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舟车劳顿,我和忠良在汽车站坐上了经过我们村口的汽车,出了县城,公路两边是高高低低七色阳光下如醉酒般摇摆的绿黄的稻田。我推开身边的玻璃窗,贪婪地欣赏大半年来还未曾亲近过的红色的故土。
公路两边是高高低低七色阳光下如醉酒般摇摆的绿黄的稻田。近处长长短短的稻穗不停地磕头,远处稻田上方的细细长长的电线杆上竟然立着三排整整齐齐在做祷告仪式的小燕子。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亲切和清爽。
在城市里摸爬滚打四千多天,我最依恋的还是这片神奇的红壤。城市的华美的超市,城市的高档的服装店,城市的琳琅满目的首饰,城市的阔气的公子哥,城市的名牌的小汽车,城市的欧陆风情的小别墅,城市的低低幽幽的歌声,城市的……都曾令我这个曾经的乡里妹子叹为观止,也有过暂时的刺激和兴奋。但在夜深人静处,想起那些浮在眼前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城市人们职业式的冷冰冰的微笑,深深地感到城市那么大,没有我停泊的小港,我就像风中的蒲公英的种子。而沐浴在故乡的风日里,那种飘摇的感觉竟悄悄地溜走了,我就像回到了清贫却极乐无穷的童年。在袅袅炊烟中骑在牛背上听俏丽的姐姐吹口哨;在蒙蒙细雨中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走着,想着自己是沉鱼落雁的佳丽;在洒着五彩鹅卵石的清澈的小溪里,赤足与小伙伴们打水仗;在青青的竹林里惊喜地看年幼能干的弟弟熟练地用锄头挖出一个个包着层层毛茸茸麻皮的嫩嫩的笋子;在大哥哥大姐姐的婚礼仪式上在拥挤的人群中探出黑黑的小脑袋反复地揣摩新娘的举手投足,想着自己做新娘子那天可不能出错……
汽车拐个弯,颠颠簸簸驶进了层峦叠嶂的幽深弯曲的山路中。不时有人下车,汽车便走走停停。路边不时闪出几个戴着草帽佝偻着腰挑着一担沉甸甸黄绿桔子的老汉。有时有人围过来,老汉便放汽车拐个弯,颠颠簸簸驶进了层峦叠嶂的幽深弯曲的山路中。有时有人围过来,老汉便放下胆子,拿起一杆光溜溜的老称,码上一个黑乎乎的秤砣,待那买主把那泛着光泽的桔子放进秤盘,老汉便高高翘起秤杆,他们一律说着混合着泥土味的高声而快速的本地话,外地人初听起来似乎觉得他们在唱高亢而有韵味的山歌。
路边的稻田隔不远处就会摇出一片片的绿绿黄黄的桔园,桔园旁边一般都会盖一个简易的稻草棚子。棚子旁边还会闪出一只壮实的狗,远远地看到人影,一般会零星地大叫几声,令来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裙子坐在一棵结着累累果实的桔树下啃着红色的水汪汪的桔瓤,她的嘴角是红红湿湿的,她的小花皮鞋边是绿绿黄黄的一大堆形状各异的水嫩嫩的桔皮。
看着那些晃过的桔园和稻草棚子,我的心里有一丝丝的火苗在跳动,我笑着对忠良说:“我爸也种桔子树。他在书店里专门买了种植桔树的书籍,经常给桔子树剪枝、捉虫,在桔园除草。所以我家产的桔子皮薄、个大、水分足,味道最是香甜。不是我夸口,这么些年来,我还没吃过有我们家那么好吃的桔子。那时候,我也在桔园看桔子,我也去街上卖桔子……”看到那个小女孩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的贪吃桔子的自己,想起了和姐姐和我们家的大黄狗看桔园的害怕又兴奋的时光。虽然已过去四千多个日子,虽然过去的永远也回不来,我还是有些酸酸涩涩的,有些空空落落的。 我对忠良说,“那时候我经常去桔园摘桔子吃,一摘就是十几个,坐在桔树下啃;晚上经常和姐姐打着手电筒守桔园,后面跟着我们家的大黄狗。到了桔园,我和姐姐坐在稻草棚里的破草席上,谈天说地,大黄狗在外面巡逻。没有外人来,大黄狗从不乱叫。一旦大黄狗汪汪叫起来,就是有情况。有一次,大黄狗叫得很凶,姐姐弯着身子打着手电筒走出棚子,我紧紧跟在她后面,心跳得很厉害。姐姐把手电筒的光圈往大黄狗吠叫的方向照过去,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一棵桔树里下窜出来,姐姐拿起脖子上的口哨轻轻吹了一声,大黄狗立刻安静下来,摇着尾巴走了过来……” 我沉浸在往日的故事里,往日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忠良好奇地看着我:“那个人影是谁?”汽车突然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忠良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过了一会儿,我问忠良:“你如果想吃桔子,一会儿再看到卖桔子的,我们就下车,去买几斤。绝对比你以前吃过的强……” “算了,不是快到你家了吗?你家的桔子不是最好的吗?”他松开了攥住我的手,轻轻地拢了一下我额前的刘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要是人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我隐隐感觉到他的大脑袋正在像我一样神游天地,他的想法我也有同感。要是人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可岁月不留人,人终究要面对物是人非的悲凉。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山路越来越陡峭。有好几次我和他的身体几乎都要弹了出来,我们俩不约而同把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直到一片悦耳的宛如天籁之音的各种野鸡、山鸟的叫声、还有谁用小竹做成的竖笛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齐齐悠悠而来,空气中散发着飘渺的竹叶的微香,我又开始兴奋了,对忠良说:“听到竹雀叫没有?听到山鸡叫没有?听到……感觉到竹叶香没有?我们村就要到了!” 又到了水稻丰收的季节,我又将回到老家。不同的是,这次我是带忠良回来的。 大片大片青青的连绵起伏的竹林开始跳入眼帘,历历在目,各种美妙的声音也更加清晰,有韵致。竹叶的香味也变得持续和馥郁。汽车经过我们家的竹林的时候,我对忠良说:“这就是我们家的竹林,竹林的山坡上就是我们家的墓地……”一百多个日子没回家了,我探出脑袋使劲往我们家的竹林望去,那里睡着二叔二婶,因为相距太远看到的只是大片层次分明的摇摆的竹子。汽车终于平稳地跑了起来,忠良没说什么,只是在我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
尽管内心已经能够接受这个越来越令我眼花缭乱的世界,一千多个日子,我还是常常混沌地感觉过去了一万多个日子,不时又感觉过去的日子跳到了眼睛边上,一张张清晰的画面像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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