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闲愁

01.既生云星，何生杏海

朋友设局，邀好友和老乡赴会。萍悄悄问我：请了云星了，请不请杏海呢？我不解。她连忙解释：云星跟杏海到不得一起的，要是到了一起，两个掐起来了，大家就都不好了。

我也多少知道一些：这两个傢伙不太对付。云星那个漏嘴跟我叨咕的时候，我曾当面斥责他：你过于出言不逊啦！而且又公事私情搅不清白。云星承认自己确实是差口德，但是在根本的原因上他却并没有认账。也是，在广大的基层这个距离文明社会千里之遥的人情社会里，机关的、企业的、事业的单位头头脑脑和大小萝卜头们，公亦即私，私亦即公，谁若想要分清辨明，那么他就是异类，就是怪物，就是不想混下去了的混蛋！

众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云星一人怎能够认得这个账呢？

云星虽然没有读几天书，但脑袋瓜子特别活泛，耳聪目明，心灵手巧。说到心灵手巧，云星可不是那种一般的心灵手巧，而是特别能够灵活变通，特别善于多干巧干。他出众的才干，使得他挣起钱来显得比我们轻易了许多。正在剧烈震荡的体制内，也很需要云星这样的人才游走在体制的边缘部位。云星们增长企业利润的同时，自己的口袋迅速鼓涨。边缘部位肥了，当然少不得向寄生于企业的体制内一干饥渴人等源源输血。在社会实际运转中，云星们惊奇地发现：体制边缘地带实干的，俪不如体制内观看的。于是，头脑活泛的云星也挤进了体制内。于是，云星碰撞到了杏海。

说到杏海，就必须说他的聪明才智。其实，聪明才智这类语汇根本就是为杏海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杏海从小学读到中学，最舒心爽快的是他的老班和那几个科任教师，因为班上有了杏海这样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学生，老班和教师们会少操多少心，省去多少事，无法估量！班务与课业，有杏海这样的班干来打理和带动，学校、年级的流动红旗不能不变为固定红旗。同时，最懊悔恼火的也是他的老班和科教们，因为他们难为情地发现：学生的一手字、一篇文和演说口才都让为人师表的他们羞愧难当。

高中毕业了，社队急需有文化才干、有组织能力的共青团干部，杏海首当其冲，工作如鱼得水。不久，他高考得中，在省城校园更加春风得意马蹄轻。杏海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人。不说他让中学老班及其教师羞惭的那些糗事，就说他那一身勃勃英俊气质，引得班花系花校花花花沾身贴体，能不招人妒惹人恨吗？

毕业留校任教，杏海前程似锦。他眺望远方，心向往之，朝着更加美好的远景进发。于是，体制内的杏海跟边缘地带挤进体制的云星有了交集，发生了碰撞。体制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这类碰撞，其力道很难用力学公式计算，各自受损程度也很难用分数评估。只能用遍体鳞伤、一地鸡毛、克拉玛依一类形容词去表述去搪塞。

02.人家乐见其成，尔等乐此不疲

我跟萍说：我真心想要劝和他们的。你这么一讲，那就这样吧！这样是咋样呢？我们都明白的。其实漏嘴巴向我叨咕我不留情面斥责他时，我就单方面劝和过。这样的怨恨成仇，劝和是极困难的。因为双方彼此都在口头和心底反反复复立誓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所以谁欲劝和往往都是白搭。

如若有可能，先分别单方面解劝，应该斥责的必须毫不留情地斥责，应该骂狗血的就骂个狗血喷头。然后视其悔恨与否，观其态度如何，再斟酌辞句传达给另一方，依循斯例，回环往复。或许能够见些成效。可是，从云星表面肤浅地认错，而深层次并不悔愧来看，我不敢贸然推进了，只得忍将劝和搁浅。

云星属于先富阶层，大手支出惯了。对于云星这样的人，体制内即使吃过他甜头的人，背后说三道四也难免。说是出于正直之心也可以，说是出于小人之心也无不可。而派系之争或玩弄权术者也是需要在体制内部生出一些亊端来的，所谓互相牵制，寻找平衡。

杏海和云星同在异乡为异客，出身不同而殊途同归。俩人是同乡，在同一地为官，而且他俩又都属于才能出众的、有实力的后备人才。有了这些条件，就注定了他们要在体制内碰撞得体无完肤。两个天赋异禀才干超群的人，要在体制内的同一个单位成为至交，绝对是笑谈！何况他们俩人走进体制内的路径千差万别。乡间放牛场上，两头雄性荷尔蒙爆棚的牯牛，乍看似在埋头啃草，其实，牠们早已嗅到了对方的骚气，牛眼早已暼见对方的犄角，心里早就在盘算怎样撞击对方，怎样用角尖挑穿对方脖颈上厚厚的牛皮……

角斗随时都会发生。放牛佬会有意无意给牠们创造机会。放牛佬是善良而又愚蠢自私的傢伙，他只想看到刺激的场面，而不希望自己的牯牛落败受伤或两败俱伤。体制内的“放牛佬”却不然，他乐见角斗者一败涂地或两败俱伤。他们开会商量决定：成立调查小组，派驻云星单位，彻底核查党内外群众所反应的云星的问题。安排杏海任调查小组负责人。

杏海深谙自己所学的生化专业，熟悉各类文章体裁的写作，通晓各种活动的动员组织运作程序，也善于交际和讲习演说。对于以财务清理账目审计为核心的纪律调查，杏海尚在门外。

独挡一面的云星，内务管理毫无章法，一片混乱。一个读书少的人，哪里懂什么文案编制收集归类保留存档？可是，他却清楚经济上出不得疵漏，因为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赔钱坐牢。配给他单位的会计，收支账目做得认认真真，从来不敢麻痹大意。

一个为了履行职责，完成好领导交给的工作任务；一个自认为清清白白，却被人猜忌诬告。一个想要通过谈话交流获取资讯回去交差，一个满肚子委屈口不择言发泄怨愤。

两头骚气熏人的牯牛，一场震地撼山的沖撞。这是人家乐见其成的一场富于刺激的世纪角斗。两头牯牛却年复一年见不见面心里都想着要扺死对方，甚至梦里也乐此不疲要角尖挑破对方的尿泡苦胆……

03.一壶苦酒，两行泪流

杏海家里的酒瓮里，一年到头盛满老酒。他昔日的同学加粉丝，开有醇香型白酒酒厂，不管杏海怎么跟他讲自己不喝酒不能喝酒不敢喝酒，可是同学加粉丝一年一定要送杏海五十斤老酒。

自己不喝，只有送人。杏海给我送过两回。

云星喝酒，有一回，我和云星对酌。我和他举杯碰了碰，各自抿了一口。两人同时说：

“这酒……”

我是想告诉他，这酒是怎么怎么来的。云星想说什么呢？我看着他，听他说。

他说：有苦尾子。

我说：老酒，陈年老酒，都是这味。

他的泪下来了。我知道，他是为我们一位共同的好友英年早逝而悲哀落泪。我们曾一起饮过有苦尾子的老酒的。早逝的友人，做得一手好莱，自创的什锦八合，特色的香辣盘鳝。云星最爱的参汤鱼丸……

忆及故人时，潸然涕泪流。杯中老酒何来，也不再提起。

04.人兽何异，舔伤自治

萍说：云星也是的，自己知道自己清清白白，怕哪个反应，又怕哪个来调查？他不来我还请他来。何苦闹那么一曲？

我说，人家明晓得他们都血气方刚，一个受不得委曲冤枉，一个要完成工作任务。于是设下圈套，让两个钻。

可不，都中了套，都伤得不轻。还只有自己舔干净身上的血污，自我疗伤。从此，杏海只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做自己拿手的行管文牍工作，再也没有做财会审计调查的工作业务了。他那精明的大脑，我想即使再接受那类工作，他也会按程序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把业务做好。他会考虑到，调查者和被调查者从来是对立统一的，而根本就不是绝对对立的。

他若再走这个过场一一

云星老乡，领导派我们来的原因是，有人反应了你们一些问题。我们保证：在对你负责的前提下，实事求是审计调查，请你理解支持我们工作，并安排单位有关人员配合一下我们的审计调查。好吧？

程序：重点审查收入支付账目，根据审查结果整理成书面材料(有明确结论、并提出中肯意见我建议)，将整理的书面材料向云星及本单位工作人员宣讲，打道回府向主管领导汇报，同时上交此次调查的书面材料。杏海舔伤自疗的结果：丰富了阅历，增长了才干。

云星事后的悔愧显而易见，冲动撒气没有带给他丝毫的益处，家人和真诚的朋友都不赞同他的做法。他渐渐清醒地认识到：经得起审计调查才是清清白白的法人，云星看起来仍然说话大口大气，但在关键时候和重要场合，他头脑冷峻多了，他的棱角也一点点磨平了。

05.一样无眠，两处闲愁

杏海脑力耗神，睡眠差。漫漫长夜难入梦，忆昔愁绪浓。他忆昔，有那么多辉煌时光，有那么多荣耀风彩，有那么多骄人业绩，还有那么些花花沾身绕体，应该不会愁绪浓吧。即便有，也不过就是钻了人家一个圈套，跟一个老乡闹了那么一曲，较了那么些年劲。

饮酒，饮中国烈性酒，尤其是以中国官场喝酒方式饮中国烈性酒，饮得时间久了，没什么好！这话是云星转述的不知何人所说的。云星就是千千万万这样的饮者之一。这类饮者也是三高人群来源的重点成分。云星因为三高而长期复用药品，睡眠相当不佳。

我不晓得，云星睡不着觉的许许多多个暗夜里，他翻来覆去思来想去的最多的是什么事情？

两处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