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南方小镇在经历过一场若有其事的大雨过后,冬季终于脚步蹒跚地赶到了,携着灰蒙蒙的雾气,以及晨间晶莹的露珠。万物呈现出一种凋败的景象,收割后的庄稼剩下一整片的稻茬,如同一只只死去的雏鸟被钉在地上,等待着来年春耕时铁犁与锄头为它们举行盛大的土葬,再破出新苗。而那些扎成一束束小辫样的稻秸,早已褪下一身金光,换上了灰黄的蓑衣,随着颠簸的扁担,通通归于幢幢平房的屋檐下。
鸡啼过了三声,大吉家的媳妇便利索地掀开被子,到厨房淘米,熬粥,又趿拉着拖鞋将家门打开,预备去抱一捆稻秸来烧火,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工作,全家人所需的开水全由那一口大灶供给。她打着哈欠走到了码好的稻秸前,正欲伸手,一双孩子的赤脚暴露在她的眼底,惊得她打了个颤,瞬间清醒过来。终归是妇人家,胆小如鼠,她立即回房喊来了大吉。
大吉倒是十分镇定,他小心翼翼地挪开盖住孩子的那捆稻秸,是个理着小板寸的男孩蜷缩在里面,见他鼻间仍有均匀的呼吸,仿佛沉浸在什么美梦中,恋恋地不愿离开。夫妇二人推测,或许是哪家顽皮的孩子玩着出走的把戏。但任他睡去,这酷寒的天气娇弱的体质,怕是要惹上什么病。于是他轻轻拍了几下孩子的背,催促着他醒来。
男孩在稻秸堆里伸了个懒腰,蹬了一下双腿,方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露出一脸的痴相。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有没有吃的,我好饿”。大吉媳妇听到,赶紧回了厨房,早上熬的粥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她盛了满满的一大碗,又舀了两勺白糖,搅了搅,才端到男孩的面前。
男孩一看到吃的,眼里瞬间放出了金光,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一把从大吉媳妇手里夺了过来,一边呼哧呼哧地吹着气,一边牛饮般地往嘴里灌,大吉媳妇着急地叮咛着,“烫,烫,你慢点喝!”三下五除二的功夫,碗便见了底,男孩这才羞赧地递回给大吉媳妇,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声,谢谢了。
大吉在一旁抱着双臂,看他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方询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男孩抹了抹嘴巴,痞气地歪着脑袋说,“我就住在村尾大桥边的那户人家,我爸叫富余,他要打我,用铁链把我拴在桥墩上,我奶奶把我放跑了,我跑累了,就睡在你家的稻秸里了。”
“好端端地,你爸怎么会打你打得这么厉害?”
“我跟他要零花钱,他太小气了,不肯给我,我就用铁丝撬了他的柜子。”
大吉哭笑不得,如果自己摊上这么顽劣的儿子,怕也是要狠狠地收拾一顿才行。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怜惜地抚着男孩的脑袋,劝诫他,“就算你爸不给你钱,你也不能用偷的,偷是世界上最坏的一种行为了,你明白吗?”
男孩无所谓地摇摇头,“反正我爸不是个好人,他把我妈都打跑了,总有一天,我也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大吉跟媳妇两个人面面相觑,只好叹了口气。
“那你现在要干嘛去啊?”
“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了。”
男孩拍了拍身上的稻秸屑,调皮地冲大吉二人鞠了个躬,就扬长而去。
留下大吉媳妇颇惋惜的一句,“倒是怪可怜的。”
冬日的小镇像个行动迟钝的老人,醒得特别迟,周围悄悄的,无声无息。只有猪肉荣在厚实的木桌上,用那把闪着寒光的斩骨刀一下下地剁开这沉重的雾色。
男孩忽然玩心大起,在大街上奔跑起来,看见那些关着铁闸门的商铺便用力拍响,“砰砰砰”,串串爆竹声一般地在静谧中炸开,不一会儿,二楼的窗户边探出几个蓬松的脑袋,嘴里骂骂咧咧的吐着几句土话。但他早已躲进了巷子深处,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赤脚踩着冰凉凉的青石板,脚底皲裂的皮肤倒成了一道防护,令他麻木了痛楚。
来到一座破败的瓦房前,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掉漆的红木门,厅里是空荡荡的,一股灰尘味道以主人家的姿态迎面扑了过来,他呛得咳嗽了一声,又往里间走去。掀开一道门帘,看到几个青年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长条凳上,麻将桌上残局未收,烟灰缸里百花齐放似的插着数不清的烟头,想必昨天是一个战况激烈的通宵。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青年身旁,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男青年不甘地睁开了眼睛,哼哼唧唧地打了个招呼,“是你啊,小牛,”然后眼皮再次耷拉下来。
“东哥,我来还你烟钱了。”被叫做小牛的男孩从裤兜里掏了掏,摸出来两元钱,塞在了东哥的外套口袋里,便欲离开。
“是谁啊?”东哥脚边另一个青年不耐烦地问着。
“我邻居家的孩子。”东哥仍是眼皮也不抬地回答。
小牛刚迈出大门一脚,东哥在里间吼了一句,“晚上在小学堂等我。”
“好嘞,”小牛大声地应和着,渐渐脚步声便远了。
在大街上晃荡了一阵,小牛数着时间,差不多将至十点,是阿爸工作的时间了。他最近在县里的一座祠堂做水泥活,那儿距这个小镇有十几公里,所以他都是大清早骑着摩托车去,直到太阳下山了才会回家。
这时候应该碰不上面了,他于是调转方向,往村尾走去。过了一条桥,就可以看到亭亭如盖的龙眼树下有一户人家,用篱笆圈着,院子里有一位老妇人,七十有余,头发已经花白,佝偻着腰,手里拿着一个鸡食盆,嘴里“咕咕咕”地召唤着脚边一群毛茸茸的小鸡。
“奶奶,”小牛远远便喊了起来。
老妇人赶忙转过身,将鸡食盆放在地上,一群小鸡一窝蜂地拥了过去,而她只顾着打开篱笆门,一把将孙子揉进怀里。
“昨晚你在哪里睡的啊,你爸真是太狠心了!”
“我在朋友家啊,玩得不知道多高兴呢。”
“那就好”,老妇人脸上有了一丝喜色,拉着孙儿的手就往厨房走,“饿坏了吧,我给你煮碗面来吃。”
睡过了午觉,无所事事的小牛便像只猴子样爬上了龙眼树,趴在树干上。树很高很高,在这里他可以望见那片片荒凉的旷野,微风浮动,满天满地飘着棉花般的飞絮。一个妇女挑着尿桶,一颠一颠地过了桥,桶里遗着尿渍,在地上拖出了两条弯弯曲曲的线条。
阳光如同新嫁娘,一点都不烈,还盖上了一张轻纱,连那温度也烘得人朦朦胧胧。它羞涩地扭着身子,遮遮掩掩,摇摇晃晃,终于躲在了山后。
天黑了下来。
这时的小牛获得了解放一般,一骨碌从树上跳了下来,冲里屋正在忙活的奶奶喊了声,“我走啦!”老妇人听见声音,着急忙慌地出来,但哪里还有孙儿的影子。
小牛是如约地去到了小学堂的操场。东哥一行人早已聚齐,一束束车光探照灯一般地打在地上,小牛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闪亮登场的黑社会老大。可东哥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身上,他们正积极讨论着今晚的飙车事宜。小牛一眼就望到了东哥的坐骑,是一辆红色车身的五羊本田,他自觉地朝他走去,低头喊了“东哥”便敏捷地上了后座。
飙车正式开始,他们的路线是沿着省道,一路去到十几公里的县城。众人脸上都透着一股得意劲儿,仿佛胜券在握,连带着小牛,都感到身上的血液在沸腾着。引擎发动起来了,“突突突”,如同战马在嘶吼。
“好像要飞起来了!”小牛忍不住张开着双臂,想象自己就是一只小鸟,无拘无束,累了就睡在云里。
他们经过结伴的女孩子,摩托车带去的狂风将她们的秀发扬了起来,他们大笑着,吹着响亮的口哨,假装那不是一阵风,而是自己轻佻的手。
在经过了又一个村子后,路渐渐地颠簸起来了。这一带由于极少夜行人,路灯也年久失修,在黑暗中一闪一灭,幽灵的窥伺一般。他们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小牛此时笑不出来了,自己的屁股就快要被这些不时冒出来的大坑颠成两瓣了。
“就快到了!”东哥大声给大家鼓着气,口水由于速度的原因,全都打在了小牛的脸上。
悲剧是在瞬间发生的。
因为没有控制好车速,其中一个叫“强子”的青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只大腿被车子压住,加之路面全是小石子,利刃一般将他的脸都割破了,一时间,鲜血如注,只听到他不停的呻吟,众人赶紧将车子扶起来,引擎声还在响,战骑从来不为落马的将军哀嚎。
小牛心里发怵,满地的斑驳比奶奶过年时杀鸡的血量还更甚,他心头涌起滴滴的悔意。还是东哥见惯世面,他令一人将受伤的强子带上车后座,又将已经出事的摩托车拖到丛林里藏好,然后带领大家返回村里的卫生所,打算为他处理伤口。
小牛没有跟着去,在村口便已经下了车,一个人虚弱地往家里走。他从来没有感到这般的惊恐,好像死神就站在身旁,面带微笑地冲自己招手。
家里的灯已经熄了,劳累一天的阿爸此时应该已经鼾声如雷。他用力地敲着门,贴着门,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年迈的奶奶在穿衣起身。于是他放心地在门外等着。
木门“吱”的一响打开了,摇摇欲坠的油灯使劲晃了一下,奶奶一把摸到他冰冷的小脸,心疼地用怀抱包住他。“赶紧进来!”
这一夜,他躺在奶奶的身边,安稳地入了梦乡。
第二天,直到阿爸上工走了,小牛才从房间里出来,奶奶让他吃罢了饭,然后拉着他去街上,小牛疑惑地跟着。大街的两旁早已站满了村民,是要游神了吗?但是还没到时候啊,小牛挣脱了奶奶的手,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缓缓地开来,车窗从始至终都密闭着,所有人却都心照不宣,仿佛知道乘客是谁,一个老人在感慨万分地说着,十年过去,他终于回来了。
原来是他,小牛早已在人们口耳相传中了解到整个事情的轮廓。1987年,为了这个南方小镇的归属问题,人们自发地组织抗议,拒交公粮及税收,十年间,一次次请愿,一场场动乱,最后为首的乡民被冠以“暴民”的罪名锒铛入狱,而今他终于刑满释放。
小牛便是出生于那场十年的浩劫,那时候的景象便如同冬日里收割过的田野,了无生机。在光阴的灌溉下,他也成为了一个少年,一年一年过去,一次又一次的春耕,地里的庄稼早已翻新。
他们获得了不同的生活,并不懂得珍惜这些触手可及轻松拥有的事物。他们追索,他们浪费。历史却变得模糊不清,曾经的牺牲不过是一个符号,所谓意义也失去意义。
成长起来的,是新的也是迷茫的一代。
你看我好像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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