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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村有一处大庭院,是老秀才年轻时考中秀才县太爷赏赐的,距今已有50个年头。当年算是十里八村最气派的院落,如今墙面残破不堪,斑驳的大木门,像一个垂暮腐朽的老人。
今日这处院落却人来人往,有了几分昔日的荣光,只是行人个个面带哀色,衬的这份荣光,像临死时的回光返照。
“出……出大事啦,陈夫人死了!”只见一人从院子里飞奔而出,喘着粗气扯着嗓子尖叫道。
“哪个陈夫人?咱们陈家村里哪个不是陈夫人?诶,莫非你说的是?”其中一人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猛然间瞪大了双眼指着面前的院子,语气逐渐迟疑。
“哎呀,就是这死了的陈望龙他媳妇,陈子占他娘!”来人朝后面挥动着手臂,急忙说道。
一瞬间,这里嘈杂一片,互相询问的,叹气的,好奇的,真真是千姿百态!
1.
此刻,正房的厅堂里,陈子占正抱着他娘的尸体在嚎叫,一圈人围着他“嗡嗡”地说着什么,他都听不到。他这会儿格外的怨恨老天,为什么他的命会这么苦,比苍天更让他怨恨的是他爹陈望龙,陈子占不止一次地想“他怎么不早点死呢”。
手指传来一阵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双粗糙的大手使劲掰开了他的手,紧接着几个人抬着他娘的尸体去安置。
看着他娘躺在冰冷的台面上,陈子占停止了嚎叫。今天他爹躺在棺材里刚运回来,他娘就像一只狂热的飞蛾,迫不及待地飞向她的火焰。
他并不悲伤,反而很为他娘高兴,他心想:“我娘终于得偿所愿了,活着时做不到,死了却做了我爹唯一的女人,她的灵魂终于自安了。”
随即他又讽刺地想起他爹,这个老家伙败光了家,断送了命,他那俩贱妾搜刮了最后几个铜板弃他而去,老家伙下去等不到他想等的人,偏偏等到自己最不待见的,估计死不瞑目了。
陈子占跪坐在地上,在人人对他肆无忌惮的同情眼光中回过神来,他迅速的露出了悲伤绝望的表情,就像受到了极大的沉重打击,慢慢的他余光却瞄向了一旁正在伤心哭泣的妻子程玲,于是他伤心万分的移了过去,紧挨着妻子跪好,小声说:“派去给姑奶奶报丧的人五天了咋还没个信?”
“刚得知公爹去了,你就请大福替你去报信了,这时候应该快来了,问这干啥?”程玲摸着眼泪愣愣地问道。
“这你就别管了,待会你出去看着,姑奶奶家的人来了,给我提前招呼一声。”陈子占满脸哀伤,声音却又轻又快。
申时三刻,正房里陈子占突然冲过去爬在他爹的棺材上嚎啕大哭,只哭了几嗓子,他就等到了来人。
“陈公子,还请节哀,老夫人也正惦记您呢。”是个穿着体面的管事,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烧香磕头祭拜完,上前两步给陈子占行礼说道。
陈子占转身似乎哽咽难言的说:“老天无眼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得亏还有姑奶奶挂记着。”
花管家叹着气,同情地说道:“请节哀,陈公子还得为了家人振作起来。”
陈子占摸了一把眼泪,扯着花管家的袖子哭道:“我祖父高中秀才,那是有过荣光的,当年十里八村谁不尊重?奈何父亲败尽家产,如今穷困潦倒,花管家,我没脸见姑奶奶啊,您一定要转告她老人家,侄孙儿不孝啊!”
花管家扯出袖子,脸色更显哀伤的说:“世事无常啊,您放心,我定会转告。”
2.
安葬完父母,陈子占就等到了姑奶奶的来信,一个月后,陈子占带着妻子直奔桃花镇。
桃花镇是扬州管辖下的一个名镇,据传镇内有桃花仙,所有桃花沾染了灵气,终年不败。
陈子占刚到桃花镇,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了眼,恰逢阳春三月,桃花尽开,桃花镇两边都是层层叠叠桃花林,站在远处眺望,就像两片粉色的彩虹蔓延到了天际。
镇内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潮。夫妻二人路过酒楼,客栈,当铺,个个都门庭若市。俩人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达花府门前。
这花家原来只是桃花镇上的平常人家,四岁那年陈子占跟着他的秀才爷爷来过一次,只因年岁太小,一概事宜皆不记得了。八年前花家出了一个四品官老爷,花家就一跃成为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陈子占带着妻子抬头望着面前气派的朱漆大门,门顶端悬着木匾额,上面题着两个大字“花府”,庄重之感油然而生,陈子占竟有些胆怯,接着他很快忽略这种感觉,他以后可就是官老爷家的亲人了。
门房送了信,花管家带他们进入正堂,他很快见到了他的亲人,老姑奶奶脸色郁郁的坐在厅堂正中的椅子上,两边依次坐满了人,个个面目庄严。
夫妻二人赶紧上前行了大礼,老姑奶奶面色和缓了不少,她环顾四周缓缓的说:“来了就住下来,莫要惹事生非,好好的过日子,缺什么就给花管家说,妄儿,你能帮衬的就帮衬一下。”
“是,母亲。”空气安静了一会,随后四品官老爷花坐妄威严的声音响起。
“姑奶奶放心,咱们都是亲人,我们一定会多多走动,我以后也会像表叔一样孝敬您。”
偌大的厅堂里没有一点声音,持续的安静,陈子占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所有人就像一个模具壳里刻出来的一样,他突然很想动一动自己的身子,或者再发出一点声音来,然而却都没有成功,他正觉得沉闷的空气挤压到他的呼吸时,突然听见“叽叽”的几声鸟叫,他吐出了一口气成功的转动了脑袋,发现窗口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鸟笼。
“姑奶奶养的鸟真好看!它在向您请安呢。”陈子占干笑着说道。
过了半响,姑奶奶说:“就是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就带回去养着玩。”
“母亲,我那里收藏了只名贵的鹦鹉,回头送给您解解闷,这只表侄带去养吧。”花坐妄威严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3.
花府靠西边的一角小院里,夫妻两人带着一只鸟住了下来。陈子占偶尔一次带着鸟出去游玩,听人说这是一只上品的画眉鸟,只有官老爷们才养着玩,于是这只鸟便成了他的宝贝,并取名为“吧唧”。
陈子占在花府过的颇为清闲,他清晨给姑奶奶请安,丫鬟传话往后免了他的晨昏定省。他的大表叔省完亲已经去任上了,二表叔整天找寻不到,表兄弟都各有事宜,并不与他搭边,他只好成天的逗鸟游玩。
这天,一大早陈子占就逗他的宝贝吧唧鸟,妻子在一旁边绣花边对他说:“相公,咱们待在老姑奶奶家已经大半年了,这白吃白喝的,心里总也不踏实,咱也没个啥营生,要不您出去给人做做帮工,咱也有个进项了是不?”
“你让我做帮工?那都是奴才们才做的!我出身书香门第,怎能做这个,传出去你让我的脸往哪搁?”陈子占气冲冲的说道,又看见妻子手上绣个不停,不耐烦地说:“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饭了,你成天念叨个不完,哼,丢人现眼的东西。”
陈子占带着他的吧唧鸟走到了繁华的街市上,看着与老家截然不同的颜色面貌,心情才好起来,随即他被“文言堂”吸引住了。
这文言堂起先是个茶楼,后来有个叫文言的说书先生成日在里面说书,由于他说书一言一语格外传神,为茶楼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来听书喝茶,东家就把一楼改为“文言堂”,专供他说书用。
此时,文言堂里人满为患,个个精神抖索又穿戴不凡,陈子占钻进去立刻给伙计扔了一串铜钱,要了一壶茶,也没个位置,索性鸟笼放在地上,就站在一旁喝。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的演说完一段上古神话传说女娲造人,结尾又引出了下个回合要说的“三生石”。茶楼掌声雷动,人们还意犹未尽,互相打探询问。
陈子占见此眼睛滴溜溜一转便大声说道:“这后续嘛,就是女娲造人的时候,从每个人的身上取了一粒沙子,经过日夜滋养,石头有了灵性,谁摸着这块石头,谁就会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这就是三生石。”
茶楼里的声音逐渐消失,人们神色莫测的打量着他,空气持续的安静,突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大笑,接着整个茶楼里爆发出一片大笑声:“哈哈哈……”。
陈子占看着这群怪异的人,手足无措的他也跟着“哈哈”大笑,人们看见便笑声更响了,直到笑出了眼泪,于是,陈子占也大声笑出了眼泪。
陈子占笑的腮帮子疼,僵着脸悻悻地带着他的鸟回家了。
4.
凌晨,程玲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了,伸手推醒陈子占说:“好像是姑奶奶不好了,你快去看看。”
陈子占慌慌张张跑出去一打听,原来姑奶奶已经死了,院子里都是女人们的哭声。他走到了前堂眼睛里已经挤出了泪水,就在他伸脚进入厅堂时,花管家叫住了他说道:“陈公子,二老爷吩咐,前堂有来客要祭拜,叫您这几天就待在屋里,不要乱走动。”
直到姑奶奶下完葬,陈子占都没能进厅堂去。这日他正在院子里给鸟喂食,花管家手里拿着几样东西进来,笑眯眯的说:“陈公子,老爷吩咐我,送您50两纹银,十匹布料,一张院子的地契,就在闹市云顺胡同。老爷说,老夫人去了,府里要守戒三年,您住府里,恐有不便,让您收拾一下,我明儿个过来帮您搬到新院子里去。”
夫妻二人就这样搬到了云顺胡同,陈子占唉声叹气了两天,程玲劝他找个活计,陈子占不听劝,时间长了躲出去成天的不回家,不到一年,50两银子就花完了。
这些年,程玲私下绣些手帕,打些络子,背着他换取一点银钱补贴家用,怕他知道了不高兴。现在没了银子,程玲便没日没夜的做绣品来养家。
陈子占今日照例出门了,肚子咕咕叫才想起妻子很久没做早饭了。他走到平日里经常吃的馄饨摊一看,今日生意好,两张桌子上各有一两人,他们都是帮工,头发蓬乱,皮肤黝黑,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粗布短打。
老板热情的招呼他,陈子占像只骄傲的公鸡挺立着身姿上下扫了一眼食客,心满意足的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街角陈子占正准备买包子时,迎面走来几个春风满面的公子哥,其中一人和他有过两面之缘,他笑着上前拱手行礼道:“锦年兄,这是上哪去玩啊?”
“哦,是你啊,今日李府宴请四方,为老太君过70大寿,我们自然上李府去拜寿。”
“啊,李府!咱们同去,同去。”陈子占刚说完,眼睁睁的看着公子哥们带着张扬肆意的笑声,已经从他面前经过,只留下几个背影渐渐远去。
陈子占站在原地四处打量,看见对面有一家点心铺子,他快步过去,咬牙买了一大匣子点心,匆匆赶往李府。
李府门前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李府长孙李无双带着管家在门口迎来送往,陈子占带着礼品匣子,学着别人笑着行礼道:“陈子占来恭贺老太君70大寿。”
“哎,陈公子,今日祖母寿宴,宾客如云,应接不暇,恐有怠慢,今日就不招待你了,要不这样,咱们改日再聊。”
“啊?哦,改日再聊,改日再……”
不等陈子占喃喃的说完,李无双已经转身去招呼别人了。
5.
陈子占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市上,被一阵辱骂声引起注意,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被一个满面横肉的大汉推倒在地上,大汉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老乞丐被几个小孩用石子砸在身上,还不停的跟过往的行人乞讨,人们不耐烦的躲避着,咒骂着……
陈子占逐渐高兴起来,他兴奋的看着老乞丐被各色各样的人们唾弃,他心情很好的颠了颠手里的点心匣子,从容的走到老乞丐面前,掏出点心递了过去。可是老乞丐浑浊的眼睛却对他视而不见,径直从他面前忽略而过。
陈子占回到了家,从此,他成天待在家里浑浑噩噩的抱着鸟笼发着呆,妻子的叹气声,唠叨声他统统听不见。
看着丈夫如此,程玲绝望了,她痛恨极了他,她从前卑微的讨好他,努力的想靠近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接纳自己,可是他无视她,甚至嫌弃她,她再怎么努力也融入不了他的世界。
程玲恨他,也恨这只吧唧鸟,她曾经嫉妒它得到了丈夫所有的目光和宠爱,那么就让它陪着他过吧。
程玲收拾了东西,带着包袱走到门口,回头看着痴痴呆呆的丈夫又觉得不忍心,她走回来把身上仅有的两串铜钱放在他的手心里。
陈子占发觉妻子要离开,他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噩梦里,他的精神还没有回归,但他的身体却牢牢的抓紧了妻子。
最终妻子还是留了下来,陈子占这时候才明白,他这荒唐的半生最不能失去的只有她,那些自己苦苦努力抓不住的就让它消失吧。
他走到宝贝吧唧鸟笼边,隐隐松了一口气,最终他亲手打开了它的笼子。
从此,桃花镇闹市上多了一位帮工,也没有几人在意,因为天天都会有新的帮工,这也不新鲜,人总不能饿死。
两年后,陈子占一直忙着做工,已经很少回想过往了,他现在只期盼每日能早点回家吃口妻子做的热饭,再看一眼他刚满一岁的女儿,他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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