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可谓日本的国粹之一。奈良时期,日本在中国的影响下开始饮茶,平安初期天台宗大师最澄从中国带回的茶种就种植于京都。此后经镰仓时期的荣西禅师,室町时期的能阿弥、一休禅师、村田珠光、武野绍欧等杰出茶人的不断开拓,至战乱纷繁的安土桃山时代,千利休(1522-1591)在继承村田珠光、武野绍欧的基础上,将草庵茶推向极致,茶道不仅是一种追求“和敬清寂”的精神仪典,也是一门融绘画、插花、陶器、书法、建筑于一体的艺术,千利休也因此成为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
他(作者)开宗明义揭示,茶道代表的是东洋民族主义的精神,而非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审美主义。他追溯茶道演进的三个时期,既表达了对茶道始祖陆羽的尊崇,也感叹茶之精神在中国的衰落。他从道教与禅道去探寻茶道的精神根源,把日本茶道精神之根种植在更为广袤的东洋精神的土壤上。他对茶室的阐释,完全超越了建筑学的意义,对日本建筑精粹的理解与对茶室的简素清净的美学追求融为一体。他对艺术鉴赏的惊魂一刻的传神写意,足以令人击节而叹。他对花的顶礼膜拜,委实令人类无度膨胀的欲望之魔羞愧得无地自容。最后,他选择了茶道大师千利休的死来结束全文,犹如滔天巨浪在翻腾瞬间的戛然而止,在精神激烈碰撞的最高点上。一切都停息了。他高喊:只有美丽地活着,才能美丽地死去,他以千利休的死传神地表述了东方古代士人所追求的最高的道。
1906年,日本正行走在轰轰烈烈的脱亚人欧的路途中,而中国、印度正逐步走向沦落,列强的铁蹄将以更惊人、更残酷的方式践踏东方这一已然衰落的古老大地。从明治前十年间的启蒙思想家对脱亚人欧的文明开化之途的倡导、自由民权运动对民主与自由的宣扬,到明治二十年间的国粹主义的抬头,国粹与欧化路线的激烈交锋,日本国内也在一片喧嚣中渐渐汇人欧化的大潮。如同夏目漱石一样,冈仓天心此时却对人们趋之若鹜的欧洲文明持批判的态度。在他看来,西洋开化即是利欲的开化,它将有损道德之心、破坏风雅之情,它将使人只成为逐利之器,它将使贫者益贫,富者益富。
桶谷秀昭并认为,伯牙抚琴时的激烈壮怀,天崩地裂般的龙腾海啸,如同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冈仓天心。而千利休与秀吉的对立,实则是近世爱好奢华的“黄金茶室”与爱好清寂的“草庵茶室”的对立。如果再扩而言之,可以说这也是明治时期的文明开化理论与冈仓天心的守护传统美的理论的对立,秀吉与千利休的对决,即是福泽谕吉与冈仓天心在文明观上的对决。因而,与其说冈仓天心是在批判西洋文明,不如说他是藉此批评日本只热衷于模仿西方物质文明的文明开化思想。千利休以从容自绝为终结,冈仓天心在与欧化对决的过程中黯然下野,两者在精神上亦有相通之处。
千利休的死是《茶之书》的高潮,它既高度阐释了茶道的精神,也诗意地描述了东方文化面对悲惨命运时的一种宁静的达观。它或者也能引发中国读者对“不为五斗米折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高标精神的联想。
一方有嘉木,茶叶发源于中国,华人是最早喝茶的民族,自古迄今盛行不衰,喝茶人口跨越阶层地域,上者细品佳茗,下者抱着玻璃茶罐咕咕牛饮。茶与“柴米油盐酱醋”并列,固是居家必备之物,在儒家传统中,却也被视为口腹琐事,顶多是文士的闲情雅兴,风花雪月无关志业,饮馔小道不登堂奥。
但是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却把世俗形下的饮馔之事,提升到空灵美妙的哲学高度,甚至是安身立命的终极信仰。
茶与茶道,反映出迥异的文化态度。茶叶虽然原产中国,唐代才传人日本,八百年后,却从饮料脱胎换骨,演化成“和敬清寂”的茶道,晋升为一门生命美学,试图在庸碌琐碎的日常生活里,淬炼出精纯完美。
茶室是简朴素雅的“不全之所”,艺术是性灵的交流呼应,花草需要珍惜礼敬,而茶人不只在生活中贯彻茶道的唯美精神,更不惜生死与之,以身殉美。
蝉雨绿沾松一邨,鸥云白掠水乾坤,名山斯处托诗骨,沧海为谁招月魂。
《东洋的理想》一书亮出了亚洲主义思想,写道:‘亚洲是一个。喜马拉雅山把两个强大的文明——孔子大同主义的中国和吠陀个人主义的印度分开,只是为强调两者各自的特色而已。冠雪的障壁须臾也不能阻挠对‘极致与普遍’的广泛的爱。这种爱是所有亚洲民族共同的思想遗传,使他们能产生世界所有的伟大宗教。有别于他们,地中海和波罗的海沿岸各民族执着的是‘特殊’,好探求手段,而不是人生的目的。”
相逢如梦别经年,手抚孤松思悄然,岩上侧身夜萧飒,流星一点入南天。
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日常生活的庸碌平凡里,也存在着美好一对这种美感的仰慕,就是茶道茁生的源由。
提到茶的哲学,人们不会只想到唯美的精神。这个词所传达的,是我们整套融合伦理与宗教的天人观:它要求卫生,坚持洁净;它在简朴中见自在,无需排场铺张;它帮我们的感知,界定了万物彼此间的分际,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套修身养性的方圆规矩;它还代表着东方民主的真谛,因为不论原本贵贱高低,只要你是茶道信徒,就是品味上的贵族。
有心深入日本文化的人,绝对会察觉茶道无所不在。它既居身贵妇深闺的典雅风范,也进出寻常百姓之家。它让庄稼田夫通晓花草摆设,也让粗工鄙人领略山水造景。在日常用语中,若是有人无能欣人生大戏苦乐参半、亦庄亦谐的个中趣味,会被说成是“肚中没有茶水”。相反地,对世间疾苦视若无睹,只知耽溺于波涛汹涌的情绪,而我行我素的人,则会被冠上“茶水太多”‘这样的说法。
然而,人生的喜乐毕竟只有那么小小一“碗”,很快就会满溢出泪水,对永恒的无尽渴求,又多么使我们不意将其喝干饮尽。只要一这么想,就实在不用责怪吾人,要在一碗茶上大做文章。真要比较,还有其它更糟糕的。在对酒神的崇拜中,人们献祭得太过夸张;甚且,人们过度美化战神的光荣形象。真要如此,为何不奉茶花女‘为我们的女王,在她祭坛前流泄而出的温情中欢庆呢?只要就着象牙白瓷装盛的琥珀茶汤,新加入的信徒们便可以一亲孔子甘甜的静默寡言、老子奇趣的转折机锋,以及释迦牟尼本人的出世芬芳。
人们如果不能对己身不凡之处,复又感到渺小,多半也就无法察觉他人平凡之中的伟大。
当日本沉浸于优雅和平的技艺时,他们一贯视日本为蛮夷之邦;一直到日本在满洲战场杀害了无数生灵,才改口称日本是文明国家。西方世界近来对日本的兴趣’,也只是针对“武土道”——这项让日本军士对自我牺牲如痴如狂的“死的艺术’,却很少注意到深深代表“生的艺术”的茶道。如果必须要藉由战争的凶光,才能被视为文明,那我们乐于永远野蛮。如果终有一天,我们的技艺与理念将受到应得的尊敬,我们也乐于继续等待。
西方究竟何时才能够,或者才愿意理解东方呢?西方总是用某些事例,加上各种幻想,在亚洲人身上,织起一层层怪奇之网。其内容时常令人悚然以惊,要么不是把我们想成以莲花的香气为生,要么就是相信我们以蟑螂老鼠为食。我们的形象不是狂热迷信,而不愿觉醒;就是沉溺于最低下的感官享受,而不图振作。笑印度的灵性修练为无知;讥中国的中庸之道为愚蠢;而日本的爱国精神不过是自愿受命运摆布罢了。甚至还认为亚洲人由于神经组织麻木迟钝,所以比较不会感到痛楚!
只要看看在我们的故事与想象中,你们又是什么模样,不就有更多的笑料了吗?这些形象,同样也充满了因为观察角度而产生的迷魅,同样也带着不经意流露而出的崇仰,更暗藏着对新奇事物与未知领域的敌意。附庸于你们身上的美德太过高尚,无法吸引我们钦羡;而加诸在你们身上的罪孽又过于离谱,无需劳费我们追究。
基督教的传教士,只愿来这里赐予我们什么,却不愿从我们这里领受什么。对东方的了解,就算滤去旅人过客提供的奇闻轶事,欲以我们的文学佳作为镜时,却又毁于拙劣不堪的翻译。能够像拉夫卡迪奥,赫恩或是像《印度人眼中的生命奥秘》之作者一般,愿意怀着将心比心的情感秉直而书,以手上之笔充作火把,将东方神秘的黑暗驱去,这样的人总是极为少数。
对东方问题的蔑视与无知,换来的是多么惨痛的人命代价!欧洲帝国主义煽动“黄祸”一词时,既无视如此想法之荒谬无理,也未曾了解到,亚洲人终会有认识“白祸”残忍之处的时候。看到以上种种,也许你们会笑我们是不是“茶喝太多”啦,但难道我们就不会怀疑,你们是不是“没喝过茶”呢?
发展的路线即使殊异,也没有理由就不能彼此增益。君不见,以内心的平静舒适为代价,你们取得了扩张:虽然无法抵抗侵略,我们却创造了和谐圆满。所以你相信吗,在某些角度上,东方的确是胜过了西方!
东西方彼此差异的人心,却是在茶碗中,才真正地相知相遇。各种属于亚洲的礼仪典范,只有茶得到普世的尊敬。白人对于我们的宗教和伦理嗤之以鼻,却对这颜色一点也不纯白的饮料趋之若骛。下午茶已是西方现下重要的社交活动。从杯盘瓶罐清脆的碰撞声,女主人殷勤温柔的进茶声,以及需要奶精砂糖否的日常问候中,都让人明白对茶的礼拜,已经毋庸置疑地建立了。参与茶会的宾客愿意将等在自身前方的未知命运,交给杯底茶叶呈现的晦涩图形,而非理智与哲学来显明,无疑宣誓了此情此景中,东方的精神才是至高无上。
茶的滋味品尝起来,让人无法不对它心向往之,而其层层展开、细致微妙的魅力,让它对此爱慕也当之无愧。西方幽默作家很早便知将茶的芬芳香气混人自己笔下的醍醐之味。它不似葡萄酒那般傲慢自大,不伤咖啡那样自顾自怜;更没有可可那种假天真。
隐而未显的美感,非经发觉无法得到;有所保留的表现,却能透露出一切;茶道,正是这样一种技艺。它是一种高贵的手法,让你能够平静而真诚地幽自己一默,这恰恰是幽默的本质:富含哲思的笑意。在这个意义上,每个货真价实的幽默作家,都可以被称为富有茶思者,萨克雷如此,莎士比亚当然亦如是。那些向物质主义提出抗议的颓废派诗人(这世界什么时候又不颓废了?),某个程度上也体现了茶道精神。也许,正是领悟了自身缺陷的谦抑思想,才让东方与西方如今能在相互安慰中相遇。
—道教徒说,在太初之始,精神与物质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最终,来自天上、太阳化身的黄帝,战胜了来自地底、黑暗化身的恶魔祝融。身形巨大的祝融,受不了死前的痛楚,一头撞在天顶上,整面玉制的蓝天因此震为碎片。众星因而失去居所,月亮也只能随处漫游在夜空中的嶙峋裂缝之间,不知所终。束手无策的黄帝,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能够补天的人,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头生角,尾似龙,身着火焰盔甲,光彩夺目的女娲,自东海翩然而至。她既是当地的皇后,也是神圣的女神。凭其神奇的炼炉,焊出五色彩虹,终于靠它让中国重获苍穹。不过也有人说,无穷蓝天,女娲终究漏了两个小洞卵,因此乃有爱恋之阴阳:两个灵魂,在虚空中流转,从不停歇,一直到它们彼此结合,才使得宇宙能够完整。我想,人人都应该用希望与平静,为自己重新打造一面天空。
时至现代,对财富与权力的你争我夺,犹如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一般凶残,确实已经粉碎了人心的天空。一切是那么自私唯我与俗不可耐,世界只能在此阴影中摸索前进。知识以放弃良心为代价,为善则以有利可图为条件。东方与西方,如同两尾被弃置于翻腾怒海上的龙,拼命想夺回属于生命的珍宝,但却又徒劳无功。我们需要再有一位女娲,填补金玉其外的荒芜内在;我们等待再有一位神仙下凡。但与此同时,让我们轻啜一口茶吧!午后的阳光照亮竹林,山泉的欢欣跃于水面,沙沙作响的是松树,还是壶中的沸水呢?就让我们渴望无常,而非无限;只不过,当事物之美横现眼前,若是我们痴傻不愿离去,却也难免。
每一种茶叶的调理方法都是独一无二的,是它与水量水温不同的契合程度,也是它所继承的前人智慧,更是它自己的叙事风格。真正的美,必定恒在自身之中一此一艺术与生命的法则,既简单又根本,社会大众却一直无法明了,人们又因此承受了多少损失呢?
与艺术一样,我们区别不同时期和流派的茶,其沿革过程可以粗略分成三个主要阶段:煎茶、点茶,以及淹茶,现代的泡茶属于最后这一种。对茶不同的玩赏方式,标示出具时盛行的精神思想——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呈现与表达;不经意的举动,反而总是泄露出自我内心的最深处。孔子曰:“人焉哉。”不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需要去隐藏,才会在微枝末节上尽情展现出自我。哲学或诗歌的成就纵然高尚,但是日常生活中不足为道的小事,同样堪为民族理念的注释。
茶,则呈现出东方不同文化传统的心绪。用来煎煮的茶饼,用来拂击的茶末,和用来淹泡的茶叶,分别鲜明地代表中国唐代、宋代,以及明代的感情悸动。在此且让我们借用已经相当浮滥的美学术语,将它们挂上古典主义、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流派之名。
最高级的叶子必须要“像胡人靴子上的皮革皱纹,像野牛胸间垂肉的折痕,展开的感觉像云雾出谷,反射的光线像轻风拂过的湖面,并且要像大雨刚过的良田般又湿又软。”
正是这样一款饮品,才让唐代诗人卢仝留下如此诗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轻风生。蓬莱山,知何处?玉真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由唐代到宋代,不仅就何为好茶的看法出现转变,甚至在如何理解生命上,也大不相同。唐人所尝试加以比拟者,宋人则企图直接实现。对宋代理学而言,并非是天理需要透过万物反映出来,而是万物本身就有天理在其中。霎那便是永劫——此生即为涅槃。万物永远都在变动——唯有这点是唯一不变的;这种道家思想充斥流传于当时。引人人胜的乃是过程,而非行为。真正关键的是“去”完成,而不是“完成”。一旦这么想,物我之间便不再有所隔阂。“过”生活这件事,也就获得了新意义。茶,不再只是诗情画意的娱乐,而成了一种自我实现的方法。
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连。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他们慢慢变得像是现代人了,也就是说,变得既苍老又实际了。那让诗人与古人永葆青春与活力的童真,再也不是中国人托付心灵之所在。他们兼容并蓄,恭顺接受传统世界观与自然神游共生,却不愿全身投入,去征服或者崇拜自然。简言之,就真无需严肃以对。经常地,他们手上那杯茶,依旧美妙地散发出花一般的香气,然而杯中再也不见唐时的浪漫,或宋时的仪礼了。
在日本人的手上,茶所代表的,不仅是藉由特定的饮茶形式,体现某种理念;它更是一种对生命精彩之处的信仰。茶,是人们私心崇拜纯净优雅,所使用的托词。主人与宾客的来往之间,共同成就俗世的至上祝福,也让此情此景成为一次神圣的会面。在生命荒野中,茶室正如一隅绿洲,让厌倦世间枯燥乏味的人生旅人,能够相聚于此,一饮艺术鉴赏的活水。
隐身于茶道背后,更有套精致微妙的玄理:茶道思想,其实就是道家思想。
语出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原文为:“天下有好弟子为庸师教坏,有好山水为俗子妆点坏,有好荼手焙坏。真无可奈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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