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金菊刘根两口子早就在为儿子打算婚事了。这不,三年前他们就在镇上买了房子替儿子预备着。
王金菊没料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快。
前天晚上煨在被窝里看电视的时候她还和刘根说呢,说屋前头的刘胡家儿子怎么那么有板眼啊,都找到女朋友了,那孩子还小自家儿子一个年号呢,不想昨天就接到儿子刘超的电话说今天要带女朋友回来。
昨儿个夫妇俩是半宿没合眼啊!准儿媳第一次上门,这准备可必须得充分,可不能丢了份,掉了底子。
"都不知道那孩子喜欢吃啥?"王金菊对刘根说。
"咱不管三七二十一,鸡,鸭,鱼,肉,蛋,青菜,萝卜,腌菜,样样都准备一点,任她随意挑拣着吃吧。"刘根说。
王金菊觉得男人的办法挺不错的,但还有一点啊,"打发"-----这个见面礼怎么给好呢?第一次进门,不知俩孩子处得咋样?后头还有戏吗?终究能不能成事呢?种地人啊,钱都是泥巴里扣,牙缝里攒的,可不容易。看着钱轻易地打了水漂,谁不会心疼呢?
王金菊有点小埋怨儿子了:"这孩子,在电话里也不多说几句,急急慌慌地就挂了,搞得我们一点准头都没有!"
刘根说:"别想那么多,你把那条金手链预备着,另外再包个六百元的红包。'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们看情况来定。"
要不怎么说家里得有个男人呢?这男人啊,就是主心骨。王金菊听了刘根的话,就像一杆秤有了定盘的星,心里感觉稳稳地,踏实了。
难怪人家总说好戏连台呢,王金菊万万没想到好事会翻着跟斗往她家滚!她儿子的板眼怎么就那么足呢,给她带回来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那小姑娘,小小巧巧的个子,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有那小嘴哟,抹了蜜似的,张口闭口"爸爸妈妈"地叫得人心里甜滋滋的。
此时此刻的王金菊的眉眼里满溢着怎么藏也藏不住的舒心与快乐。如今的日子是多么的幸福美好啊!王金菊没读多少书,文化不高。她不知道她心底那种饱涨得欲要破胸而出的冲动正是文人们想要吟诗做对的感觉,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真好!"她不由自主地说。
"关键是在饭桌上她还给我们一人舀了两勺排骨汤。"刘根点着头说,"这娃娃,知道心疼人,不错!"
"是啊是啊!"王金菊更加合不拢嘴了,"你听她说没有,日子由咱定呢!明天我就找算命瞎子给他们排八字去,选个黄道吉日结婚,以后啊,他们都会顺顺利利的。"
作为儿子的刘超应该并不知道他这次带女朋友回家小憩是自带了大量的兴奋剂的。这一晚的王金菊又是半夜都睡不着。他们夫妇俩连每天的«小草青青»都顾不得看了,躺在被窝里一门心思地合计着儿子的终身大事。
第二天一大早王金菊就起床了。她照例先去打开鸡笼门,撮出一瓷碗谷子洒在门前的水泥地面上,"姑儿姑儿"地叫唤上几声,旋即便传来一阵"笃笃笃"的鸡群啄食的交响乐。王金菊咧着嘴笑着,眼睛里泛着柔和的爱的光芒。这些鸡呀,可是她预先打算好了喂的。她就想着万一今年儿子有好事呢,这些鸡就可以作一碗婚宴上的好菜。纯种的土鸡呀,在市场上都好难买到了-----二十五元一斤,还买不到正宗的。现在没多少人这么用谷子喂鸡了,因为成本太高,养殖户都是用饲料喂养的。平常人家也懒得喂鸡,一则麻烦二则嫌脏。王金菊可不想那许多,她就想着到时能尽力节约点开支,而且也可以让客人们吃得好一点,这不也是一举两得吗?真是家里的条件不允许,没有猪圈,不然她要亲自喂一头喜猪的。
刘根也从屋里出来了,他今天的胡子刮得真干净,下巴上都泛起青光了。王金菊忍不住上前去用手摸了摸,真滑!昨天夜晚俩口子就做好了分工:王金菊去给孩子们排八字,刘根去找在村里做计生员的弟媳妇,请她做个台面上的媒人,明天和金菊一起去女方家上门提亲。
这是一个大晴的好天气。一览无余的田野里净是收割后留下的一茬又一茬已经黄软得泛白的谷桩子,本该是铺满麦苗的稻田里却鲜见绿的身影。今年秋季绵绵不绝的雨水不仅耽搁了种地人的收割,而且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冬播。麦子种不下去,初冬的田野自然少了许多朝气。成群的八哥散落在田野里,织出一团一团聒噪的黑。倒是簇生的怒放着的野菊,给田埂镶出一条一条的金边,渲染出了几分活力。已经迫近冬至节气了,仍然能有这么高朗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实属难得。但王金菊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躁动,路边这一丛丛鲜活的野菊在阳光下黄得也有些刺眼。算命瞎子说今年只剩两个好日子了:冬月的尾八和腊月的头八。王金菊掐指算算日影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操办一场婚事,金菊觉得还是有些紧,她总是怕到时候因为太仓促而怠慢了客人或者是委屈了新媳妇。虽然她和刘根已经提前做了好些准备,但还是怕有礼数不周的地方。所谓忙人无及呀!事情一多,哪能顾及得那么周全?如果时间充裕当然好啊,那样办起事来可以一条一理,从从容容。但是好事往往利利索索地一步到位更显得吉利,否则容易夜长梦多,她可不想好事多磨。
王金菊在镇上叫了一辆车,和弟媳一起专车去拜访准亲家。弟媳沈燕是个实诚人,她对王金菊说:"嫂子,就搭车去得了,反正她家也是在公路边沿,我们可以直接搭到,何必专车花费?你省着点,到时候有你花费的地方的!"
王金菊感激地用手抚了抚弟媳的手背,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嫂子谢谢你,可这是第一次上门,我们还是郑重点,显得敬气!"
刘根今天在家里有些坐立不安。刘胡喊他去凑脚,他没答应。他哪里还有心思打麻将哟,也不知老婆这一去是红是黑?莫看他在老婆面前一套一套地拿主意,其实心底里也是沉了葫芦浮起瓢呢!金手链是送出去了,听姑娘的口气这媳妇似乎是不会跑了的,可这四里八乡的媳妇娶进了门最后又跑了的事情还少吗?还有生了娃娃照样跑的!现如今啊好多看起来铁板钉钉的事也靠不稳啰!
不过刘根有刘根的想法,他觉得只要能娶进门就好。至于以后留不留得住人,还不是靠各人自己去相处吗?他和金菊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应该和新媳妇闹不起什么矛盾。作长辈的多巴心巴肝地爱护点下辈,把心放宽,少点计较,家庭不和睦才怪!人心都是肉长的,是个人应该都会分得出好歹的。
刘根现在最担心的是女娃的父母提要求。当然,人家提要求也应该。咱将心比心,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就这么给别家了,能舍得吗?舍不得当然不会那么气快。就是运气好碰到了爽利的亲家,人家也会装装样子地提提条件,不然就显得姑娘不贵气了不是?唉!他刘根也不是怕人家提条件,而是怕提的条件太苛刻让他办不到。一旦自己办不到,那可咋办呢?
刘根干脆搬了一条长凳坐在门口等。他已经坐在门口抽完了昨天剩下的半包烟。他这一生也是勤扒苦做,几乎没什么不良嗜好。他牌打得很少,除非是谁家来客了,不接济请他去凑个脚,不然他是坚决不打牌的。他都不知道牌场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着。牌场的主人有时候实在缺个人来喊他,他也是不去的。那人讥刺他说"哎哟刘根哥,这么扒财呀,只怕你家里的钱要堆着生霉哟!"这个时候的刘根也只是笑笑,他也懒得理别人话风里带的钩子,反正他刘根的日子自己想咋过就咋过,谁爱说谁说去。刘根不喝酒,就爱抽几根烟。王金菊对他好。她说:"电视里都说了,劣质的烟抽多了不好,你就涨涨价,抽好点,二十块的烟一包抽两天也还不只是划那个价!"但他刘根舍不得,他还是抽十元一包的红金龙,一包抽两天。这样还两头落了好-----每天钱花得少了,对身体的伤害也小了。
刘根把已经空了的烟盒攒成一团,用力捏了捏,扔进屋角的垃圾篓里。冬天就是日影短,好像还只是一晃呢,太阳就已经搁到西边的树梢上了。刘根想到老婆叮嘱他要记得喂鸡的事,就起身去屋子里撮谷。
端着谷碗走出大门的刘根还没来得及叫唤鸡群呢,就一眼看见了跟在沈燕身后回家的王金菊。王金菊显得很疲惫,步子都踉跄得有点打绞,那姿势让人真担心她自己会把自己绊倒了。刘根知道老婆晕车,而且回回都晕得呕黄水。他赶忙放下谷碗,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过去扶,却被王金菊一把推开了。
沈燕说:"大哥,嫂子没晕车,她是心里不舒服才这样的。"
"怎么?那边的条件提得太高?"刘根问沈燕。
"别提了!"沈燕说,"大哥你给我倒杯水,我渴死了都!"
刘根巴巴地跑进屋里,赶忙打开饮水机烧水:"你等一会儿啊,水还得烧!"
"你说你们呀,这是有几节约呢?饮水机都不开!我家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开着得!要我怎么说你们呢?你们这么节约攒的钱呢?啊?二十万,拿不拿得出来?现妥,有没有?!"沈燕屁股还没挨到门口的那条长凳就甩出了一串连珠炮。
"二十万?要这么多?"刘根诧异地问。
"切,这已经是砍了半天价的好吗?!"刘燕也没个好声气。
"唉~~~"王金菊终于坐了下来,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老了,弯个腰似乎都费起劲来。她的声音干涩,绵软,仿佛被吸去了精气神,"人家说镇上的房子不作数,要在城里买房子呀!"
"在城里买房子?"刘根有些想跳脚,他说,"你没说镇上的房子是上前年才买的吗?去年装修好的,崭新!就是给孩子们的啊?"
"怎么没说啊大哥,该说的都说了!最后对方说不在城里买房也行,那就现妥二十万,让姑娘捏在手里!"沈燕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大哥,水,倒杯水喝了咱再从长计议!"
刘根也给金菊递过来一杯水,金菊一口就灌下了肚。她砸吧砸吧几下嘴唇,算是恢复了一点生气。她对刘根说:"你骑摩托车去把我哥我嫂接过来,我和沈燕一起做饭。我们多炒几个菜,三家人坐一起商量商量!"
刘根家堂屋两壁的灯管早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它们俯瞰着摆在屋子正中那张红漆四方高桌。
这是农村里最最常见的桌子,大,多用。来客时既可以码上四方城墙尽兴来几圈筒条万,也可以摆上四盆八碗兴致盎然地推杯换盏。此时桌子上盘叠盘碗摞碗,菜的花式繁多,但从依然盘满碗满的状态看,这丰盛的菜肴分明并不能勾起桌边人的多少食欲。它们就像一块块被挑食的孩子扔弃的点心,这里缺个角,那里残个边。它们成了一群弃儿,张着无助的眼,打量着桌边的人,眼里分明噙着泪花。而桌边的这群人呢,内心里的感受比它们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舅伯爷说:"不管怎样,这婚是要结的!"
"谁说不结了?关键是怎么结啊?"舅伯娘觉得男人这话说得挺没劲。
"这不是在商量吗?"男人剜了女人一眼。
"二十万啊哥,不是小数目啊,你叫我怎么拿得出来?"王金菊的右手背连连击打着左手心,一脸无奈,"上前年才买的房,去年装的修。你不是不知道今年的这鬼天气,我们还是减产减得少的,但也没什么落头啊!"
"是啊舅哥!"刘根补充说,"就是今年大丰收了也不中啊,那也离二十万差一大截呢!"
"要是不在镇上买房就好了,那样还凑得出来!"刘根的弟弟刘叶说。
"你这不是废话吗?"沈燕投给了自家男人一个眼白,"镇上不买房,就得在城里买,你买得起吗?要我说,目前最最重要的是看刘超怎么说,我们看看他是不是非娶这女娃不可!如果他铁了心要娶,我们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替他办!"
"对对对,到底是村里的干部,话一说就到了点子上。"舅伯爷说,"金菊你赶快打电话,看看超娃的意思!"
王金菊看看刘根,有些犹豫。刘根说:"舅哥,这不好吧?两个娃娃谈得好好的,咱不能因为差几个钱就去拆散他们吧?再说,中上次他们回来的那个样子看,俩娃娃早到一起了应该!"
"真的吗?"沈燕好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一样,兴奋起来,"听我的,打电话,把这事也问问清楚,到时候我好有个将军的筹码!"
王金菊还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现在的男娃找个对象多难啊!如今不晓得几多男娃娃都处不到女朋友,一群三姑六婆扎堆不老是在说这个闲话吗?前几天隔壁湾子里周家的儿子长得青头白脸的,还不是娶了个白头(方言:称死了老公的妇女)!还有村里赵家的儿子长得多清爽啊,那家伙像电视里的演员帅气流了还不是结了个腿有点瘸的姑娘。自己家刘超运气多好啊,谈了这么个秀气的女娃娃。她真不想弄丢了这个媳妇儿,一旦过了这个村就没店了咋办呢?况且,俩孩子上次回来,多么亲热呀,老是手牵手,头碰头的。她知道他们互相喜欢着呢!
金菊环视了一圈盯着她的五双眼睛,依然踌躇着。舅伯娘说:"你还是打一个吧!不一定要怎样,随便说两句,摸个托也行啊!"
沈燕有些急,说:"这样,我来打!"
金菊说:"可不能瞎说啊?"
"知道,我有分寸的,一个电话我还打不好了不成?"沈燕有些不屑。
"嘟嘟"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余外的五个人屏息凝神。
"超啊,是我,你二婶子!"沈燕说,"听你妈说,你前几天带女朋友回来啦?怎么都不领过来婶子看看?"
"呵呵呵!"刘超在电话里笑,"您莫怪,下次回去一定带她去看您啊!"
"下次回来?下次回来干脆把婚结了算了,这样婶子我就老可以看到啰!"沈燕半开着玩笑说。
"行啊,只要老爸老妈说来得及,我们同意,上次回去不是说了的吗?"刘超答得很爽快。
"超啊,你女朋友有了吗?"沈燕试探着。
"没呢!避孕得!她说婚后要孩子好些,好上户口啊!"刘超回答。
"你跟婶子说说,这几年打工你攒了几个钱啊?你要结婚,得花钱呀,你可得帮忙凑几个,不是你的终身大事吗?"沈燕继续摸底。
"啊?不知道诶,钱都被她管着,工资卡在她那里!"刘超说。
"跟你透露一声啊,你妈把日子都已经选好了,这两天你得空了尽早回来一趟啊!"听到刘超回答了一声"好"后沈燕挂掉了手机。挂掉了手机的沈燕朝着众人吐了吐舌头,两手一摊说:"筹码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婚是要结的!"舅伯爷说,"现在归根结底是钱的问题。"
"我说啊,这个钱数字还真是有点大。"刘叶说,"二十万,单凭我们这几家,怎么凑得齐?"
"是啊,你们小舅侄儿前年把婚一结,我们二老手里也被扯空了。就是把过年费都凑过来,也只能勉勉强强出两万!"舅伯娘说。
"那哪能让你们没钱过年呢?"刘根搔搔头皮,言语里满是诚挚地感激之意,"我们就打算你们一万!"
沈燕接话了。她说:"哥,嫂子,超可是我们嫡嫡亲亲的侄儿,我只差少怀他十个月。他要钱结婚,我们哪有不帮忙的道理呢?可是我家的情况你们是清楚的,你侄女一直读书一直读书,花费确实不小。她今年才上的大学,学费生活费一起每年也得小三万,刘叶他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我的手脚又没你们紧,所以家里的余积也不多。今天我做主了,超娃结婚我们凑两万!你们千万别嫌少啊!"
王金菊站起身,走到沈燕跟前,一把握住沈燕的手说:"妹子,我还不知道你吗?我和你妯娌这些年,我长眼睛看着呢!你是和嫂子一样的实心人啊,嫂子感激你。嫂子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但是这区区三万是绝对不够的。刘根给大家掏了家底------就是把分分厘厘全算上也只有两万大几三万不到。
沈燕说:"那咋行,差得也太远了!"
王金菊脸上的愁云越积越厚,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舅伯娘对沈燕说:"他们那头也不能金口玉言吧?怎能够说几多就是几多呢?能不能再搬人去说说呢?"
"他舅伯娘说得对,我再想想办法,托人周旋周旋,争取降降价。还有,等超娃回来了,给他做做工作,让女娃娃在那边家里加点压力。"沈燕看了看垮着一张苦瓜脸的王金菊说,"嫂子你也别太焦心。老话不是说得有吗?'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嘛!现在受点磨,以后调调顺顺的,不也很好吗?你要往开里想,这不是还有我们吗?"
也许是沈燕这一番掏心掏肺地话像一剂暖暖的膏药真正地熨帖到了王金菊的心里头,又或许是这一天的王金菊实在是被折腾得够呛了身心俱疲,反正这一晚她睡得实打实的沉。一大早刘根还笑话说她睡得那么死,只怕被人抬起来扔厕所里了都不晓得。不过也还莫说,睡得好第二天精神就是足。人只要睡着了可以百事不理,但睁眼了那些糟心的事并不会跑,还是必须得一桩一桩来面对,一件一件来了结。谁的人生里不是沟沟连着坎坎的,有气力面对就好。
王金菊和刘根商量着借钱的事。
王金菊说:"吃过早饭了我去姨娘那里一趟,她那里应该可以挪佐一点。"
"你估计她可以借多少?"刘根问。
"两万应该不成问题吧!"王金菊说,"妹夫在外做包活这么多年,家里一没买房二没娃娃上大学,没什么大的开销,两万块对她来讲应该碰不到皮肉。"
"行,吃饭了我们一起去,这样稳当点!"刘根说。
王金菊和刘根提着两箱牛奶来到王金桂家的时候,王金桂都已经坐到桌子上了-----她在家里开了个牌场。她开牌场可不是冲着赚钱去的,她老公常年不在家,两个女娃读不进去书,早早地出学做衣服赚钱去了。她的意思就是要人陪着玩,自己不至于冷清。
王金桂一看到大门口的姐姐和姐夫,连忙让人顶脚。她两手一拍,一个大哈哈就冒出来了:"哟,什么风把你俩给吹过来了?稀客呀稀客!"
王金菊冲着妹妹讪讪地笑了笑,说:"是有点事来找你的。"
"到房间里坐着说吧,堂屋里太吵!"金桂边说边接过刘根手里的礼物,"嗐,家里又没个小孩子,还买这个干嘛?乱花钱!"
王金菊是一个不善于客套的人,她在金桂房间里一坐下就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家里的现状,也摆明了此行的目的。
王金桂很高兴:"姐啊,超娃都要结婚了吗?真快呀,你说这日子咋就像梭标呢,一晃我们就老啦!那么说,要不了多久我就要当姨婆婆啰?"
刘根说:"你姐姐都要急死了!"
"结婚是大好事啊!"王金桂说。
"你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可以帮我凑几个?"王金菊最讨厌妹妹这种虚头巴脑的马虎眼,打小她俩就不怎么黏乎的根源也在这。王金桂的虚招特别多,金菊就不怎么喜欢和她来往。这次要不是为了超娃的婚事没办法,她是真不想朝这边迈脚的。
"姐啊,我知道你有难我还会不帮吗?我们是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姊亲妹啊!"王金桂说,"可是那砍脑壳的他不让钱落我的手啊!两个姑娘也给他教坏了,都是各攒各的钱。我就靠这几张牌桌子挣点生活费呀!姐,我遭孽啊!"
王金菊看到妹妹那架势是要抽纸巾擦鼻涕眼泪了,皱了皱眉:"你是说真凑不出来?"
王金桂看着她,眼睛里潮乎乎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在棉袄贴身的口袋里费力地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沓人民币,花花绿绿的。她把那些钱往金菊怀里一塞,说:"这是我这个月抽的牌头子,两千,都给你!"
王金菊一把推回了王金桂的钱,把刘根一拽,抬腿就出门。金桂拉她,留他们吃饭,她没有理。有牌友看到大步流星出门的刘根夫妇,问金桂:"这好像是你姨娘吧,怎么才来一会就走?被你气跑的吧?"
"哼!"王金桂望着那远去的身影说,"这年头,谁还把钱顿家里等人来借啊?"
"是啊,你那钱是要过儿的(方言:钱生钱的意思)!"牌友说,"你呀就是个六亲不认的守财奴!"
王金菊没想到自己掂了又掂才开的口,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她有些想骂妹子六亲不认枯心烂肝,可是又想着钱是别人的,别人不借是别人的本分,涌到嘴边的话就生生被噎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幸好沈燕给刘根夫妇俩带回了好消息:女方家里答应只要十万块的彩礼钱。原来,沈燕托镇上计生办主任联系到了女方镇上的计生办领导,领导又找到了她们村的计生员。要说刘根家还真有几分好运气,这计生员竟然是准媳妇的堂嫂子。领导发了话,堂嫂子工作做得到位,这价码就砍下来了。据说姑娘也给家里打过电话,要求家里不要为难男方。
十万啊!那么重的担子一下子黄瓜打锣去了一半,真是叫人舒了一口长气,王金菊俩口子感觉腰杆都直了些。目前他们已经有了近六万,差也差不了多少了。刘根还想着去朋友家借借,王金菊不答应。
王金菊说:"算了,不再去求爹爹拜奶奶丢人现眼了,干干脆脆找人拿息钱算了。等娃们团圆了,我们再勒紧裤腰带想办法还账!"
第二天刘超也回来了,他对爸妈说婚纱照的钱买衣服的钱他们自己解决不要父母操心。说真心的,王金菊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亮堂了,这几天她是愁得眼睛都起了雾的,儿子的这番话又让他们肩头轻松了几分。这一晚,刘根王金菊又有了看电视的心情-----继续«小草青青»!王金菊一边看电视一边想:"儿子结个婚而已,又有几难呢?还难得过何青青?她不是一样在挺着过日子吗?"
王金菊问刘根:"你说这何青青以后会有个好吗?"
"怎么会没有呢?你没看到她的弟弟妹妹们都越来越懂事了吗?"刘根说,"我们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当王金菊把十万块钱的存折交给亲家母了之后,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她朝旁边的沈燕轻轻一笑,沈燕立即灵敏地接收到了信息。沈燕说:"亲家,这样我们两家的亲戚算是成了。离冬月二十八也没几天日影了,我们两边就分头准备,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求我们做的,尽管提。"
亲家母显得有些难为情,她尬笑着看了看沈燕妯娌俩,说:"哪里还会有什么要求啊?姑娘都打电话埋怨我们了,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啊!这男婚女嫁的乡俗是这样,我们也不好搞个特殊吧?到时候你们把姑娘装新的三金准备好就成啦!"她又拉过王金菊的手,拍了拍,说:"把姐姐为难了吧?您放心,这钱我不会瞒一分半毛,到时候我会把它当压箱钱全部都给孩子们的。这一切的一切也就是为了个脸面,为了说出去好听一点,您可要理解我啊!"
"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如果是我个人嫁姑娘,也一定会多少提点要求的。"王金菊默默地想,"回家了就一门心思张罗婚事吧,还有好几桩心得操呢!"
时间老人并不因为刘根家事多就悠着点步伐,它永远那么的行色匆匆,紧赶慢赶。刘根王金菊夫妇已经忙成了两个旋转的陀螺:发请帖,找厨子,定婚车......
刘根没想到找厨子竟然是一桩大难事。依他的想法,找厨子就是在荐引人做生意,给钱人家赚,他哪里想得到还有人看到了钱不伸手捡的?当然这里是玩笑话了,生意人哪有把活往外推的?主要是农村的男娃女娃扎着堆地结婚,厨子忙不过来。一个"一条龙"的小团队,主厨加副手加帮工也就三五个人,一天最多也只能接三处活,这真的已经是极限了。好家伙,到了婚庆的日子,主厨开着三轮车大冬天的几处赶场那是赶得气喘吁吁挥汗如雨啊!农村的规矩大多是有固定的时间开席,就是相互体谅着把酒席推后或者提前,能挪动的间隙也就一个半小时以内。这金贵的一个半小时主厨匀给三家后,是再也无能为力了,所以后头去预定的东家他就只能对不住了。
沈燕对刘根说:"这厨子,你得提前一个多月定好。现在的娃娃们多是常年在外打工,结个婚都是瞅着这下月仅有的几个好日子,厨子当然不够用了。我跟你说,这种情况,再多的厨子也不够用。算了,到那天我来吧,管它咸啊淡啊,我把饭菜做熟了就得!到时候你们把家业准备齐全就行了。"
解决了厨子这个难题,婚事就成了一半。刘根不知道怎么感谢他的弟媳。他望着弟媳吭哧吭哧了老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到晚间了,我让你嫂子去找你。"
晚上,从沈燕家回来的王金菊对刘根说:"你们老刘家烧高香了,结了这么个能文能武的媳妇!唉,要是没有沈燕啊,超娃的这婚怕是结不成呢!"刘根感激得也是一阵唏嘘。
要说这场婚事还得亏了刘根俩口子的口碑好,不然就真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现如今办事,有哪桩不是钱开路?操办婚事,就是砸钱。有钱还好,没钱拿什么砸?刘根两口子是没钱也要砸,还必须得砸得好看。
之前刘根俩口子拿息钱的时候是往宽余上打算的。他们虽然是第一次做"大事",但没吃猪肉也还是看见了猪跑的。这婚事里头的枝枝蔓蔓他们都摸得一清二楚。他们之前就在小本子上算好了账:除去还差的四万多块的彩礼钱,姑娘的"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是必须要在婚礼的前一天送过去的,这套金器两万不要,一万五是必须的,否则链子太买细了,戒指太买小了就显得太小家子气,况且这些东西能保值,搁着也还是钱,所以这一块不能做得小眉小眼让新媳妇不舒服。还有家里的电器必须得一应俱全吧?不然新房子里空荡荡的像什么话?这又得一万好几。刘根看见自己笔下的数字,握笔的手都有些发颤,他对王金菊说:"咱就把家里的电器搬去得了,反正也没买两年!娃们婚一结就又出去了,让电器放在空房子里生锈啊?"王金菊说:"你以为我愿意呀?新人新房新家具不是吉利吗?唉,你就咬紧牙关写吧!还有婚床......"
刘根王金菊夫妇俩统共拿了八万块的息钱,一分的利息。这些红灿灿的票子只是在他们的荷包里借宿了一个晚上便各奔西东了。办酒席需要的材料都是他们靠着积攒的好名声赊欠来的,他们想着情钱剖酒钱应该还会有点余积,想先靠那点余积把这个年翻过去了再说。
刘超的婚礼确实气派极了,连婚车都是八辆。一般人家也就勉勉强强拼凑六辆取个六六大顺之意,王金菊俩口子却不。他们或许是想着来年有个招财的好兆头吧!他们租了八辆小轿车,清一色的黑色。它们一律披红挂花,昂扬出一派喜洋洋的神气。人们冲着这是刘根家的第一桩大喜事也都过来捧场,那是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啊!王金桂一家四口悉数到场,她一来就吆喝着打麻将。她对王金菊说:"姐姐,这安排客人们玩的活就交给我打理,我保证让他们舅爷姑爷老表们都玩得开开心心的。"
新媳妇进门的时候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因为公爹要背媳妇啦!刘根不知被哪个促狭的晚辈用黑灰抹成了个大花脸,他头上还戴了个用纸板糊成的高帽,帽子上用毛笔胡乱写着极为醒目的"扒灰"两个大字。刘根被众人推涌到新媳妇跟前,他弯下腰,等着媳妇往背上爬。突然刘根感到头顶一阵剧痛,眼睛也发起花来。他本能地想稳住身子,却打了一个踉跄。要不是有人扶得快,他差点栽倒。人们看到刘根的脸色红得有些异样,就喊来金菊把他搀到屋里休息。
当沈燕和王金菊一起还完村里借来的最后一张桌子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金菊家廊檐里的路灯睁着那双似乎总也睡不醒的眼睛,乜斜着门前一堆又一堆的碎鞭炮残渣,这些残渣里似乎还有白天里的喧闹在回响,这是一场热闹的余韵。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了,冬天的露气漾起来的寒意冻得沈燕直缩脖颈。沈燕对拿起笤帚准备清扫的王金菊说:"嫂子,你也早点休息吧,这几天你也是累够了!"
王金菊还不想歇,她知道她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不如寻点事做做。刘根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他手里握着一把竹笤帚。
刘根说:"你回屋歇会,我来扫。"
王金菊问他:"你头还疼吗?"
"不疼了!"刘根说。
"明天你到医务室去看看,可莫累出病来!"王金菊说,"你把衣服帽子戴上,被寒气露了要不得!"
夜更深了,昏黄的灯影里依然活动着两个忙碌的身影。不知谁家尽职尽责的看门狗攒着劲汪汪地吼叫,震得刘根耳朵里嗡嗡地响。刘根对金菊说:"我好像看见姨妹今天全家都来了?"
"你莫谈她!她啊哪天总是抱着钱去死的!亏她做得出来,媳妇给她倒茶,一分钱红包都没给!"王金菊说"随了两百元的礼,一家四口在这里吃了两天。"
"她来捧人场就算了,其他的我们不计较啊!"刘根说。
"哼!"王金菊还是忿忿不平,她用笤帚猛力地推挪地上的垃圾,仿佛要把胸中的不平之气也一并推得远远的。
刘根说:"开年了我就去打工,你在家把地里顾好。"
王金菊停下手里的笤帚,望着男人。是啊,家里已经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特别是还有息钱,得加紧还啊。她想仔细地看看男人那张灯光下的脸,那张脸被包裹在棉帽里,憔悴得不很清晰。她抬头看看天,她想看看月亮,但是雾气好重啊,浓浓的,好像怎么也不会拨得开。她突然想到今天是农历二十八,哪里会有月亮啊?她又想到了何青青,«小草青青»里的何青青。许久,她望着刘根说:"会好的,我们以后会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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