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寄也,死者归也。”
她活了将近百年,17岁嫁到这个村子,在这个只有四家的胡同生活了快80年了。
四家人,两家姓张,两家姓韩。她嫁的这家人姓张,门朝东。姓韩的两家在路西,一家门朝东,主人排行老五,是一名教书先生。另一家两间堂屋,没院墙也没院门,住着一位瘸腿的光棍儿汉。东边另一家姓张的人家,门朝北,面对着村子唯一的东西大街。
如今,四家人就只剩下她一家还在这住着,其他三家都没人住了。朝着大街姓张这家更是只剩下残垣断壁,唯一的堂屋,顶上还有一个露出椽子的大洞,显得颓败不堪。
因为一个月前,她的孙子刚刚举办了婚礼,胡同里还挂着彩旗和红灯笼,随着春风摇摆,让这个胡同有了一些生气。
早上七点四十多,她吃完了早饭,坐在西边姓韩的那家敞开的院子里。靠堂屋墙根儿,常年放着一个用麦秸杆儿编织的“草墩儿”,她没事儿就一个人坐在那晒太阳。
昨天夜里,快十一点的时候,她依稀听见胡同里有哭声。早上吃饭时,才知道是西边姓韩的老五家大儿子没了。
老五死了有二十年了,那时候殡葬改革正紧,偷埋了。七八年没有起坟头,直到十二年后,老五媳妇也死了才葬在一起,也堆起了新坟。
她活了近百年,见过的生生死死太多了。17岁嫁人,30几岁死了丈夫,六十岁那年大儿子也先她而去。慢慢地她也看开了,人就这样一天天活着,操持这个家,养活一家人。农村人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村里她备份最高,却不属她年龄最大,还有一个老婆婆比她大三岁,今年正好百岁。不过,她觉得自己还能活几年,赚个百岁老人没问题。
哭声由远而近,她知道是“压纸儿”的队伍过来了。这是村里的习俗。谁家老人去世,子子孙孙都要穿麻戴孝,成群结队地哭着到村里关爷庙“压纸儿”。停灵三天,头两天早中晚饭前,都要走上一趟。村里老少都会出来沿街围观,还七嘴八舌地评论“谁哭得真情?谁哭得假意?”随后便是孝与不孝的分别。
“压纸儿”队伍有俗称“端盘缠的”人在前面领着,手里端着一个四方托板,上面摆着香火纸钱,慢慢悠悠迈着四方步。逝者长子打头,后面按辈分依次排开,长长的队伍,男前女后,都是低头躬腰,缓慢前行。
她仍保持原来的坐姿,静静地看着队伍走进胡同,从她家门前经过。胡同上方飘荡的彩旗灯笼,跟行进中的队伍中白色的孝衣形成强烈对比,在晨光中有些晃眼。
老五家大儿子今年也有七十岁了。说是患有心脏病七八年了,一直吃药维持。这一次说是人去了东庄,想是要回别人欠的租地款,一万多块钱。钱没要回来,人一头栽倒在地上,正好是一堆煤灰,就没再起来。正好有一位送药的兽医从那路过,按压胸口十几分钟,终于还是没有醒过来,只好打了120叫了救护车。
人拉到了医院,结果仍是没变,人死了,心脏病。人拉走时,村里好多人都见了,说是救不活了。可老五大儿子的三个儿子都没在家,当娘的做主还是送医院抢救一下,好歹孩子回来有个交待。
她在队伍中看见了三个儿子当中的老大、老三,没有看见老二。老二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拐,应该是没出来“压纸儿”。后来才知道,昨天晚上是老二哭的,他在省城,是第一个赶到家的。也是等他赶到家后才压的第一趟“纸儿”。人死了,当天晚上十二点前要压第一趟“纸儿”,是村里的规矩。
老五家大儿子一生在庄稼地里“讨生活”,却供养出了两个大学生,老大在上海,老二在省城,说是都混了个一官半职,生活殷实。老三没上完初中,只能做个小生意,不过听说也不错,在天津也买了楼。
因为是老邻居,老五家大儿子见了她,总是笑呵呵的,嘴里叨一个烟卷儿,早些年是废纸卷烟叶,这几年抽上了过滤嘴儿。她总说他熬出来了,三个儿子有出息,该出去跟着儿子享享福。
每次他都是习惯性地吐一口唾沫,咂巴两下嘴说:“平头老百姓,穷苦命,享不了那福。哪儿也没自己家舒服。”所以这几年,他老两口一直在村里住着,侍弄侍弄几亩地,农闲的时候就在老街上站会儿,跟几个老街坊说说话,都是早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说得还津津有味儿。
听得多了,说得多了,她这几年也不说了,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墙根儿“草墩儿”上坐着,晒晒太阳,啥也不想,到点儿吃饭,到点儿睡觉。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今年最后一个孙子也结婚了,大孙女的工作也安顿好了,就在邻村当老师。
按说这些都不是她该操的心,可是当县委书记来到她家,看望她这个拥有7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问她有什么困难时,她还是说了自己仅有的一个要求——把在外地当老师的大孙女调回老家来。
老话说:“隔辈儿不管人”。可她自己的丈夫没了,儿子也没了,只能靠着她。
如今好了,孙子辈都大了,她也老了,快管不动了,也不想再管了。
眼看着村里比她年轻的一个个离开,她也活明白了。人都有这一天,她也在等着这一天。如果说还有什么念想的话,作为一名老党员,她说:“能看到国家统一那天,就什么都值了。”
南怀瑾说:“生是来观光旅游的,死就是回去,回去休息休息再来,《易经》也是这样说法:‘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人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生死本来是两头的现象,像早上太阳上来了,晚上太阳下去了。”
人这一生,不过是这大千世界短暂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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