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在隧道里穿梭,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挤在车厢里喘不过气来的江晚晴望着周围一个个面无表情,被手机蓝光照得脸青青的上班族们,倏然身上一紧,有种身处梦境里的不真实感。她感到有点眩晕,眼看到家的前一站,终于忍不住拨开人群,使劲朝门口挤了出去。
站在手扶电梯上,升到地面,她仰头看了看天,深深吐了口气,感觉这下才把一天大石压在心口般的憋闷和满身的倦意都呼了出去。不知为什么,最近感觉浑身不自在,还不到四十岁,似乎身上的器官和关节都已现初老,颈椎酸痛,腰也僵直,到了办公室在工位上如坐针毡,再加上与新领导的关系如芒刺背,上一天班下来,简直是身心俱疲。
加入这家公司是三年前,与前一家公司相比薪水没怎么涨,但是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了。前面一家美国公司,本来工作还算舒适,离家也近,遇上公司业务收缩,她所在的部门被裁撤,职位即将回归美国去了,她也面临裁员的境地。当初接受现在这个公司的职位还有另一点考虑,猎头透露招她进去的这个部门经理已经有了新去处,不久要离职,她进去就是为了之后接替他,管理整个部门的。
开始一切如预期的一样,那个部门经理两个月后离职,她顺利接替了他的职能,管下了整个部门,组建了团队,还完成了一个大项目,可是公司却始终不提升她到经理的职位。上司把她当部门经理安排工作,对她的工作心知肚明,却从不提升职的事,她也试着有意无意提醒,最后上司答应等最近的项目结束了,就提交人事走流程,可是半年后项目结束了,江晚晴才听说,那个上司已经在公司上层的风向转换中落败而调职,无力再提拔任何一个人了,包括她在内。
接下来她在公司的处境开始与日俱下,公司经过一系列重组之后,组织架构上,她的上面被蛮横地塞上一个新的职位,来了个女上司秋,她曾经的努力无人提及,不仅升职之路从此被堵死,而且人力资源出身的秋敏感而挑剔,她显然知道江晚晴有着“谋其政而不得其位”的委屈,对她诸多防备,工作上各种指摘,分分钟要逼走她的架势。
“我想问问你,你的职业规划是什么?是想走行政路线还是技术路线呢?”
亮闪闪的金色细框眼镜后面透出秋凌厉的目光,问她这句话的时候,旁边还坐着她的心腹林浩,那是秋从原来的岗位一起带过来的下属。林浩转岗过来时,技术出身的江晚晴只是奇怪他能力背景与职位不匹配,直到有一天午饭后在园区遛弯的时候,看到林浩殷勤地爬上枇杷树给秋摘枇杷,秋站在一旁捂着嘴笑的样子,才从别的同事那里听说他们之前的渊源。
江晚晴跟秋这个新上司早有龃龉,她虽然不擅心机,也知道秋这个看似平常的问题背后的凶险,如果她说要走行政路线,她便会直接分走她的技术工作,从此剥离她在公司的技术重要性,脱离了技术的她从此更是可以任意拿捏,可如果她说要走技术路线,秋就可以趁机借坡下驴,说她无意从事管理工作,将行政管理工作也就是部门经理的职位交给林浩,从此她不仅升职无望,工作还可能汇报给林浩,这无疑是在她简历上的进一步贬值。
江晚晴看穿了秋的意图,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肯正面回答秋的问题,秋最后摆摆手,一副耽误了她时间的表情,“行了,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江晚晴早就虚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脚尖点地,听罢立刻获释一般逃出了秋的办公室。回到座位上,她长叹了口气,想着这下大概又让秋烦躁了,秋设好了陷阱,她就是不跳,结果恐怕还是一样,不定哪天还是会被一脚踹进去吧。
江晚晴颓然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不想那么快回家,也不想回到和老公胡风一起结婚买的那套小小的老房子里,每每想到贷款还有一半没还完,就心烦得很。胡风只是一般的工薪,工作虽然稳定点,收入却不尽人意,江晚晴与他刚结婚时考虑着先过渡一下,过几年收入涨了,换套大点的房子再要孩子,可如今结婚五年了,年龄一天天大了,房价一天天高涨,却感觉这个计划越来越虚妄了。何况眼下的情形,哪天说不定她忍不住拍了桌子从公司辞职,或者新来的秋看她不顺眼把她开掉,她都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来。
想起大学毕业的她,刚步入社会时也曾意气风发,没想到才十几年就遇到了职场的瓶颈期,再换工作也不是不可以,没有升到部门经理,再跳槽也还是这个级别,不说薪资如何,现今已婚未育,找工作恐怕也是各种芥蒂,难上加难。
江晚晴感觉生活好累,却又无处可逃,跟胡风抱怨工作上的事,想求得意见,可每次总显得自己喋喋不休。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总是得到这样的回答。胡风觉得有工作,有工资就很好了,哪有那么多想法,公司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摘枇杷有效,她也可以去给秋摘枇杷,何苦整天抱怨,各种不满意,全是自寻烦恼。
难道我不能不满意,不能抱怨吗?我工作不如意,你都不能宽慰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哪里能像你这样不求上进?江晚晴觉得无法得到理解,跟胡风说完心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郁结。她常常梦见自己身处绝壁,前无去处,后无退路,更可怕的是,十年后自己还在那里,夜半惊醒之时,琢磨着现状,倍感焦虑,于是想来想去,再难以入眠。
路边有一家新开的书店,透明的大玻璃,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窗口摆着几盆精心布置的插花,似乎在暗示一种诱人的清香,江晚晴情不自禁推门走了进去。
书店里果然散布着让人舒适的气味,那是多久不曾闻过的一种书墨之气,江晚晴的鼻子很灵,她还嗅到空气中有一丝幽幽的檀木香味,四处打量,寻到角落里放了一支液体熏香。江晚晴是个地道城里人,这日新月异的城市变化,让她沉迷其中,这装修精致的店铺难道不就是在这座大城市生活的意义吗?醉人的香味让她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移步到书摊边上,左看右看,却不知道该去翻哪本书。
手指划过一本书,书封是上档次的磨砂质感,全版面印刷着覆着薄雾的悠远湖面,深深浅浅的蓝色退晕,看得人心都平静下来了。原来是《瓦尔登湖》,装帧真是精美,江晚晴记得自己以前好像有过这本书,还放在床头反复翻阅,每次读着身临其境,仿佛与作者一起住过那座小屋,看过那片湖,享受过那份孤独,可是如今却半分想不起里面的细节了。
她又一次买下了那本书,坐到靠窗的沙发上,开始再次翻看起来。窗外天已暗下来,华灯初上,下班高峰的车已堵满外面的街道,车灯刺眼眩目,汽车喇叭嘀嘀作响,她却不知不觉陷入了梦里。
眼前是一片蔚蓝而清澈的湖水,平静如镜,那是初春吧,湖面的冰都已经融化了,只留着少数薄薄的冰片,湖边围着高耸地山峰,顺着蜿蜒的湖岸倒映在水面,形成完美的画面。山上全是森林,种满了松树和橡树,老枝桠上释放着新绿,层层叠叠,脚下是踩着极舒适的青青绿草,她脱了高跟鞋,赤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却不觉得寒冷。
环境真好呀,这就是那纯净的瓦尔登湖吗?梭罗独自一人住了两年的瓦尔登湖吗?这么好的地方,每天对着这样的美景,我也愿意住下来。如果有一张沙滩椅就好了,再弄点美丽的点心和咖啡,如果能在这里建座梦想中的房子,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冬暖夏凉,也是此生无憾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可以从此远离尘嚣,幽闭余生,再也不用管工作上、生活上的烦心事了。
可是周围什么也没有,自然是什么都不会有,梭罗住在这里的时候还自己盖房子,自己种地,自己泛舟湖中,自己钓鱼,可这些我好像都不会,即使跟胡风一起来,恐怕也无济于事,他只会在游戏里盖房子,种地,钓鱼,生活中连换个灯泡都要找物业来,指望他?还是算了吧。
“江晚晴”,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江晚晴扭头,只见秋和林浩朝她远远走过来,两人都带着阴森恐怖的笑。“说,你是想走行政路线还是技术路线?”江晚晴听到秋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说,你快说呀。”林浩的声音也步步紧逼。
江晚晴觉得惊恐,只想转身赶紧跑开,不顾自己还光着脚,气喘吁吁跑进了森林,踩在松针铺满的地上,松枝划破了脚,她一边跑一边恨恨地骂,真该死,阴魂不散的那些人,怎么他们也到这里来了?
森林里都是迷雾,江晚晴辨不清方向,也听不到声音,她慢下了脚步,原始的森林里应该有很多动物和小鸟才是,或许还应该有溪流,可是她听不到一丝声音,没有小动物的窸窣,也没有雀鸟的啁啾,没有流水的潺潺,她只感到一种怖人的死寂,如同突然间失去了听觉,可是她明明听到自己的心脏因为紧张而扑通扑通地跳呢。
她不停地走,越走越快,只想赶紧离开这片树林,终于浓雾渐退,她看清了林中有条小路,那是被人踩出来的一条窄窄的山径,蜿蜒曲折,却清晰可见,她慢慢平复下心情,也不知道这条小路通向哪里,但有人走过的路,应该会安全一些吧。
顺着小路走出森林,浓雾完全散去,她看到了一片平地,中间有座小木屋,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她心里想。她立刻奔跑过去,木屋的门没有锁,甚至都没有装锁,她推门而入,屋里没有人,里面只有一张书桌,没有什么装饰,只有简陋的生活必需品,没有橱柜,那些东西甚至直接丢在地上。书桌上放着几本书,还有放着几页稿纸,纸上放着一支钢笔,书桌上的陶罐插着一束树林随处可见的小野花。
这是梭罗自己盖的小屋吗?眼前看到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小,还要简陋,四处漏着风,屋里还有小动物留下的粪便,这样的条件怎么能住人?风景优美很重要,优雅的住宿环境,美味的食物不也是需要的吗?不然生活哪儿来的品质?
屋子太小,江晚晴扫一眼就看完了,她转身走回门口,倏忽看见门外空地上站了一个男人,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他穿得单薄,粗麻的衣服荡在身上,像乞丐一样。“你从林子里过来的吗?”男人淡淡的语调问她。
“是啊,有条小路通过来的。”
“林子里有很多美妙的声音,你听见了吗?有各种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有山雀,有鹧鸪,有鲣鸟,冬天还能听到猫头鹰的声音,还有各种小动物漫步,松鼠、狐狸啥的,踩在树枝上吱吱作响,还有湖上,有时有鳟鱼翻腾出水面……”
江晚晴嗫嚅着,“我,我怎么,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呢?”
“因为你习惯了车水马龙,你习惯了住在高楼大厦,你习惯了各种工业服务,你习惯了被支配的生活,大自然的声音可不是人人都能听到的,它需要用心,一颗纯净的心。”
说罢,那个男人消失了,小木屋也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又置身于那个雾蒙蒙的森林里,还是什么都听不到,没有鸟,没有动物,没有鱼,没有痕迹,没有指示,她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怎么都转不出去,她越来越着急,急得哭起来,可还是再也找不到通往小木屋的路……
“江晚晴,江晚晴”
江晚晴睁开眼睛,眼角还带着泪,她看见胡风的脸,他正摇着她的胳膊,“你怎么了?怎么也不回家?在这里睡着了,感冒了怎么办,明天还要上班呢。”
江晚晴还是一脸恍惚,突然站起身,《瓦尔登湖》“啪”一声掉在地上,她抱住胡风哇哇大哭起来,“我听不到,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我迷路了,找不到小木屋了,怎么办呀?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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