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求学路

    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们，现在大多已经成为我们的父辈。他们中的很多人经历过一段艰辛的求学之路，尤其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们。无论当初想上学的愿望是多么强烈，也无论在学校的成绩是多么优异，最终却因为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而不得不放弃自身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梦想。多年后，他们结婚生子，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也为了改变子女的命运，他们便转而将这种梦想寄托在子女身上，并将砸锅卖铁供子女读书、努力培养子女成才看成是自己理所应当的责任和义务。为此，他们经年累月、夜以继日地劳作，只为换得孩子们那一个又一个越来越精美、越来越厚重的“毕业证书”和“升学通知书”。现如今多少孩子所拥有的优厚的学习环境和学习条件都得益于父辈们的坚持和奋斗。

    我的父亲即是其中一位。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和父亲来到了村里的堰塘旁散步。周围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洒在堰塘上的夕阳随着水波跳动的声音。这样的傍晚总会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的故事，于是，父亲和我谈起了他那短暂又艰辛的求学之路。

   父亲七岁那年，第一次踏进了乡村小学的大门。小学位于村子附近，来去都靠两只脚，每天要走四趟：早上出门，中午回家吃饭，饭后再去学校，晚上再回家。那时候的路不像今天到处都是宽阔的水泥路，全是黑黑的泥巴路，有些路段还是两块田地之间的窄窄的路梗。晴天还好，一到雨天路就变得泥泞不堪，而且到处是盛满积水的坑坑洼洼。走在稀泥路上，不仅鞋子会遭殃，裤腿也会被溅上泥污。为了保护鞋子，父亲要脱掉鞋子走路，就算在寒冬腊月脚冻伤了也要忍着。这鞋子其实也是好多哥哥们已经穿过无数年头的，可是到最小的弟弟还能穿上鞋已经很不容易了，本就不再坚实的一双鞋要是被雨水泡烂了、被稀泥黏坏了，再上哪儿去弄一双来呢？

    上学至少需要一个书包吧，疼爱小儿子的奶奶给父亲亲手缝制了一个黄色的小书包，因为没有钱再买拉链，奶奶只好缝上稀疏的几粒扣子。只要稍微抖一下，书包里面的东西就会掉出来。可父亲从不嫌弃这个小书包，他每天背着包高高兴兴地上下学。要是需要跑起来，就把书包带子从胸前背起，再用手按住包口，这样父亲仅有的文具——一支短小铅笔、几本书和破败的作业本——就可以安全待着里面了。这个小书包，父亲用了很多年，即使后来父亲的身体长到与小书包极不相称，滑稽的样子被同学们笑话，父亲也不曾向奶奶开口要求换一个。因为父亲知道这对奶奶来说，实在太难。“别看它破呀，可是啥都能装，还禁得起脏禁得起用，这可是我妈亲手给我做的宝贝呢！”面对别人嘲笑的眼光，父亲总是笑嘻嘻地说出这句话进行反击。

    这年，父亲就要去镇里上初中了。为了不给家里增添负担，父亲在深夜只身前往田地深处寻找可以卖钱的黄鼠狼，田地深处到处都是尖锐的桔梗和咬人的爬虫。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满腿的伤痕和一只壮硕的黄鼠狼，到集市换来了五块钱。把这五块钱交给学校，一个学期的入学保障就有了。上初中后，学校离家很远，父亲开始住校。食堂只提供米饭，学生要每周自己带菜。家里条件艰苦，平日里父亲唯一能带去的只有奶奶腌制的酸萝卜条。有一次，家里刚刚操办过宴席，奶奶为父亲装了一瓶非常难得的卤海带和卤千张，父亲激动不已。可是，刚拿到学校还没打开尝一次，邻村的同学就趁父亲不在偷走了这瓶卤菜。后来，父亲吃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光米饭。父亲个子比较矮小，去食堂打饭总跑不过高年级的同学，常常刚到打饭的窗口，锅里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锅巴。当时正值长身体，父亲硬着头皮吃下锅巴，也还是经常饿肚子。

    虽然求学生活始终非常艰辛，但是父亲对学习的热情从未消减。父亲非常热爱上学，热爱从课本里获得的知识。他说，知识教给人道理，教会人思考，教会人成长，“人从书里乖”，是他常常挂在嘴边教育我们的话。学校对他有多重要，就像是新世界为一个人敞开了大门；他在心里有多尊敬老师这份职业，就如同少先队员看到国旗要敬礼。父亲的成绩当时在班里名列前茅，能书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钢笔字，能写优秀的长篇作文，还能解复杂的数学题，很受老师们的喜欢。刚上初中那会儿，学校就存在优秀学生班和普通学生班。父亲因为出色的成绩，一个学期后就被调入了优秀学生班，成为了学校重点培养对象中的一员。他发现自己的兴趣在历史方面，便一门心思放在钻研历史上，一有想法常常向老师请教。他提出的问题，让老师都惊讶这个毛头小子怎会思考那么深奥的东西。

    父亲读到初三下学期的时候，学校收费制度调整，一学期的学费已经需要上百元。不巧的是家里正在经历一些不好的变故，奶奶把家里的钱都花在了应对这场变故中，没有办法再承担父亲的学费，无奈之下父亲选择辍学。这半年，父亲也成为家里的劳动力，放起了鸭子，靠捡鸭蛋卖钱贴补家用。尽管如此，父亲也并没有彻底放下自己心爱的书，在鸭子下河戏水的时候，父亲会找个舒服的树荫学上一会儿。《增广贤文》《水浒传》等著作都是父亲那时候的随身携带之物。哦对了，父亲还爱上了象棋，不少关于象棋的基础理论书都被父亲翻烂了。

    奶奶看出了父亲对学校的不舍，中考那天，还是忍痛拿出仅有的两块六毛钱让父亲去学校考试。整所初中只有五名学生考上了附近乡镇的高中，父亲即是其中之一。在那时，这所高中教学质量在当地是最好的，考上这所高中的学生无疑是最优秀的。当学校的老师亲手将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和奶奶都热泪盈眶。可天不遂愿，因为那场变故，奶奶实在拿不出足够的钱供父亲继续上学，便让父亲放弃读书的梦想，体贴的父亲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如果那时家里有条件让他坚持梦想，他现在所拥有的，绝对是另一番天地吧。

    没机会上学不代表就彻底放弃读书。虽然父亲没有上过大学，但他在很多年前就借读过邻居姐姐所有的大学课本。生活中，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尤其是阅读关于政治和历史的书籍，多年来他不变的习惯就是在枕边放一本书。考上高中但不能去读，是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所以父亲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他的两个孩子身上。一直以来，父亲都希望我们能够多读书，能够接受最好的教育，哪怕最艰难的那几年，旱灾洪灾相继侵袭农田导致作物颗粒无收，也从没起过不让我们读下去的念头。

    说到这里，父亲又把目光从堰塘转向了我。我知道，他是想对我说他常常教导我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啊！接着，我们便回家了。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堰塘已经从波光粼粼变为漆黑一片，它们都需要在深夜把自己隐藏起来，去感受、去领悟属于自己的生活法则和信念，然后明早再迎接全新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