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灯

△点起千灯万灯/点灯的人/要把灯火传给人

　　《传灯》。安哥的名作。一个早晨都在循环播放这首歌。现在……或许……听过黄安的已经不多了，即便是七零后，可能也只知道他的《新鸳鸯蝴蝶梦》吧。

　　好奇特的旋律，说不出的丰瞻华美，有梵唱元素，还有福音味和天竺风，居然还用了微分音。他的声线，没有嚣张，没有沧桑，是我以前不太喜欢的类型。然而那样的不温不火，不徐不疾，却仿佛历经红尘，仍然出世质朴，带着红尘有你的暖。这样的微雨花间，微阳暖心，是摩天居士谢烟客在开封侯监集遇到的少年石破天。

　　卄岁嗰时听嘅歌，四十岁后先知道乜鬼野。

　　有些歌词，听懂已是百年身。

　　如果没有看过《阿郎的故事》，又怎能听得懂《你的样子》的歌词？

　　如果没有看过新修版《射雕》，又怎能明白南帝段皇爷的一世痴情？

　　那些青山不老的爱和护持，明白已是陌路人。

△83版段智兴和刘瑛（刘兆铭、曾庆瑜饰）

　　金泰和三年，大理国皇宫之内的某个深夜里，段智兴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宫里飞檐走壁，悄悄地去探望自己的妃子——那个爱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此前，他已有大半年没有召见她了，但睡梦之中却常和她相会。

……『……我也不让宫女太监知晓，悄悄去她寝宫，想瞧瞧她在干甚么。到她寝宫屋顶……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地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病。』

　　这场病不但势头凶猛，而且缠绵甚久，大半年才得痊愈。照理，以他这身武功，早就风寒不侵，纵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可见当年他心中伤痛，痛何如哉！他后来成为一代南诏高僧，自取法号『一灯』，是真的『百千年暗，悉能破尽』的憬然有悟，还是『悉然三世诸佛慧灯，无所损减』的为你加持？

△95版一灯大师（黎汉持饰）

　　那晚瑛姑抱着儿子的尸体，长声哀哭，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转眼不见了影踪。她离开大理隐居黑沼后，曾设法找寻周伯通，起初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无意中从黑风双煞口里，得知他被黄药师囚禁在岛上，只是为了什么原因，却打探不出。她去救他，哪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些饿死。还是黄药师派哑仆带路，方才安全离岛。

　　那天之后，宣宗①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了大儿子②，就此出家为僧。他在天龙寺皈依三宝、遁迹空门的时候，一旁亲见的洪七公有没有喻之以酒、苦口相劝？后来武三通奉师命出外采药，在云南西疆的大雪山中被西毒欧阳锋打成重伤，渔樵耕读四个弟子追查老毒物的踪迹，朱子柳却查到瑛姑在湘西桃源林中的沼泽③里隐居，修习武功和五行奇门之术。一灯大师担心她修练上乘功夫时走火出事，便从大理过来，长时在这荒山上坐禅，把素持斋，盼能就近照料，又派太监杨公公在桃源郊外『指挥工人建屋，种植树木成林』，还专门开了一家米铺货栈，定期用独轮车给她送去粮食用品和衣食用物。四大弟子放心不下，跟着前来，大伙儿搬到了这深山之中，再没有回过大理。其实，或许，『一灯』，是他心里的那一盏亘古不灭、灿烁不熄的菩提心灯？

△佛歌《传灯》（词/曲/唱 黄安）

　　第二届华山论剑的前一晚，瑛姑在华山山崖边『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此后枯形灰心，孤居泥塘。

　　一份恩情
　　一份忧愁
　　黑暗中的一个人
　　谁来燃起一盏灯

　　然而谁又曾想到，这片大泥沼，竟和宜兴归云庄还有曲灵风的小酒馆一样，也是行成功满之地——就喺呢度，裘帮主含笑而终，史叔刚重伤得治，小郭襄一眼万年，一灯、伯通、瑛姑笑泯恩仇……

　　原来，前世的冤家，都是可以化敌为友的。原来，今生的宿仇，无论多么不共戴天，如果你的心里已经决定去化解，那些年深岁久的块垒，一定是可以冰雪消融的。

　　所谓化解，即是开悟心，也是菩提心。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83版一灯和慈恩（刘兆铭、石坚饰）

　　三位老人后来一同定居在黑龙潭向北百余里的百花谷。山坡上盖了三间茅屋，周伯通居中而住，一灯大师居左，瑛姑住在右首。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又进，同在这百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哪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这是当年黄蓉出给瑛姑那道『鬼谷算题』的答案，天缘凑巧，也是三人晚年结局的神机预言和真实写照。那天，蓉儿在禅寺佛殿点燃了一百十三盏油灯，为什么是一百十三盏，是不是暗示了这三个人，要一生（113），都在一起？

　　夜将来临心灵暗淡时光
　　哪一盏灯最早为你点亮

　　时间是回忆的沙漏，那一抔滤去了尘埃的沙子，它的名字，叫做余生。那些时光之纹，岁月叫它伤痕。当你微笑着想起的时候，或许，终于已经微笑着放下。

　　其实又点可能？谁又真的能够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

　　晚年的他，终于可以和她东邻西舍，守望相助。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完全多余的存在。这一年，老和尚整整一百一十岁了④。

　　从天涯，到比邻，如人锻铁，百年方始修得。

△95版《神雕侠侣》剧照

　　长叹人生百十岁，终于『夫复何求』。许浅吟说『这四个字有一种独特的意味，传达出来的并非是一种满足，而是一种旷达，一种苍凉，一种超越。无所求才能有所为，何必要去不断怀疑生命的真正意义？』

　　果然是『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⑤。三十三岁的许浅吟……不对，三十九岁时的梁晴老师的净觉心，是远非我的凡夫心所能企及的。我一直都不知道这四个字竟是这样的深刻这样的意思这样的境界。

　　差之毫厘，总是失之须臾。

　　就像之前排的各种榜。情痴榜出炉后，一大波读者各种诘问：游坦之呢，何红药呢，武三通呢，丁典呢，苗人凤呢，范遥呢，不戒和尚呢……有读者说既然瑛姑能拿第一，那么为他避位为僧隐居桃源荒山守护了她十五年的一灯和尚呢？我……无言以对。

△15版一灯大师（季晨饰）

　　现在再看，这个榜……我感觉……已经不是尺瑜寸瑕、大醇小疵了。一灯大师是完全有资格提名甚至入围『十大情痴榜』的。如果可以重排，我想把赵钱孙（ōu yáng kè）换下来，还有……殷离……也要换一换。空出来的另一个名额，我要给于万亭于老当家（瞧瞧，我自己排的榜，都可以朝三暮四、昨是今非，难怪许多读者不服）。和一灯大师以及胡逸之一样，这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而且是已为他人妻、他人母，甘作隐形人，操劳贱役五年之久，实是情深义重。

　　此刻我坐在电脑前，翻到前年写的《春江潮水连海平》和《海上明月共潮生》，忽然就黯然了。两年后再看之前的笔记，心中隐痛。那样纯挚清秀、悃愊无华的字，今生再写不出来。

　　此时艳阳和暖，南风熏人。想来北国大地，早已春回三晋，柳媚花明。晋南一带，是否也已草长莺飞？料山坡下那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仍蜂附云集；那对九尾灵狐呢，还像老红马那样『追风逐电、迅如流星』吗？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或许，那两头小狐狸，也早已不再『疾奔而逝』、『有如电闪』了吧。原来，及尔偕老，龙钦宁提，方是大圆满、大功德、大福报的身。

　　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

　　春树暮云，谷中已是『嫣红姹紫，满山锦绣』。瑛姑今年，也有七十七岁了。那些纯手作的『松子、青果、蜜饯』，又被伯通兄偷吃光了吧。春波碧草，晓寒深处，断垣下的秋海棠还没有开，前年程陆二姊妹来访，无双姑娘说，这种花，她们『江南叫「断肠花」』，她说，『从前有个姑娘，想着她的情郎，那情郎不来，这姑娘常常泪洒墙下。后来墙下开了一丛花，叶子绿，背面红，很是美丽……』

△晋南一带，一到冬天便无甚花卉，这日到了山阳，高山挡住了北风，气候温暖……断垣下开着一丛花，颜色娇艳……

　　去年春上，小郭襄也来了，她是来找杨过的。她去的时候，万花坳花落无声。

　　榆梅落处，已是残春。

　　谁人在流泪
　　人心不如水
　　潮来潮往
　　相思已成灰

　　晨光渐逝，而我，没有步近你。

△20版《神雕侠侣》宣传海报

庚子年 己卯月 甲戌日（20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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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宣宗，段皇爷的庙号。

　②：段智廉，大理国第19位皇帝（1201~1204），宣宗功极皇帝段智兴之子。

　③：瑛姑所居的森林黑沼，位于沅江之畔，湘西泸溪铁掌峰（猴爪山）北面。之后隐居的黑龙潭，位于山西省五指峡。

　④：南帝段智兴生于1149年。好多人搞不清楚段皇爷和段誉的关系，正史记载，段智兴是段誉的孙子。金庸在《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中，安排110岁高龄的他『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儿的马上，大袖一扬，阻住马匹的去路』，简直出圣入神到霞举飞升、通真达灵了。大战襄阳是公元1259年，而事实上，这一年，段智兴已经去世58年了。

　⑤：《四十二章经》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