门前,见礼部尚书肖显达心事重重的走了出来,他迎上前,说道:“肖大人,你刚上任,好多事情可能还不知道,我说什么了?这个时候提这个事儿不是自讨没趣吗?要我说,还是等平定了战事再说吧!”
肖显达道:“本官看来,这和上任早晚没有关系。今日朝中,文武百官立于殿内,却逼的太子殿下御驾驰援,纪大人以为何故?”
纪远清不知他何故问此,道:“我怎么知道?”
肖显达道:“还不是陛下无可用之人?文武科考沿袭千年,朝代更迭而不废,是以选拔贤良为旨,此乃国之大事,怎可耽误。纪大人身为吏部尚书难道对此事漠不关心?”
纪远清尴尬一笑,道:“肖大人言重了吧?”
肖显达又道:“不过有一点纪大人说的对,近日战事不断,做臣子的不能给陛下添堵,今日第三贡院放榜,我这就去一趟,纪大人好自为之吧!”说罢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走了。
纪远清看着肖显达远去的背影,自语道:“好自为之?做好你的组织统筹就好了,偏偏将手伸到五大贡院,这可怨不得我了。”
宋国有五大贡院,第一、二、三贡院为文科举考试放榜之地,四、五贡院为武科举考试放榜之地,所有秩序流程等琐碎事宜皆由礼部负责,而阅卷监考皆由吏部负责。科举考试每三年一次,这是肖显达上任以来,第一次组织,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但是考完试一放榜,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有很多考生对考试结果不满。今日肖显达便是要将此事上报国主。
洛城醉云轩,蒋宁儿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昨晚,薛睿又来找她了,在上善雅阁待到深夜才走,临走时想要一亲芳泽却被蒋宁儿拒绝了。她说:“这里多有不便,明日酉时我会去城南见您。”
因杜悠之告诉她已经联系上浔公子,她才会这般搪塞。她知道浔公子不是一般人,但是浔公子再了不得难道还能斗得过国舅爷吗?眼下她既不希望浔公子来,又想赶快见到浔公子,矛盾不已。
(三)
洛城,薛府。
薛睿坐在凉亭摇椅上欣赏着景色,身旁两个丫鬟,一个倒茶,一个摇扇,此时他的心情大好,因为,夜幕降临,便可与心心念念的佳人亲近,一亲芳泽。他没想到,前些日子还有些抵触的蒋宁儿昨日竟然答应的那么痛快,难不成也是被自己的魅力折服了?想到此处,不知不觉的笑了。
薛睿阅女无数,唯独这个蒋宁儿让他觉得与众不同。最吸引他的地方并非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颜,而是那一颦一笑间展露出的气质和言谈举止间的风雅,以及她满腹的才学,这般种种,女子中,实属罕见。他甚至觉得,这种女子,纵是名门望族也不可与之登对,怕是只有一国之君才能配的上了,若是能得到此女,当真不枉此生啊。而今夜,蒋宁儿就是他的了,怎能不让他兴奋、激动?
这时,两个下人从远处谈谈论论的走了过来,路过薛睿这里,他们一愣,急忙见礼,似是没想到薛睿会在这里。
见礼之后,便要离去。薛睿从摇椅上坐起,眉头一蹙道:“等等,你们刚刚在议论什么?”
他们刚刚的话,被他听到了一些。
两个下人以为犯了什么过错,急忙跪在地上,其中一人解释道:“回禀老爷,今日整个洛城都在议论,太子今日要来洛城。”
“什么?”
薛睿蹭的站了起来,面色凝重道:“他来做什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到?”
“说是晚上。”
薛睿来回踱步,片刻后,吩咐道:“去,把刘管事给我叫来。”
下人走后,薛睿自语:这个小太子,真不会挑时候,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他来了还得接待他,与蒋姑娘的好事又得耽搁了……
刘管事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能为主子分忧的下人,当他知道了薛睿愁苦的心事之后,便为其支了一招儿。既然太子晚上才到洛城,那何不将与蒋宁儿的约定时间提前呢?如此一来,既可以解决老爷相思之苦,又可以心无旁骛的接待太子殿下,可谓一举两得呀!
薛睿闻言,甚喜。对刘管事一番夸赞之后,便命令他带上几个人,这就去醉云轩接上蒋宁儿到城南的宅子见他。
刘管事临行前,薛睿还不忘记叮嘱道:“仔细点儿,别让玉儿知道了。”
他的儿子薛玉对蒋宁儿垂涎已久,这点他是知道的,当初之所以能和蒋宁儿结识,还是因为要替薛玉出头,最终没替儿子出头不说,还瞄上了儿子中意的女人,真是一个“好父亲”。
刘管事脸色一变,尬笑着点了点头。
……
人们皆说,洛城府衙大人杜悠之为人圆滑故世,拍马溜须、不做实事,唯蔡丞相马首是瞻。但是,蒋宁儿接手醉云轩以来却受他照顾颇多,对他格外信任,早些年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总会向他寻求帮助。后来她的能力越来越强,基本上也遇不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但是杜悠之仍然经常去醉云轩捧场,也会给她介绍一些社会名流。可以说,醉云轩能做到这么大,他杜悠之功不可没。
今日,一个小姑娘神色匆匆的跑到了洛城府衙,声称自己是醉云轩蒋宁儿的婢女,有要事求见府衙杜悠之大人。
杜悠之一看,还真是蒋宁儿的婢女萍儿,急忙问道:“萍儿,找我何事?”
萍儿扑通跪倒,涕泪俱下道:“大人,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见到杜悠之,犹如见到了亲人,这么多年的相处,他知道杜大人的为人,只要是小姐的事,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杜悠之将萍儿扶起,说道:“萍儿别急,慢慢说,你家小姐怎么了?”
萍儿抓住杜悠之的手臂,颤抖的说道:“薛玉…薛玉他…他……”
杜悠之急忙问道:“薛玉怎么了?”
……
醉云轩,上善雅阁。
阁外,薛玉的老师王先生和四个手下将门口和过道堵得死死的。角落里,两个蒋宁儿的婢女坐在地上抱在一起颤抖抽泣,她们腮面红肿,嘴角溢血,看样子是挨了不少巴掌。
阁内,桌歪椅斜,杯盘碎了一地,狼藉一片,混乱不堪。醉醺醺的薛玉正在绕着那面丈长的黄花梨桌案追赶着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蒋宁儿。他道:“宁儿,我知道你和我爹的事,难道在你心里,我连那个老头子都不如?”
蒋宁儿道:“你误会了,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薛玉眼帘一阵抽动,寒声道:“还想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今晚就要……”说着神情竟然变得落寞。
蒋宁儿道:“我是骗他的。”
薛玉一拍桌子,怒喝道:“你是在骗我!”他双眼通红,已然失了理智,顿了一下又道:“我要在他之前得到你。”说完竟跃上桌案,扑向蒋宁儿。
蒋宁儿一惊,吓得连连后退,慌乱之际,并没有留意脚下,直接绊在了身后倒着的椅子上,摔倒在地。回过神,薛玉已经扑了上来。
薛玉将她的双手死死的按在地上,向她的鹅颈胡乱的亲吻。
蒋宁儿毕竟是一个女子,哪有多少气力,根本无法挣脱。她面无表情的说道:“你这么做,就不怕遭报应吗?”
薛玉一愣,停止了动作,看着被他压在身下,脸色惨白的蒋宁儿,冷冷一笑,道:“在这洛城,谁能奈我何?”说完便将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胸前。
见薛玉根本不为所动,蒋宁儿慌了,彻底没了往日的刚强和倔强,她怕了,怕的要死,甚至觉得自己肝肠都要碎掉了,她低声颤抖道:“薛玉,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放过我…好不好?”说完,眼泪流了下来。
薛玉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蒋宁儿此时竟然在恳求自己,心里一阵满足。近在咫尺的幽幽芳香不断刺激着他的大脑,他闭上眼睛吻在泪水上,然后缓缓说道:“就是那个浔公子吧?”
蒋宁儿轻轻点了点头。
薛玉见状,又将头俯在她的耳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声耳语道:“那我更得…让他后悔。”
说完,一直放在蒋宁儿胸口的那只手用力一扯……
(四)
醉云轩后院是一片竹林,竹子并不茂密,流水清澈,阳光斑驳。每当微风吹过,总会带来一阵爽朗,吹散愁闷的心绪,让人心旷神怡。这里是蒋宁儿最喜欢的地方,她闲来无事时总会来到这里散步。她还想着,浔公子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带他到这里走走,问问他真实的名字。
此时,刘管事带着两个人,驾着马车从竹林中间的小路匆匆驶过,然后悄无声息的潜进了醉云轩中,他们直接跑上了楼梯。
“不要——”
刚到三楼拐角,便听到楼上的上善雅阁传来蒋宁儿撕心裂肺的喊声。
他们急忙跑上去,只见王先生和四个手下拦在门口。
刘管事当即察觉到事情的不对,急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上善雅阁内蒋宁儿凄厉的呼叫声已经不绝于耳。角落里那两个抱头痛哭的婢女此时也哭嚎的更厉害了。
王先生向两丫头喝道:“吵什么吵?让你们听完这场好戏就上路。”见她们的声音低了几分,王先生将耳朵俯在门上,满脸陶醉的向刘管事道:“您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听听。”
刘管事早就清楚薛睿做的这些事薛玉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薛玉竟敢如此肆意妄为,他一边向里边闯一边说道:“你…你们这样做,就不怕老爷怪罪吗?”
知道小少爷此时正在兴头上,王先生怎会任由刘管事胡来,他一把揪住刘管事的领口将其搥在墙上,狠厉的说道:“只要你不说,老爷怎么会知道?”
“我……”
刘管事此时深感无力。
……
洛城府衙,杜悠之亲自将萍儿送了出来。
萍儿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回头喊道:“大人您一定要抓紧,我家小姐坚持不了多久的。”
杜悠之摆了摆手,道:“你放心好了,我随后就到。”
“麻烦大人了。”
萍儿走后,杜悠之向门口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一抱拳,便沿着萍儿的去向跟了过去。
而杜悠之则是回到了院落石案旁,躺靠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闭上眼睛,哼起了小曲儿……
萍儿一边跑一边在心里为蒋宁儿祈祷,口中不断念叨:“小姐您千万不要有事,我已经见到杜大人了,他很快就来救您了……”
她跑着跑着突然扑倒在了地上,然后感觉背部传来一阵疼痛,她不想浪费时间,想站起来早点回到醉云轩,可是任她如何用力也难以动弹分毫。这时她看见了一滩血迹从她身下向外扩散,然后一双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去。
“你不是……”她认出了这人,正是洛城府衙的守卫,可是已然说不出话了。
整个洛城,杜大人是小姐唯一的朋友,她不理解……
……
醉云轩上善雅阁,那面象征着高贵,一丈长的黄花梨桌案上,仰卧在上面,不着寸缕的蒋宁儿发丝凌乱、眼无光彩、面如死灰。
薛玉慌乱的将那地上散落的紫色对襟外裳捡起,盖在她的身上,懊恼的说道:“宁儿…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是我一时糊涂。”
蒋宁儿一动不动,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流下了两行眼泪。
薛玉看着她泪水滑落,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颤抖的嘶吼着,连连后退,口中念叨着:“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人…对不起…”仓惶跑出了上善雅阁。王先生刘管事皆不明所以,好好的一番云雨过后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王先生带着四个手下急忙追了上去。
刘管事刚要向里迈步,迟疑了一下,又退了回来,向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断抽泣的两个丫头吩咐道:“去给你们小姐穿上衣服吧。”
两丫头闻言,急忙呼喊着小姐跑了进去。
不消多时,两个婢女换好衣饰、梳洗完毕。刘管事带着两个手下将没有任何反抗的蒋宁儿从上善雅阁搀了出来,两个婢女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小姐被带走,潸然泪下……
微风吹过,掀起了车窗的纱帘,蒋宁儿透过窗子看向路旁的竹林,不知不觉间流下了泪……
城南宅院,薛睿见马车驶来,急忙小跑着迎了上去,他已在此恭候多时。推开下人,爬上马车,揭开挡帘,入眼,正是那心心念念,薛睿不由得愣了神儿,那梨花带雨的神情正是他的最爱。
薛睿微笑作揖,道:“宁儿姑娘辛苦了。”
蒋宁儿不看、不语、不动。
薛睿尴尬一笑,只当是她心有不甘,身有不愿,并不介意,便去执她的手。
此时烈日当空,却觉入手一片冰凉,薛睿不由得一惊,关怀道:“宁儿姑娘身体纤弱,我们还是到屋里去吧。这宅子以后就是你的了,看看喜欢吗?”
蒋宁儿依旧如是。
薛睿怕是昏了头,竟然仍未觉出不妥,大笑着将她抱下了马车,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房间中……
一个时辰之后,薛睿边系腰带边走出了房间,神情却有不悦。刘管事始终等在门外,房内自始至终都是薛睿一人的声音,没听到蒋宁儿发出半点呻吟和哭喊。何故如此,他再清楚不过,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薛睿愤愤道:“宁儿姑娘不知怎么了,竟然半点不反抗,如同死人一般,真是扫兴。”
刘管事笑道:“老爷不必急于一时,或许是蒋姑娘今日心情不好。”
薛睿道:“你说的对,不管怎么说,心心念念的美人算是得到了。等送走了小太子,我再来试试。”
……
申时末,赵浔率领一众将士停在了洛城南门前五里处。他向身后的三位将军命令道:“陈桑、穆楚、嵇玄德三位将军,你们先率领麾下将士沿城外环城道去洛城北门,我有急事入城,完事便去与尔等会合。”
“是,殿下。”
穆楚道:“殿下,不如末将领兵随您一起进城。”
赵浔道:“不可,洛城街道行人商户众多,不要惊扰了百姓。”
“末将遵命!”
就在这时,迎面跑来一匹快马,骑马之人正是洛城府衙杜悠之。
“吁,吁,吁!”杜悠之翻身下马,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然后跪着爬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殿下,大事不好了呀,蒋姑娘她……”
赵浔急道:“宁儿她怎么了?”
“她被薛国舅父子给…给…给玷污了。”
哐当!赵浔手中的镇国锏脱手,落在了地上。
(五)
虽然未到酉时,夜幕却已经落了下来。
薛睿为蒋宁儿安置的城南宅邸距离洛城南门不远,此时,赵浔横冲直撞的闯了进来,看家护院的四个守卫见状,便要上前阻止。可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被陈桑、穆楚两位将军挥刀斩杀。
赵浔在杜悠之的指引下,来到了蒋宁儿的门前,他刚要伸手去推门,却停住了,手指不停的颤抖,无法去推这扇门。
但是只是迟疑了片刻,他的手还是推了过去。
随着吱的一声响,这扇分隔着相思与绝望的木栅格房门缓缓开启。
赵浔走了进去。三位将军和杜悠之识趣的守在门外。
左转,一扇对掀的粉红纱帘隔断又将他的视线阻隔。透过纱帘,依稀看见一张床榻的轮廓。
赵浔的心揪的他喘不上来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麻木乏力,但是他的脚一步也没停下,他颤抖的撩开对开纱帘,床榻之上的景象,映入眼前。
只见蒋宁儿捂着被子,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只把头露在外面,钗钿步摇已然不见,没有束缚的凌乱发丝随着身体不断颤抖。双眼空洞凄迷,唇上泛白无彩,楚楚可怜。
赵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她不由得发出一阵轻微的惊颤,好像并不知道此时搂着自己的是她的心上人。赵浔凄入肝脾,悲痛欲绝。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赵浔的泪水如决堤之泉滑落在怀中人儿的脸上。而她,眼睛依然不曾眨一下。
“宁儿…我错了…不该留下你一个人…我错了……”
“宁儿不怕…我回来了…你快醒过来呀…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痛心、无助、绝望、悔恨、懊恼,纷至沓来。
如果当时不走……
如果走的时候带上她……
如果,当时留下人保护她……
如果派人来接她……
如果,早点赶到……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任他如何哭诉,蒋宁儿也没有半点回应。
他攥着她冰凉的手,紧紧的搂着她颤抖的身体,不断的说,不断的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畔终于响起了微弱的声音:“公子…不要碰宁儿…脏。”
赵浔如遭雷击,轻唤:“宁儿……”
“宁儿不干净了…”
赵浔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傻丫头,胡说什么呢!”
蒋宁儿似是恢复了些力气,但是她却用尽这些力气去推赵浔,想要摆脱这个让曾经让她贪恋的、温暖的、相思的,此后却不配拥有的,怀抱。
“求求公子…放手。”她流下了泪。
赵浔又怎会让她摆脱,而且,今后都不会让她摆脱。他死死的抱着她,道:“宁儿,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你知道吗,离开的这些天,我好想你。”
蒋宁儿听的这话心里很暖很暖,她又何尝不是日日相思呢,可是她无法原谅自己,虽不再抗拒,却哽咽道:“可是,宁儿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宁儿再也配不上公子了。”
赵浔抹去她面庞的泪水,掠过额前散乱的秀发,说道:“你忘了吗?我说过,此生,非你不娶。”
……
洛城薛府。
刘管事急匆匆的跑进院子,来到换好一身整洁官服的薛睿面前,汇报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一进城就奔着城南宅邸去了。”
整个洛城,薛睿宅邸众多,但是在城南却只有一处,便是蒋宁儿的那处。
薛睿一惊,忙问:“什么?他怎么会知道那里?”
刘管事道:“是杜大人带过去的。”
薛睿眼睛一眯,恍然道:“原来是他,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看来他先我一步见小太子,是想在小太子面前参我一本。看我回过头怎么收拾他。”
刘管事问道:“老爷,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薛睿冷哼一声,道:“不用管,不就是养几个玩物吗?这宋国官员,有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而且我听说这小太子无能至极,晾他也放不出什么响屁,况且有我妹妹坐镇宫中,他即便想说道我,也得掂量掂量,我猜呀,到时候他无非就是做做样子给杜悠之看。不过话说回来,我在洛城的宅院多不胜数,他杜小胖为何偏偏带小太子去了蒋宁儿那里?”
刘管事道:“据说这杜大人和蒋姑娘私交不错,况且太子殿下是从南门进的城,去那里最方便了。”
薛睿道:“原来是为朋友出头啊,没看出来这杜小胖还挺讲义气的。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小太子得向我问罪,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来府中,倒是免得我去接他了。对了,玉儿好些了吗?”
刘管事一惊,忙说道:“呃…好多了,就是有些情绪低落,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薛睿道:“这些废物,也不知道带玉儿去哪里耍了,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
城南宅院。
酉时三刻,赵浔从房中走出,看了看渐黑的夜空。
陈桑、穆楚、嵇玄德三位将军抱拳道:“殿下。”
赵浔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道:“嵇玄德,传我令,命你麾下朱坦带上他的两千死囚卫去薛府,薛睿、薛玉,我要活的。”
哗!赵浔此话一出,陈桑、穆楚、嵇玄德三位主将皆惊,纷纷跪地,道:“殿下,三思啊。”嵇玄德道:“殿下,薛睿乃二殿下的亲舅舅,薛贵妃唯一的哥哥,此事还需奏明陛下,再行定夺啊。”
赵浔叹了口气,喝道:“来人!”
两个侍卫从院外跑了进来,单膝跪地,抱拳候令。赵浔道:“将嵇玄德拿下。”
两侍卫得令,当即将手中长矛架在了嵇玄德的脖子上。嵇玄德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浔会直接下令将他押下。
赵浔道:“本宫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
两个侍卫将嵇玄德押了下去,嵇玄德喊道:“殿下三思啊,即便要惩罚薛国舅,也万万不可派朱坦前去啊,还望殿下三思啊,殿下!”
这时,陈桑、穆楚二人皆是皱紧眉头,额头甚至出现了汗珠。穆楚硬着头皮说道:“殿下,不如…派末将前去吧。”
赵浔并未理他,而是喊道:“朱坦听令!”
呼哧!呼哧!一个庞大且肥胖的身影扒拉开一众将士,喘着粗气来到赵浔面前,单膝跪地,道:“殿下,朱坦在。”
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副将,陈桑、穆楚的心瞬间变得哇凉,心道:薛府这回算是完了,晚上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向御都交代了……
(六)
今夜的洛城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晚,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都是一生的噩梦。
看着朱坦开开心心受命前去城门外调动他的死囚卫,赵浔转过头对杜悠之说道:“杜大人,洛城是你的地盘,你的洛城守军要管这事吗?”
杜悠之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磕头道:“微臣不敢!”
赵浔将他扶起,面色冷峻道:“你我相识一场,况我与宁儿又是因你结识,我不为难你,给御都传信儿吧。”
杜悠之哐当一声,再次跪地,磕头道:“殿下说笑了,微臣惶恐!”
赵浔叹了口气,道:“我并非说笑,你不能出兵阻我,这说得过去。但若是知情不报,父皇那里,你交不了差。”
杜悠之闻言,全身颤抖,竟开始抽泣起来,他撕心裂肺的喊道:“想不到殿下还在为臣考虑,臣无能啊,没有保护好蒋姑娘,臣…愧对与殿下呀!”
说完,头重重的向地上磕去,一个接着一个,口中念叨着:“杜悠之往后就以您马首是瞻,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洛城,醉云轩。一间包房内。
一个面如冠玉的青衫男子坐于桌案前,他执起酒盏端详片刻,和对面站一背着箱笼的青年说道:“这醉云轩的酒皆是人间佳酿,你难道就一直这么看着?”
对面青年说道:“韩济不才,岂敢与小阁主同坐。”
这二人正是从秦淮城一路赶来洛城的谢青川和韩济,他们已在此等候攻玉多时。
谢青川看着对面唯唯诺诺的韩济,虽然有些难以相信“先忧天下之民,方安百年社稷。”这话是他说的,但是,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出错。这人……绝对有秤砣之力,能担得起多重,就看放在哪里。
他道:“坐吧,我这个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再说什么,就显得矫情了,韩济将背上的箱笼取下,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地上,这才坐下。
谢青川执起酒壶,为韩济斟了一盏,道:“以后你就留在洛城,辅佐赵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韩济急忙双手去扶那小小的酒盏,说道:“这……韩济只是一个书生,连个龙虎榜都上不去,又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呢?只怕……会让小阁主失望!”
谢青川道:“如果你想得到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你就要去做从未做过的事。有的事情你觉得难,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接触过,当你接触之后,就会发现,其实很简单。而有的事情,你同样没有接触过,却觉得很简单,可是一上手就会发现,是自己眼高手低了。我安排你的这件事,就是那种看起来难,实则对你来说游刃有余的事。”
韩济端起酒盏,道:“韩济虽不才,却懂得知恩图报,小阁主的这份恩情,韩济……没齿难忘!”
谢青川执盏与他对碰了一下,说道:“做好你份内之事就是报答了。你……可还有什么挂念之事?”
韩济有些难为情道:“这……韩济确有一事!”
“你说!”
韩济说道:“韩济家中有一七旬老母,老母亲腿脚不便利,这天一下雨,就动弹不得。这几日因为在贡院候榜,迟迟没有回去,心中甚为挂念,如果可以……韩济恳请回家一趟。”
谢青川说道:“只此一事?”
“只此一事!”
“那你可以安心去见赵浔了,你的母亲已经在来洛城的路上了,明日便可到达。”
韩济闻言,急忙起身,扑通跪在地上。
就在这时,攻玉推门而入,说道:“小阁主所料不假,人赃并获。”
谢青川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说道:“走吧,去见赵浔。”
……
何少离和云香两人在药神居散步,因为他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往逍遥派,下次再来这里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何少离让云香带着他好好的熟悉熟悉这里,这个云香自小生活的地方。
舟山之巅的夜晚,景色美如幻,因山巅入云中,所以明月澄净无掩,且如一面巨大的玉盘悬于空中,让整个药神居亮如白昼。
那一池池药田之上弥漫着淡淡光华,活灵活现。天水湖的一半湖面都是圆月的倒影,随着雾霭斑驳颤动,美妙非凡。
这里,真可与瑜洲城八月十五那晚的镜悬湖漫月相媲美,此时,何少离不禁想起了沈希希。当初因为贪玩,沈希希希望过了八月十五再回返,可是在逗留期间,何少离却离奇失忆了。
为此,沈希希时至今日还在自责。
现在想来,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师姐,多少还是有些愧疚啊。
“少主,你……在想什么呢?”
云香见何少离愣愣出神,问道。
何少离淡淡一笑,道:“没什么,突然想到了我那个师姐!”
“沈…希希吗?”云香问道。
何少离点了点头。
云香的神色变得有些落寞,道:“少主对她……”
接下来的话,她并没有说。
何少离并没有发觉她微妙的变化,继续说道:“其实……她挺不容易的,自幼在小灵门长大。向渌水宫送拜帖之行是她第一次走出千石山,没想到这一出来……便回不去了!”
云香低声道:“这么一说,她确实挺可怜的……”
“好了,不说她了……还是说说你吧!”
何少离看向了她。
被这么看,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耸着头,道:“我?我……怎么了吗?”
何少离扶住了她的两臂,郑重其事的说道:“以后不准你再一意孤行了,知道吗?这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今天和黄玄株的一番对话,让他想了很多,血海深仇当然要报,但是却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也不能不计后果的一意孤行,更不能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对于每个人来说,重要的事情都有很多,但是人们往往到最后才会明白,守护好身边的人才是每个人最大的责任。
可是,最后明白过来的时候,追悔莫及。
此时,云香的心中很暖,她从来没有听何少离说过这样的话。
虽然她点了点头,但是心里却并不是这样想的……
(七)
夜,洛城南门涌进一批两千人的队伍,他们上至领头的各级将领,下至最低阶的士兵没有一人身穿铠甲,也没有一人骑跨战马。他们个个壮硕如牛,肩扛战斧、赤足裸背,奔跑在街道青石地面上发出咵咵的震天响,沿街商户屋顶的瓦片纷纷掉落,百姓院中的水缸里荡起阵阵涟漪。
在他们身前远处,有一策马扬鞭的前锋官,疾呼:“三军入城,洛城净街,商贾避让,百姓归舍……!!”
沿街的商贾小贩撤摊闭店纷纷退避 、路人百姓跑回家中,关门闭窗……
两千死囚卫排成一条长队,如同狼群下山一路拥至薛府门前。
死囚卫,是一支极为特殊的军队,里面的每一个战士都是从全国各地的监狱中挑选而出。这支军队的建立是为了抵御楚国的铁甲卫,因为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所以军队允许他们在战场上不按规矩来,只要能打胜仗就行。所以这支军队轻易不会动用。
朱坦一斧头将薛府门楣劈的粉碎,大声喝道:“谁是薛睿?”
刘管事跑了出来呵斥道:“什么人在薛府门前喧哗?”
朱坦扯过他的领口,将他提起,贴近自己的脸,问道:“你是薛睿?”
刘管事双脚离地,被勒的涨红了脸,他定睛一看,薛府门前已被这些虎视眈眈的莽夫堵死,他的冷汗唰的一下流了下来,哆嗦着说道:“鄙人…鄙人薛府刘管事,你们…是,是什么人?”
朱坦道:“不是薛睿啊!”说完便向院墙上一扔,只见刘管事如同一张饼贴在了墙上,脑袋已然粉碎。
朱坦又喊道:“死囚卫听令,薛睿、薛……薛什么来着?”
有人提醒:“薛玉!”
朱坦接着说道:“啊对,薛玉。薛睿、薛玉要活的,去吧。”
呼!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千死囚卫一拥而上,他们能从门进的从门进,挤不进门的就砸倒院墙而入……
而此时的薛睿已经吓得半死,带着一家老小百十余口试图从后院逃走。但是,整个薛府都被围住了他们岂能轻易逃脱,就算是逃出了薛府难道还能逃出洛城吗?
……
“秦淮落榜考生韩济求见太子殿下,愿助太子殿下铲除奸佞。”
城南宅院,韩济只身一人前来求见赵浔。和他一起的谢青川和攻玉已经离开了洛城。
赵浔看着眼前的韩济,有些好奇,且不说他不认得此人,单是他这自我介绍就很是别具一格啊。但凡学子皆以上榜高中为荣,以落榜为耻,古往今来,全国各地,不外如是。但是此人却偏偏以落榜生冠于名前。若非谢青川引荐,他此时并没有心情接待此人。
看相貌,相貌平平,看衣着,衣衫褴褛,看气质,弱不禁风,唯那背负的箱笼守护的顶好。陈桑穆楚二位将军并未看出韩济有何与众不同之处,怎么看怎么是一个落魄书生。但是杜悠之却是神思凝重,心中惴惴不安。
赵浔问道:“韩济,你说助我铲除奸佞,这奸佞在何处?”
韩济拱手作揖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殿下身侧,杜悠之也!”
“什么?”赵浔一惊。陈桑、穆楚二人却是笑出声来。杜大人虽说爱贪小便宜,有的时候有些八面玲珑,但是对太子殿下那可是没得说,不仅介绍了蒋宁儿,还多次通信告知洛城诸事。这奸佞的帽子未免太大了吧。
甚至赵浔也这么觉得,刚刚还让他往御都传信自保。韩济这话可是有些无稽之谈了。
但是杜悠之却是一个踉跄,还未等赵浔说什么,他倒是先喝道:“无知小辈,胆敢信口雌黄冤枉本官,饶你不得。”
赵浔起初还没多想,但是杜悠之此举却让他心生疑窦,摆了摆手将杜悠之的话打断,对韩济道:“你接着说。”
韩济先是看了看杜悠之,然后深吸一口气,说道:“殿下,当日您从泊山郡回御都的行程是隐秘的,杜大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赵浔未语,杜悠之却冷笑道:“作为臣子,对殿下有保护之责,知道行程何足为奇?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他这话不错,当初杜悠之出城接待,赵浔也不觉得奇怪。
韩济道:“韩济斗胆请问殿下,是如何与蒋姑娘结识的?”
赵浔依然不语。杜悠之又道:“是我带殿下去的醉云轩,作为臣子,尽地主之谊,这有何不可?”
是呀,这有何不可?陈桑穆楚二人不禁冷笑。
韩济看了看冷笑的二人,坚定道:“这并无不可,但是殿下可知,薛玉第一次去醉云轩,便是此人所领。这一点,薛府上下人尽皆知。杜大人若是矢口否认,薛玉很快便会被带来这里,到时一问便知。”
赵浔表情终于发生变化,他冷冷的看向杜悠之。陈桑穆楚的笑容也收敛了,向杜悠之看去。如果真是这样,便有蓄意之嫌。不过,即便蓄意又能如何?周瑜打黄盖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杜悠之。
杜悠之此时有些急了,对方能知道这么多,一定是做了调查,暂时说的这些内容并不可怕,如果再说下去可就不一定了,他可不相信,这人会没有真凭实据来此大放厥词。显然是做足了准备,有备而来的。他大声说道:“我不否认,我为何要否认,薛国舅在洛城只手遮天,本官作为洛城府衙和薛玉走的近些怎么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
韩济向后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说道:“杜大人,您先别急,请听我说完再动手不迟。原本今日薛睿与蒋姑娘约定见面的时间是酉时,但是却因听到殿下要来的消息而将约定的时间提前。这消息如此隐秘是从何处传出的?想必也是从你杜大人的口中吧?”
杜悠之叫嚷道:“殿下,他胡说,不可信他的一派胡言啊,臣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不能轻信小人挑拨啊。”
杜悠之此刻深知,如果任由他说下去,就完蛋了,可是在赵浔面前又不能横加阻止,实在无计可施。
“韩济!”赵浔深深看了杜悠之一眼,又道:“你既然敢来向本宫检举杜悠之,想必不是只凭这些猜测吧,难道拿不出切实的证据吗?”
(八)
没有切实的证据又怎会来此,韩济再次拱手作揖,道:“启禀殿下,今日薛玉到醉云轩时,蒋姑娘曾派一婢女去找杜大人寻求帮助,但是杜大人却选择袖手旁观。杜大人,蒋姑娘如此相信你,把你当做唯一的朋友,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为何如此狠心?”
赵浔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幸好陈桑及时扶住了他。赵浔怒不可遏,韩济既然敢说这话,不可能是捕风捉影,肯定掌握了一定证据。他一字一顿对杜悠之道:“杜、悠、之,他说的……可是真的??”
杜悠之急忙道:“假的!殿下,假的。根本没有人来找臣,臣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韩济!!你休要再污蔑本官。”说着便向韩济冲了过去。
陈桑、穆楚二彻底不敢再笑了,急忙护在韩济身前,将杜悠之按在地上。
韩济被吓了一跳,双腿顿时一软,但是他硬是站的笔直,并且强有力的向前迈了一步,道:“杜大人!!事到如今还要狡辩?你的护卫处理那婢女尸体的时候让人当场抓获了,难道…还用把他带来和你对质吗?”
杜悠之闻听此言,顿时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人赃并获,百口莫辩。他无力道:“臣…臣…愧对殿下,请殿下…赐死!”
“杜大人以为结束了吗?”
杜悠之猛地抬头,目光中不再有半点冤怜,而是恶狠狠的看着韩济。
韩济说完又向赵浔作揖道:“殿下,小阁主说,说到这里,您就能猜到杜大人的真实身份了。”
赵浔无奈道:“是的,我猜到了。”
陈桑、穆楚二人听得云里雾里,陈桑不由得指着杜悠之小声问道:“殿下,他是什么人?”
赵浔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远处的夜空,淡淡说道:“王叔,想不到您竟然开始算计上侄儿了。”说罢,转过头命令道:
“穆将军,取了杜悠之首级,送往阴山安宁侯手中。”
“陈将军,杜悠之家眷尽在洛城,你,即刻带人前往,一个…不留!”
杜悠之闻言,挣扎的喊道:“殿下,臣死无怨,但妻儿老小是无辜的呀!”
“无辜?难道…宁儿不是无辜的吗?”
……
翌日。
阴山十二郡。
泊山郡。
杜悠之的首级被人送到了阴山劲甲军赵世锦手中。赵世锦捧着血淋淋的盒子,神色黯然,道:“老杜啊,你到底没能等到为我打开城门的那一天啊。”
杜悠之的确是赵世锦的人,而且一直都是。当他第一次见到少女时期的蒋宁儿时,计划便开始了。
他一路帮扶,让醉云轩做大做强。然后藏巧于拙,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之相巴结薛府,因薛睿老奸巨猾,为确保万无一失,遂将矛头指向了薛玉。让纨绔的薛玉和蒋宁儿结识,他知道,以蒋宁儿的姿容气质一定能迷得薛玉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接下来就是静待时机,直到赵浔来到洛城……
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计划进行,但是他没想到这薛玉关键时刻胆小怕事“难成大事”,于是铤而走险,顺水推舟让薛睿见到蒋宁儿,这时他就是在赌,赌薛睿碍于颜面会悄悄的去醉云轩,那么当好色成性的薛睿见到蒋宁儿后,还会为其子抱不平吗?他赌不会。他赌薛睿一定会背着薛玉想方设法的把蒋宁儿据为己有。
结果,他赌赢了,薛睿并没有为薛玉出头,也就没有见到上善雅阁中的“浔公子”。既然浔公子碍于身份不便言明,那他作为下属要为主子保密就更不能说了。只要唯一知道浔公子身份的他不说,薛睿就永远不会知道,直到生米熟饭、尘埃落定……
原本这一切,都进行的挺好。怎曾想——
最为关键的时刻,蒋宁儿竟然会派婢女萍儿向他寻求帮助。在此之前,他杜悠之都是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发生任何事都可以说的清,摘得开。毕竟这一切都是巧合啊!
但是,萍儿来找他这就另当别论了——
他被卷进来了。
如果出面阻止,那么计划破裂,如果不阻止,那么赵浔就不会放过他。一不做二不休,此时摆在他面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痛下杀手,除掉婢女,矢口否认有人找过他。
但是,这最后一招险棋,却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任务确实完成了。至此,两个皇子的矛盾将不可调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因此产生的一系列反应必将让本就陷入危亡的宋国,渐渐坠入深渊。
季仲接过杜悠之的首级放到一旁,扶赵世锦坐下,说道:“侯爷,节哀。赵浔已经踏平了薛府,老杜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赵世锦看着季仲,问道:“按说你这计划天衣无缝,怎么会?……知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历?”
季仲答:“侯爷,是一个叫韩济的秦淮城落榜生。”
“韩济,落榜生……”
韩济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从今以后,他在赵浔的军中,将有着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
……
御都,皇城,御书房。
霍顿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喊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赵世凌此刻正在兴致勃勃的挥毫练字,霍顿的突然闯入,让他手上宣笔一抖,冷冷的看着霍顿。
霍顿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还没见礼。哐当跪地,再次说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他……”
赵世凌继续挥毫,满不经意的问道:“浔儿怎么了?”
“殿下他…荡平了薛府。”
赵世凌又顿住了。问:“人呢?”
“谁呀?”霍顿抬起头看向赵世凌。诧异的问道。
赵世凌的手颤抖不已,笔杆也变得弯曲了。霍顿的前一句话没让他起太大波澜,后一句话却让他血气上涌。谁教人是自己图听话选的呢,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低声道:“国舅。”
赵世凌声音太低,霍顿没听清,伸过耳朵诧异道:“谁?”
啪!赵世凌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吼道:“薛睿,薛睿…薛睿!!”
霍顿吓得一激灵,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国主反复无常的情绪他早就适应了,他不明白国主为何老是突然变脸,心想着可能人们常说的伴君如伴虎就是这样吧。他说道:“奥,陛下说的是薛国舅啊?陈桑的信中说薛国舅还没死。”
赵世凌长出一口气,神色恢复平静,说道:“那还好。”
霍顿心道,你看又变脸了不是?于是他见国主情绪好多了,才再次说道:“不过他被阉割之后,挂在城门上了。”
“你……”
……
过了片刻,胡尤喜来到了御书房。见礼道:“陛下!”抬头一看,国主一脸黑青,忙道:“陛下,您这是……?”
赵世凌想到了霍顿,暗暗咬了咬牙。他说道:“朕没事。你即刻去传朕口谕,不要让洛城薛府的事传进皇城,尤其是薛凝和准儿那里。”
“陛下,这……恐怕瞒不了多久吧?”
“不用太久,太子并非行事鲁莽之人,他定会给朕一个说法的。”
“老奴遵旨!”
——节选自《天下本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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