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先生
这是2013年的盛夏,孟锦告别养育她22年的父母亲,一个人独自扛着行李来到,这个让她既向往迷恋又随后陷入迷惘的城。——简城。
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门,耳畔没有了父母的唠叨,她以为自己会快乐,谁曾想,看着公交车窗外不断退出眼帘的白杨树,孟锦的脑海中父母的身影逐渐清晰,回忆中一阵狂喜,耳侧风吹,让她不得已清醒。
故乡已远,思念千丝万缕瞬间涌上心头。
这思念,像千军万马,打的她丢盔卸甲。
孟锦知道在外面一定会想家,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她把头扭了回来,低着头,垂着眼。把玩着离别时,母亲曾经紧紧握过的那双手,而后左手顺势握在了右手上面。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公交车的窗外突然响起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这是一首2003的经典老歌。
熟悉的旋律再次萦绕她的耳朵,那是她学生时代耳机里的单曲循环,一句简单的歌词,牵动起多年前的喜欢。
那时的她还是老师家长中眼中的乖乖女,暗暗隐藏内心的小叛逆。
歌词的每一个字都飘在城市的空气里。
也充斥着孟锦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她仿佛瞬间苏醒,熟悉的感觉无疑让她心里,初入城市的陌生和慌张消失一半,内心增添了几分温暖和安慰。
孟锦快速将脑袋伸出窗外,希望可以找到声音的来源,在众多的车辆中,有一个黑篮相间的摩托,庞大的车身好似海底雀跃的鲸鱼,微翘的车尾如同天空中翱翔的羽翼, 格外显眼。正朝着她相反的方向飞速行驶。
少年头上顶着一个海蓝色的头盔,身穿黑色运动装的男孩,身材清瘦。
但又有一种如松柏的苍劲感。
极速的风将他的衣角吹的鼓鼓的,
十分飘逸。
音乐的声音很大,几乎盖过了马路上所有的嘈杂声。
由于距离很远,孟锦并没有看清楚男孩的脸,只是对他犹如蓝色闪电的摩托记忆犹新。
摩托飞驰,很快男孩便消失在来往匆忙的车辆中。
和马路尽头的晚霞混为一色。
孟锦深深的望着,在地平线上缩小成一个圆点的背影,眼神里的欢喜跟随男孩消失,随风而逝。
她的左手依旧紧紧握着裙摆的边沿,心里瞬间萌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不知是因为这太过耳熟的音乐,还是别的。
孟锦没再多想,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映入眼帘而后又淡出眼尾,灰黑色的玻璃幕墙上,映着晚霞的余晖,橙红色的光,星星点点,装饰着建筑的冰冷。
就这样路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车上的人进进出出,上车或离开。
公交车上的喇叭开始播报:“白桥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带上随身携带物品,准备下车。”随后一串标准的英式发音重复着。
孟锦这才回过神,站起身来,拉起右手边方正巨大的白色行李箱。双手硬生生的拽着手柄,有点踉跄的下了公交车的后门。
刚刚站稳脚跟,孟锦就被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车辆吸引。
有身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硬朗的身材,掩饰不住眼角悄声的细纹,他坐在轿车里打着电话,看样子是在沟通业主。
他浓眉紧锁,随意的点上一支烟,轻薄如蝉翼的烟缕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还有身材微微发福两鬓斑白的中年妇女,四五十岁的样子,透明的汗珠在她黑黄长满雀斑的脸颊上冒出,顺着额头掠过眼角滑落下来。
她眯着眼,脚下却依然卖力的蹬着着三轮车。
车里面载着绿油油的花皮瓜,堆成小山。
妇女穿着一件藕粉色的短袖,袖口处透着一个洞,但不明显。后背的汗水浸湿了短袖,汇成一个椭圆。
一双鲜红的塑料拖鞋沾满灰尘,里塞着一双厚厚的脚掌,被太阳晒的黝黑的脚面,趁的脚趾特别的白。
在自行车道的左边,浅黄色的小槐花落满整个柏油路面。
在白色油漆的划线处,一个身穿蓝白相间校服的男高中生,清瘦稳健的身形,飞速的蹬着自行车,毫无修饰的眉毛下面。
是两片厚厚的眼镜片,被黑色的边框包裹住。
通过眼镜穿过瞳孔,那时一双疲倦无神的眼眸,像机器人一样直直的望向前方,机械的骑着自行车。
孟锦单手推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轻轻走在刚铺好的柏油路面上,鼻尖还能嗅到浅浅的沥青味儿。
此时远处的地平线被盛夏蒸腾的热死变得扭曲。
不知怎的,孟锦的脑海里不断的闪现出那些她在故乡时候的画面,那是一个刚吃完红烧肉的午后,她接住母亲给她的新鲜西瓜,鲜红水嫩的瓜瓤比调色盘里的洋红还要鲜艳。
孟锦一手拿着一牙西瓜,一手拿起身边木质矮小的圆凳子。
要说起来,这个凳子还是父亲那天上山砍柴捡的一块木头墩子做的。
孟锦穿着母亲年轻时常穿的水蓝色牛仔裙。
坐在枝繁叶茂的柳树浓荫下面,大口大口的吃着西瓜,奶奶坐在她身旁的不远处,一手拿着芭蕉扇,一边眯着眼看着她狼吐虎咽的样子笑着。
这时,一群羽毛丰满,色彩艳丽的大公鸡勾着头,一摇一摆飞快的跑过来,它们的爪子轻而易举的扬起了地面上的黄土,眼睛盯着孟锦吐在地上的西瓜子,像发现猎物一样,“嘣嘣嘣嘣”的叨了起来。
孟锦看着这群她亲手养大的“战鸡”,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西瓜鲜红的汁水染红了她娇嫩的脸颊。
随后她用手指扣掉一大块瓜瓤给“战鸡”们吃,她弯下腰对着它们说了一句,“都别抢啊,慢点吃!”好像它们能听懂一样,不过“战鸡们”点头的频率确实更高了。
其实在孟锦眼里,它们不只是会打鸣的公鸡。
是整个童年。
小的时候孟锦的爸妈每天都早出晚归在市里面打拼,很少有时间陪伴她,一家人团聚吃完饭的日子都很少,每天下学和上学她都会像今天一样弯下腰和“战鸡们”,说一些悄悄话。
她才觉得一天才算完整。
孟锦吃完西瓜,便将西瓜皮往身后的野花野草中丢,扒拉把拉脸上的西瓜子,然后在衣服的裙摆上抹了抹手上残余的西瓜汁。
接着就开始了,她下一轮的“新游戏”。
她将裙摆系在膝盖上方,和邻家的年龄相仿的芳芳一起跑进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清凉畅快的感觉,触及她们身上每一寸肌肤。
溪水里的鲤鱼,成群结队,一扭一扭的,胖胖的,鼓鼓的背上反射着头上太阳的光,星星点点,从远处的微波中逐渐游动过来。
小的,大的,红的,黄的,黑的,白的,各不相同。
唯一一点一样的是,它们似乎都不怕人。
女孩们在溪水中玩她们的,鱼儿在它们的世界里游自己的。
都是那么快乐。
细细的金色沙粒,和浅黄色的鹅卵石更是肉眼可见。
“芳儿,我有一个想法。”孟锦看着这个眉眼写满温柔,扎着俏皮马尾的女孩亲切的说着。
“什么想法,说来听听嘛。”女孩的声音和她的笑容一样甜。
“嗯,咱们比赛泼水玩儿好不好,一会看谁身上粘的水多,怎么样?芳儿。”孟锦的眼睛亮亮,清秀的脸上多了一份女孩子少有的英气,两个乌黑的麻花辫安静的躺在胸前,阳光下光泽明亮。
“好呀,锦儿,玩个水,你都能想出比赛来,你这要强的劲儿,我看以后啊那个倒霉蛋敢娶你!”芳芳肆无忌惮的说着。微微撅起小巧的嘴。
“好呀,芳儿,我今天记住了你说的,天底下没有哪个倒霉蛋男人敢娶我,那你就陪我一辈子!”说着孟锦弯下腰捧起手里的溪水,在水里努力的“跑”着笑着朝着芳芳的方向泼了过去。
“好呀,你竟然敢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泼我,你站那里别动。”说着芳芳也迅速弯下腰,用手舀了口水追着孟锦往她身上泼水。
孟锦站在距离芳芳不远的地方“挑衅”着,“来呀来呀!”
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捧起手中的溪水,不断泼洒在对方的身上,清脆的笑声在溪涧萦绕。
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她们嫣红似晚霞的脸颊上,两人隔着脚下的清溪细石,凝望彼此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偶尔玩儿累了,母亲还会为她俩各递上一方轻薄的手帕,是纯棉质的,孟锦的那一方手帕上面还绣着一朵,金黄色的向日葵,看的出来上面的针线混乱,手法笨拙。
那是母亲为孟锦亲手缝的。
她希望女儿未来像向日葵一样阳光灿烂!
因为眼睛不太好的缘故,母亲断断续续连着缝了两周的时间才将这朵花缝制完成。
孟锦接过手帕,被母亲牵着手,走进一个刷着白漆,独立出来有两层楼的房屋,这个有些破旧的屋子,正是她的家。
房屋虽然破旧,但里面住着一群平凡而温暖的人。
母亲一边拿着边沿参差不齐的芭蕉扇为她扇着,一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的抚着她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用手轻柔的将女儿的头发归整到原处。
伴着母亲手中阵阵的凉风,老槐树上“吱吱”的蝉鸣,孟锦不知不觉的就进入了梦乡。
后来,芳芳高中毕业就和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结了婚,一年后以后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孟锦则是拼命努力考上了省里面的重点大学,全省文科状元,第一名。
再后来,孟锦做了一个人生中最疯狂的决定。
离开家乡,追求梦想。
这一次她没有在听妈妈的话,放弃了考编制,放弃了到省里高中部当老师的机会。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乖乖女。
真的,不是了。
回忆到这里,孟锦不自知的轻轻从口中吐出四个字:“是啊,真好。”
当她走到一个白色的石阶旁,需要用双手抬起行李箱的时候。
她才意识到,这里是简城。
不是回忆里的故乡,永安镇。
孟锦眼角的笑容逐渐收敛,挡在她面前的是一步一台阶的白石拱桥。
她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掌,触摸着石桥扶手上的纹路,感受着历史的印记。一条一条凹陷的陷,写满经年的风霜雨雪。
古老和厚重的感觉,在掌心触及的那一刻迸发。
孟锦微微抬头向前看,桥身是由大块大块敦厚的白玉石阶堆砌而成。桥身两侧的护栏上,是一个接着一个口中含珠的小石狮子,各各神采奕奕。这让她不由的想起中学语文课文里的石拱桥。
如今在简城看到了。
虽然石桥坡陡,但也不能就此停下。
孟锦那双纤纤玉手紧紧握住行李箱上手柄的位置,细细的青筋如线,在她平整光滑的手背表面微微鼓了起来。
由于箱子太沉,用力过猛,孟锦额上一双如柳叶般的翠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她将箱子顺势倾倒在自己的大腿上,一不一摇的踏着台阶勉强抬了上去。
等完全走到石拱桥的最高位置时,孟锦才安心的松开手中的拉杆,长长的出了口气。
她一边张开双臂伸着懒腰,一边望着桥上的风景。她认真注视着经过眼底的每一处崭新的事物。
每一次注目仿佛都在鉴别珍宝。
几秒钟后她不由的张了张嘴巴,因为这里和她刚下车看到的简城完全不同,石拱桥下一条翠绿色的水带,一眼望不到头。它将两岸高低起伏黑白相间的小房子,安静排开。深深浅浅的房子最高的有四层,最低的也有一层的。
里面经营着各式各样铺子,有风格古朴的书店,门头扁上用金色的楷书写着“书香阁”三个大字,玄色的木头柱子旁边,有一个白色的花架,上面放着红色的海棠,紫色的鸢尾花,纯白的小雏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还有纯朴原木风格的饭店,一层的落地窗是圆形的,好似一把团扇,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屋子里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富春山居图》,前面坐着一群中年人,推杯盏酒,把酒言欢。
河岸的右侧,有一家乐器店同样也引起了孟锦的注意,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门口横着摆放了一架深红色的古筝,门的右侧是一架黑色的钢琴,一个小女孩进店偷偷拨动了其中的几个按键就匆匆的跑开了,墙上挂着的有阮,二胡,还有西洋乐器小提琴,手风琴,高高低低的大号小号堆得满地。
门的左侧还有几架,浅胡桃色的杨琴,琴弦如玉,浅白光亮。
再往后的铺子由于距离太过遥远,看不清楚牌匾上具体写着什么,但总之是用一些好看的书法字体书写上去的。
两岸的杨柳排列整齐的“站着”,温柔的将柳枝垂下,有的落在树下的椅子上,游人的发梢上,还有的自由的跳落到河水中,轻轻随着水波荡漾。
水中橙红色的鲤鱼成群结队,跟着波纹散开的方向一扭一扭悠闲的游动着。
这眼中看到的一切,完全不同与她刚下公交车时刚刚认识的简城。
那个车水马龙,行色匆匆的简城。
孟锦的心里埋下一个念头,仿佛只有在这里,才是简城真正的开始。
她抬起头,几多淡淡的白云在天空中慢慢移动,绵软的模样就像含在口中的棉花糖。
景色沉溺不知不觉中,晚霞如醉,月上树头。
低头看,船只如梭。疏疏散散在绿色的水带上穿行,微风伴着水面的波澜,由近及远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直到细微处消失不见。
船上,樵夫倾身子斜背摇着船桨,船中游人细细碎碎的交流着,由于距离有些远,孟锦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一张一合的双唇和轻微舒展的笑容,和这里的环境一样让人觉得放松。
当近处的河水拍打青石板堆叠而成的岸边,孟锦的心里,生出一丝喜悦和这盛夏的清凉。
赏足了一番风景之后,孟锦才拉着行李箱,步履钝钝的下了石桥,径直走完一段路程后,转向一条极为幽深的巷子里。她找到一家门牌扁额上写着“素旅小宅”,门牌号为1302的旅店,走了进去,凹凸不平的青石搬砖,使得行李箱的滚轮,“咕噜噜”直响,泛黄的墙壁上有爬山虎爬过的痕迹,露天的头顶上是一个绿油油的葡萄架子,上面接满了饱满的紫葡萄。
最有趣的是葡萄架的正中心位置下面有一口水潭,里面卧着半开睡莲,被里面不断涌出来水,推的来回跑,活像水里的小鱼。
孟锦准备进正堂大厅的时候,被门外的字所吸引,她推着行李驻足良久,门两侧的黑色木柱子上刻着两行正楷金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门头扁上的横批是“又逢君”。
心里想暗暗的道,“真是好诗,用的也好。”
素旅小宅是孟锦在来简城之前就事先在网上订好的旅店,从来没订过旅店的她,看评论说,“安全,实惠,小景别致。”没想到如今见到,真的比评论描述的还好。
孟锦挠了挠头发,眼睛一亮,大步走了进去。
经过手机刷码之后,前台服务员告诉她,304房间。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房卡,有礼貌的说了一声谢谢后,就上了电梯来到了三层找到自己的房间,刷卡走了进去。
迅速洗漱完后,孟锦的身体呈一个大字,瞬间陷入了软软的床里。
安顿一天舟车劳顿的自己。
之后孟锦除了和父母拨了通电话,报了下平安,整个人便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但却睡不着,好像忘了什么事没有完成一样。
随后她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在黑色帆布包里翻出一个墨绿色的小本子和一直黑色钢笔,翻开第一页,笔尖在纸面的横线上顿了顿,然后轻轻咬了下嘴唇,行云流水的写了几行字。
“记得背井离乡的勇气,望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找到热爱,找到属于自己的光亮!平凡而美好的一天。再见了故乡,你好简城。”
就在孟锦即将要合上笔盖的时候,她又在本子的右下角勾勒出一个如同️闪电般的小摩托。
2013年7月24日夜,星河灿烂。
心情,晴。天气,晴。
落款,孟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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