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理念的哲学意义及深度解析
其实,理念一词有着浓厚的柏拉图主义色彩,如何又被英国哲学用作抽离柏拉图主义之根基、揭示确凿事实的支点了呢?
在此之中,词语的演变意味深长,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每个时代如何理解或遗忘前人的智慧,又如何在旧有的名词下头添加新发现的内容。
柏拉图和英国人在理念中看到的美是同样的美;二者都在理念中发现了直接的、不容置疑的知识对象。
不过,尽管他们确信的态度分毫不差,所确信的内容却截然两样。
因而,理念一词应该是指任何引起了注意的主题,任何审美的或逻辑的本质,只要人们观察的是它本身,或是用它来描述某个隐藏的存在。
这个术语在形而上学或心理学中被无边滥用,有时这种纯粹理念上的含义还会反复出现在文雅的言谈中。
例如,在拉辛剧作中,阿达莉说:我在睡梦中两次看见了同样的理念。【原文为法文,引自拉辛(Racine,1639-1699)剧作《阿达莉》(Athalie,1691年)。】
也许纯属偶然,这个词在此处用得天衣无缝,它的所有主要含义都得到了体现。
首先,理念是被看到的东西,是一种直接的呈现,其次,它是梦中所见的东西,是想像之物,此外,当它再次被看到时,它还是同一个理念,是一个共相。
共相呈现给直觉,这一论断被当成了柏拉图的秘密法宝,然而这不过是个平常之极的真理。
它看上去似乎是个悖论,甚至匪夷所思,因为人们认为他们看到了他们相信自己正在看着的东西,一个具体确实的事物,考察、欲望和行为的对象。
他们忽略了他们进行思维的术语,正如他们常常忽略了观察风景的视角。
只有这些术语才是直接的,它们都是共相。
信念——期盼,害怕,或者对隐藏的或即将发生的事件的感觉——先于清楚的感知,但人们却认为前者源自后者。
没有信念的感知只是对理念的纯粹直觉,对事物或隐藏事件的信念不可能基于此上。
只知道理念的六翼天使将不可能看到任何事实,注意到任何变化,或发现自己的精神存在。
他将是具体化了的数学,自我框定的风景,如黄油般涂抹开来的爱。
与此相反,人类思想是动物生活的表达,是在物质的海洋中奋力游弋。
它起初只是最蒙昧的信念和最无助的不适,而后慢慢地它的不适减少了,它的盲目信念也镀上了越来越明亮的理念之光。
在发现事实的过程中,理念只是些形象的符号,因为如此这般描绘的事实的存在和位置首先是被动物本能和警觉所设定的。
如果我们暂缓一下这些迫不及待的探索,不再那么匆匆忙忙地去了解事物的物质结构并对事物有所动作,我们就能非常明白地看到:真正直觉的数据是声音、形象、动作、风景、故事——全都是像在恍惚迷思中所浮现出来的、也许是再现出来的普遍的本质。
因此,我想柏拉图年轻时一定这般神秘地直接目睹过他的那些理念,也一定体会过神秘主义者被唤出那——诗意的迷狂、回到物质的现世时所感受到的同样的恼怒。
那些本质就像神祇,清晰可辨而永垂不朽,无论我们所看到的它们是多么捉摸不定、稍纵即逝。
不过事物最内在的本质总是复杂、隐晦和变化无常的。
你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知道它们确切是什么,或它们可能会变成什么。
其实,理念是我们真正的朋友,我们天生的伙伴。
我们所能拥有的全部可靠的知识都是关于理念的。
事物只是将理念传载给我们的工具,正如书本只是传达意义的工具。
可是,生活惠赠给自由诗人或逻辑学家的对五花八门的纯粹本质的快乐直觉,并不能满足柏拉图的心。
他感觉到肉体的负累和无休无止的美妙诱人的折磨。
当年岁——我想我们可以从其思想转变的语调中看出这一点——使他摆脱了这一困扰(也是他最初的灵感),他又陷入了另一种困扰,那就是,面对显见地悬于他的国家之上的厄运,他作为一个贵族所感到的义愤和作为一个爱国者所感到的忧伤。
爱从一开始就在干扰柏拉图对理念的认识,这一事实解释了为什么他的理念并非实实在在显示于经验中的本质,而这一点在冷眼旁观者或数学头脑看来却是显而易见的。
在爱的明眸中,形象被理想化了;它展现的不是显见的事实,而是所幻想的和所欲求的。
柏拉图主义不是纯粹的直觉,而是饱蘸热情的直觉。
然后激情澎湃的政治冲动将事物实际上的形式同应有的形式对立起来,这使得本已被爱神秘化了的理念愈加诡异了。
这一爱恨交织的双重道德偏见,把几乎所有给定的本质都贬斥为不正确的本质,从而产生了柏拉图理念的古怪等级。
从其本体论结构或存在模式上看均属于本质领域的主题,却仍然如忠心耿耿的影子或简化了的回声般,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凡俗事物的形态学。
这时候,诗人柏拉图为道德家柏拉图诱陷,逻辑学家柏拉图被立法者柏拉图奴役。
他再也不能不偏不倚地在永无止境的变化形态中看到理念了。
他遗失了他那些创造了神话却已湮没无闻的先祖们能在万事万物中看到神灵的天才本领,虽然他羞于承认自己也曾经拥有过这些不凡的本领。
他转而悉心研习梭伦【梭伦(Solon,公元前638?一前559?),古雅典政治家,诗人,当执政官时进行经济和政治改革,解教贫困,修改宪法,制订新法典。】一个离他稍近的先辈一所开创的技艺,试图为雅典、为人类乃至为整个字宙制订法典。
他的所作所为令人钦佩:他的《蒂迈欧篇》论述自然,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他的《法律篇》则是一座智慧的丰碑。
但是柏拉图渐渐遗忘了理念,遗忘了直觉的生活。
他的眼神越来越忧伤、困惑、无望。
他满脑子都想着怎样使存在高枕无忧。
但是,存在如何可能安全呢?
那些小小的坚果壳——他的壁垒高筑的城邦和宇宙——如何可能永远漂浮在模糊和无限的海洋之上,而不致倾覆于惊涛骇浪之中呢?
当一个人的天分被教养或良知压抑时,通常会间接地在压迫它的那个体系内进行报复,伸张自己。
异教的情况与此相似:它因为被基督教践踏压制,于是它便在基督教中掺杂了一半的异教成分。
柏拉图的情况也是如此:当俗世拽着他远离他的理念时,他便用理念创造了一个超自然的世界,来管理和纠正这个下面的世界,他必须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如果理念只是这个世界碰巧呈现的各种形式的名称而已,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轻巧且不担风险地说是理念统治着世界。
自然肯定会向心智呈现这样那样的理念,但它实际上呈现的理念将只是屈指可数的,而且往往不是那些最受欢迎的,因为这个世界是个最最矛盾、古怪、独特而有趣的客体,根本不是人脑(世界的一个高度专门化的部分)所能构想或能很容易地相信其真实性的那种世界。
哲学家所声称的统治世界的理念不太可能是世界的真正律法。
而且,即便他确实通过观察获得了理念,它们也不可能囊括他的自由心灵愿意栖居于上的所有的、最好的理念。
真理,对自然主义者而言是一套标准,而在诗人看来却只是一种刺激。
因而,许多唯心主义者身上兼具诗人和自然主义者两种人格,往往是诗人带坏了自然主义者,而自然主义者弄瘫了诗人。
或许,地球完全可以谴责柏拉图的非分企图:他竟然试图在她身上建筑壁垒森严的空中楼阁,试图将她拘囿于他画下的那些神奇的圈圈中。
为什么除了这个梭伦式的形而上学家所钦定的本质外,她就不能展现别的本质呢?
为什么他要将他那套干巴巴乏善可陈的奥林匹亚神学强加给她,而对她的那些可爱的林中仙和傻冒的农牧神、鹰身女妖和吐火女怪怒目相对,将她们统统贬入恶魔的行列?
这些想要将自然道德归化的人们是多么仇恨自然啊!
如果他们热爱自然的话,道德无须恫吓和欺凌,自会在人心中生根发芽,开出恬美的花朵来。
不过我不是那么担心柏拉图对自然所施加的暴力。
自然能够照顾好自己。
她不愧为万物之母,即便是最最尖酸刻薄的、像黄蜂一样又叮又咬、扑腾回旋、嗡嗡不休的哲学家,她也能游刃有余地在她那蜂拥麇集的孩子们中间给他和他的体系找个立足之地。
我很想知道真正的黄蜂是不是也有一套哲学,如果有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哲学。
也许它们的哲学会像德国人的哲学一样,是富有生气的唯心主义吧。
但是,我不无悲哀地看到,柏拉图的理念由于野心勃勃,想要统治世界,反倒使自己奴性十足,苛刻生硬。
它们就像给剃光了头发后被罚推磨的参孙,它们已然失去了太阳神阿波罗的熠熠光华和美妙音乐。
苏格拉底训诲道:为害者必受害。
柏拉图的理念在营建起凌越于自然之上的荒唐统治的同时,自己也不得不弯腰折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它们被沦为一套纯粹的天堂生态学、天堂语法和天堂伦理。
天堂纡尊统治尘世,而尘世的被扭曲了的面貌又将它们诡异的影子投射到天堂。
因此,以上这些便是理念的伤心史的第一部。
接下来,我们来说第二部。
笃诚实在的英国人并不在意理念,因为他工作时忙得不可开交,闲暇时玩得不亦乐乎,要不就是在无悲无喜、慵懒混沌中休想。
不过,他发现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深陷杂乱无序的事务中,便由衷地渴望知道事实。
然而,当他不厌其烦地探究事实时,到头来却只找到了理念,于是他得违背自己的意愿当一回哲学家,想方设法从那些理念中挖掘出事实的知识来。
或许,理念本质上不是事实,而是假设,是描述,自告奋勇地充当那些特征不甚明确的事实的证明。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即便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理念仍会依然如故。
不过,忧郁的贾克斯【贾克斯(Jaques).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中的人物,流亡公爵的从臣,愤世嫉俗,好发议论。】自忖:“我已经作出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假设,难道这不是一个事实吗?难道我不是正拥有着这个理念吗?我的这个令人伤心但无可否认的经验,而非我找寻的事实或我找到的理念,才是真正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存在。”
而这样一来,对他来说,任何经验的发生,或任何幻想的存在,在他的语汇中都既可称为事实又可称为理念,理念的存在成了他的哲学的奠基石。
贝克莱是英国哲学家中数一数二的开朗率真和讨人喜欢的人物(他是爱尔兰人)。
和柏拉图一样,在他还是个热情奔放的小伙子时,就认识到了纯粹直觉:他看到了理念,或者至少他发现自己看不到物质事物。
但他不是以更清醒的态度为了理念本身而研究理念,而是摆出一副争论的架势来,声称物质事物压根儿就不存在,因为他看不到它们。
这是一个大大简单化了的观点。
要不是他还有点顾及习俗传统和谦逊美德,很有可能他会得出像印度圣贤们所持的偏激结论来,认为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他自己更不存在。
不过,语言和笛卡儿哲学使他很容易作出如下推论:既然他看到了这些理念,那么他理所当然是存在的。
然后,在居心叵测的恶魔的驱使下,他又接着说:既然他看到了理念,那么在他看到理念的时候,理念也是存在的。
可是,如果只是因为他看到了理念就说他是存在的,只是因为理念被他看到了就说理念是存在的,那么,看到理念的他和被看到的理念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恐怕没有什么区别。
他曾经骄傲地称自己是一个精神,现在看来他其实只是一系列理念(注意我这儿用的是小写)【文中“理念”一词多用首字母大写的“Idea”,本段中用的却是首字母小写的“idea”,哲人也许暗含贝克莱之“理念”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理念,而只是一些观念。】【在这里,指的是乔治·桑塔亚纳哲人。】,而且这些理念——尽管他在其中辨认出了永恒的本质——也不过是他那朝不保夕的存在的一些本能冲动。
一股绝对存在的洪流,密密匝匝,五彩纷呈,或热或温,一如火箭升腾时飞溅的火花:这就是一个关于宇宙的颇具反讽意味的绝妙体系的主旨,某个希腊哲学家就有可能信奉这样一个体系。
当今或将来的科学哲学家也许会抑制不住想搞出这一体系,而它很可能就是昭示真理的那个体系。
但是后来发现,对事实的知识孜孜以求的英国哲学是反对这一体系的。
如果这个体系确实正确的话,那么构想这个体系的哲学家也只是那些火花中的一星。
除了他所是的观念,他不可能有别的观念。
铺展在他面前的整幅画卷就只可能是他自己那转瞬即逝的本性。
因此,就算他的哲学可能会是正确的(事实上这是极不可能的),他也没有理由认为它是正确的,不这么想是不可能的。
且,一个真正的怀疑主义者可能会满意这个结果,他尽情享受存在着的每一分钟,对自己总是假装知道更多东西而大加嘲笑。
因为两个极端碰到一起,这样一个冷嘲热讽的怀疑主义者就会很容易迷恋上纯粹理念,像柏拉图一样。
如果他真的放弃所有需求、所有希望、所有不仅仅是幻想的记忆,而一味享受此刻的幻觉,那么他满脑子就填满了一个理念,而这个理念就是一个幻觉所能提供的全部。
因为,直接之物(the immediate)有着神奇的魅力。
它揭示永恒的本质,而弃绝其他的极端行为,就像舍生取义一样,能给人以能绝对平安地待在另一个世界的安全感。
而贝克莱和休谟热恋上理念的行为,无异于莽撞少年。
如果我们熟悉他们的生平,也许会发现他们在孩童时期就对理念情窦初开了,而纯粹本质就是暗中激发他们所有生命活力的比阿特丽斯。
但是,尽管他们都是天才少年,他们多多少少都带有一点儿道学先生的味道。
直接之物对清纯诚实的心灵而言是尤物,但是要将它们正式迎娶回家,对他们的世俗亲人来说却是太离经叛道了。
因此,在英国,迷恋理念不啻任自己的心智放浪形骸。
在这迷人的冲动中也许不乏健康和感情充沛的可取之处,但它不能太过分,最重要的是,它不能永远这样。
因而,不管任何时候,英国哲学家涉猎唯心主义是为了改革信仰,去除危险的虚假或讨厌的教条,而不是为了探求纯粹直觉或寻求立即的确定。
他希望为行动扫出一条通衢大道来,他讨厌伟大而遥远的目标,就像他憎恨教皇制度和政策谋略:他觉得显赫壮观的事物纯属欺骗。
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连实体、原因、必然、抽象、自我、意识都不要。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将一切事物都简化成明白无疑的事实的经验,既不靠纯粹直觉,也不靠外在存在。
例如,他有两个关于否定物质存在的论点:其一,物质不可能存在,因为他没法形成它的理念:其二,物质不可能存在,因为它只是他形成的一个理念。
他觉得这两个论点都同样不错。
他纡尊屈降关注直接之物,只是为了远处之物(the ulterior),为了别处的直接之物。
如果他发现自己就只是现在确实给予他的一些本质,他会非常不快乐,而且我敢肯定,他会称哲学糟糕透顶而弃之如敝屣。
且,休谟就是这样做的;他是最具代表性的英国哲学家。
这样,欧洲人的思辨,就像拉辛的阿达莉一样,在睡梦中两次看见了同样的理念。
但是,和那个忐忑不安的女主人公一样,它也为看到理念而不甚烦扰,也会张开双臂去拥抱那画中的影像。
第一次,它没有抓到理念,而是发现了一幅等级森严的天堂图景,看到了各级天使,一大群神祇、天使和恶魔。
第二次,它还是没抓到理念,而是发现了一股由此时此刻的情感汇成的洪流,没有原因,没有目的,没有联系,没有知觉,一味地朝前奔涌,从不回头。
也许,也许,还会有第三次吧,当它不再那么思虑重重,那么不堪重负,而是能够心无畏惧地静观理念,那时,理念可能会光顾它,而它则会热忱欢迎它们,喜爱它们皎好的容颜,悦纳它们从事物那儿捎来的消息。
与这个时候,它看到的理念将是本色的自己,既没有被神化,也没有被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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