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甘沛,你去202病房,你在2号床打针。不许吸烟,不许大声喧哗,有事床头呼叫器,或者直接来护士站找护士。听明白了吗?”
护士站今天一早更忙碌,因为来了很多病人。虽然这个楼层只有100张床位,但适逢春季,万物复苏,又是呼吸道疾病高发期和复苏期,最近已经超限半数。但是即便如此,每天依旧有络绎不绝的患者慕名而来,偶尔有些是在病重,无法直接回绝,或是有些托人找关系的,勉强收留,其余要么被劝转投其他医院,要么拒绝接收。没办法,这年头好医生和好医院都是稀缺资源。
护士长仍旧像每天一样,逐一为病患办理登记,逐一询问敏感与忌讳,逐一提醒住院须知事项。他也一步一拐地,在妻子的搀扶下走向病房。
这间病房是本层最好的“高干病房”,一般需要政府机关,或是行政事业单位供职,而且级别最低要处级,而他是托关系进来的。
到了门口,妻子打算扶他进屋,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扬扬手,妻子只好扶他继续往前走。到了“消防栓”镜子面前,他停下脚步,正了正帽子,扯了扯领口,拽了拽衣襟,又让妻子拉了拉裤腿,才示意妻子往病房走。
屋里的人不多,本来要求就高,另外地处偏僻,能进来的人凤毛菱角,但各个都有点儿气质,只是住院了,都显得和气许多。
靠近门口休息的,是位教育局的干部,略微矮小但身材魁梧,满面和气,看到有新人加入,很是欢喜,但没有起身,只说了句:“老同志好!”
老甘顿了顿,没做声。妻子反应很快,“您也好!气色不错!”话不多,但恰到好处。
“老哥在哪个部门供职呀?”这是这间病房所特有的,因为一般的老百姓,就只能站在门口望一下。而退休的都喜欢去疗养院,因为那里更自由,而这里还有被新病菌污染的危险。
老甘的当地郊县的会计,由于平时待在办公楼里,偶尔进城报个数据,所以不想村里人那样皮肤发粗、黝黑,反而像城里人一样光滑、白皙。再加上特意为住院选了一套中山装,显得特别有气质。
“农业部门”妻子含笑回应着。虽然看着是典型农村家庭妇女,但并不妨碍丈夫成为干部,对方想了想,认为这是可能的,便没再说话。
妻子扶老甘到床边,服侍他躺下,然后放好手杖,将包裹放进小柜子。回头看看屋里还有一张床,而且靠窗,便蹁身坐在上面。
2
闲坐片刻,护士推着栏车出来挂药。车里装满药瓶和输液器,推动车子,上面的药瓶碰撞发出“当当”的声音。
每次车子启动,老甘就手心出汗,他不怕打针,而是害怕检查结果不理想。入院前大夫让他做了好几样检查,害他忙活了两三个小时,为了能在早会前堵到联系人,所有检查都是挂急诊号。理论上,有几个结果应该在这会儿都出来了。
车子在门口停了一下,老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个人从门口路过,越过车子而去,护士拿了这东西去了斜对面的病房。过了一会儿,车子继续前行。
到了老甘快要睡着的时候,车子停在了门口,护士拿了一套药瓶和注射器进来,“纪建伟叔儿!”
“对!”门口的患者爽朗地答道。
“早啊,叔!今天没事吧!”护士热情地问候了一句,将注射器连接,然后挂好药瓶。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张床,都是陌生面孔,没再作声,转身出去。
此时的老甘正僵直地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纪检委”这个名字曾多次出现在县长的提示中,做官就怕:主管领导、纪建伟、检察院。结果今天就碰上了,还当面冒充领导干部,一旦发现,好严重!一边想,一边怕,一边抖腿。
妻子在另一张床则很是平静。为了今天的事,从昨晚准备,一夜没敢睡,早上又一顿忙活,这会儿已全身麻木,疲乏于弥留之间。
“老哥什么病呀?”门口的待得无聊随口问了句,依旧面带笑容。
“忙了一早上,还在等结果!你呢?”妻子在半睡半醒间抢道。
“啊,肝肥大!有事反酸水儿”对方微笑着回答。
此时,栏车由远及近,快到门口时又停了一下,害得老甘又一次紧张起来。脚步声过,车子又又由近及远。
伴随脚步声传来,一名护士持托盘走了进来。
“纪建伟叔儿!”护士放下托盘,准备注射。
“唉!”老汉应声配合地挽袖攥拳。
护士一番操作,顺利完成。看没有其他药瓶,便提醒一句“家属留一位就行,人多影响患者休息!”就转身出去。
老甘由于太累,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呼唤声将他叫醒,来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对方告诉他,已经出来了几个检查结果,暂时看,没什么问题,就是肝有点儿肥大。影响因素很多:饮酒、食肉、熬夜、饮食不均衡等等。但问题不大,暂时可控。
医生的话让老甘心里放松不少,他自知这病来源于饮酒。是他陪县长请上级领导吃饭,替县委书记敬酒、顶杯攒下的。而且昨天白天为了联络感情,还参加了县政府机关的大会餐,他独享两瓶半茅台,现在还想念那剩下的半瓶。
3
妻子刚一翻身,旁边的暗门一开,进来一人。远远看去,此人高他一头,走近看来,面貌英俊,黑衣大氅,皮鞋锃亮,不看花白短发,形同小马哥到来。
缓步走到床边,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微一皱眉,转头看看这边,看到了老甘,又看了一眼门口的“老纪”。
“老纪”以点头回应。来人便知一二,随即越过老甘,径直过来坐在“老纪”旁边,“今儿个我就在这儿了!”
“老纪”笑笑,没有抗拒,随手按了呼叫器,说了句“3床来了。”
不一会儿,护士急匆匆地拿着药瓶走进来,挂好,确认,注射。一气下来,动作轻快、麻利。
待安稳了,来人与“老纪”聊了起来。“今早又查了,说是好多了,就是肝还有些肥大。本打算过几天出去钓鱼,这下没兴致了。”
老甘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不知道此人又是什么开路,不敢搭话。
“你这病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治好,何必那么在意!毕竟好多了,值得庆祝!”抬手一指老甘“他是农业口的,问问他,附近有没有小坑,你去小坐一会儿,也过瘾了,又不增加负担!”
来人一听,紧锁的眉头展开不少,转过来看老甘,眼神里满是期待。
老甘正小心听着,猛然间话题转到他这,实在所料未及。震了一下,然后挤出点笑意说:“我想想!” 其实没什么可想的,市内的水坑比不上乡下的,而他所了解的范围内,就一个比较符合要求的,而这个坑暂时他妻子接管。
老甘犹豫了一下,结果“老纪”出声了,“我知道一处,应该老哥忽略了。”
“在哪?——快说!”闻者的兴趣被勾起来了。
“就在城郊半里地,‘姚家鱼池’,你之前去过!”——“老纪”的话,让闻者恍然大悟,前者欢喜雀跃,而老甘则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之前绊过嘴,之后不敢去了。”
“这不正好,这位老哥有面子,帮你说和一下!”这话从“老纪”嘴里说出来,到了老甘耳朵里,变作一阵冷风,激得他不禁一抖。
“那老哥,这是就麻烦你了!”也许时隔已久,对方没能认出老甘。一句话而已,换做别人一定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可是老甘是“妻管严”,家里的事他也不管,说了也不算。无奈的老甘只得干笑着回答“试试吧!”
“那就麻烦老哥了,回头我请你喝酒!”说着,熟练地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老甘尴尬地坐在对面,笑了笑,转头看了看身后熟睡的妻子。
4
老甘已经住院第三天了,医生给他开了四瓶药,和“老纪”打的药完全相同。这让对病情一无所知的老甘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有什么事可以及时地向“老患者”学习。可是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
“老师好!”一个身材高挑,意气风发的帅小伙走了进来,提着两大包东西,在门口给“老纪”鞠了个躬。
“你怎么过来了?没事还带这么些东西!”略表嗔怪的“老纪”急忙起身,让来者坐在床尾。由于护士还没送药过来,“老纪”待得无聊,躺在床上看手机,要是不来人,他马上就要睡着了。
“听说你要毕业了,会被分配到那个系统呀?”作为曾经的老师,“老纪”的关心带着暖意。
“老师,我虽然是学社会学的,但我想响应国家号召,到农村去看看。”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精神,感染了屋里的所有人。
“可爸妈担心我是城里孩子,担心我不能吃苦,所以我可能会被分到城郊,然后调回来。”话里话外透着年轻人的不情愿和惋惜。
“勇敢去闯吧!年轻人就需要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老师的鼓励在学生的身上起了发酵粉的作用,年轻人脸上透出洋洋斗志。此时,有一个人的表情缺陷的不太自然。
老甘本来是坐着的,旁边床有客来访,让他觉得自己就是电灯泡,可是找不到手杖,他只得改变策略,躺下来,盖上被。当听到来人可能会去市郊工作,心里不绝“咯噔”一下,而后直到人家离开他都没再转身,也没变换姿势,始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年轻人没有呆多久便道别离开,“老纪”没有出去送他,因为护士已将栏车推了过来。老甘趁护士送药的时候,让其帮你自己找到了手杖。刚刚躺得久了,需要起来活动一下,而且之前喝的水,这会儿都汇集到体内的“大水槽”里,害得小腹憋得鼓鼓。
一番“三峡”泄洪,全身上下舒爽得通彻,老甘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病床。由于住得习惯,自己问题不大,妻子昨天一早就回去了。家里鱼池虽然也雇了人,但妻子说:谁干也没有自己称心。
护士照样送药、注射、换药、收针。医生照例每天查房两次,在食堂订的盒饭按时地分四次送过来,老甘吃得顺口,价钱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天晚上,沉睡已久的手机突然响了。老甘打开一看,原来是县长给他发来一条短信,要他明天回县政府办公楼一趟。这么多天都没什么事,突然通知他回去,看来这次的阵势一定不小。
5
在病房住着,可以很清闲,但要想出去一趟,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由于老甘腿脚不利,而从家到医院这段路没有公交车,所以妻子走了一半,到养车的住家,跟人家谈好了价钱,才打车来到医院。考虑到回程也需要,就给人家买了瓶白酒,充当等待的费用。
车辆的问题解决了,住院部这边可没那么容易。医院有开完会的习惯,每天早上7点半到8点半,患者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其他事请会后再谈。
老甘很早就起床,洗漱一番,穿好中山装,拿好手杖,远远看去,绅士一枚,完全不像病人。吃过早餐后,就坐在床边等医生。只要医生这边一同意,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奔出医院。
可是,事情有时就是很巧,老甘的医生这天前半夜闹肚子,早上开会需要他发言,他将稿子读到一半,去了好几趟厕所,害得早会被推迟了一个小时。而且会一开完,他就请假回去休息去了。
老甘等的很不耐烦,但作为“干部病房”的一名“有身份”的患者,他只能强迫自己耐住性子等下去。待各间病房查探完毕,老甘也没动来她的医生。正待护士准备打针时,老甘耐不住性子,让护士帮忙找来替班医生,才取得了出行许可。
医院门口,车主要求多耽误的时间要加钱,老甘妻子商量半天,终于以一瓶普通白酒的补偿说服车主。
旅途一顿颠簸,总算把老甘送到县政府大楼门口。老旧的墙皮映衬下,老甘像是一个新报到的干部。妻子将老甘搀扶到楼上,熟悉的同伴纷纷过来慰问,有的夸老甘皮肤白了,有的说老甘状态很好,完全没有得病的迹象。不一会儿,县长来电话:由于工作情况变动,原定在上午的总结汇报会取消,改为下午三点在县里的“仙客来酒家”会餐。
同事们有些失落地待在各自的座位上,有的打电话,有的喝茶,有的摆弄着手机,留下老甘和妻子傻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新来的领导是个讲求实干的人,他先是走访了落后的贫困村,有走访了一些贫困户,选定于上午的总结会,因为去一家损失户联系赔偿问题,结果耽误了。
考虑到下午还有一顿大餐,许多同志中午在食堂都没有吃饱。大家用水充饥,终于按到了会餐的时间。大伙儿围坐圆桌,轮番传阅着菜单,纷纷选好自己想要的菜品。
“县长到!”随着一个矮胖的身影走进门口,大家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后面又走进一人。
6
老甘曾经很喜欢喝酒,陪县长请过客,替书记顶过酒,因此他对主席桌很熟悉。到今天他是一个患者,依照医生嘱咐,他是不许饮酒的,而且还要忌口。望着满桌的丰盛菜肴,只能吃兔子的食物,确是一种酷刑般的煎熬,没办法医生的话,应该听!老甘咽了几次口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绿叶菜上。
病房里,一阵冷风吹过,床头卡上的卡片滑落下来,老甘的病症是中度酒精肝。
到店里酒杯纵横,很多人酒足饭饱,但依旧推杯换盏。老甘和妻子坐在偏僻的角落,等待着领导来敬酒,然后告别离开。
可是今天县长坐了很久,也没下来与大家碰杯,只是一边吃菜,一边与旁边的人讨论着什么。也许是看大家都已尽兴,县长才缓缓端起酒杯,“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咱们县,明天我就调走了,愿大家天天开心!下面请新领导讲话!”
老甘好奇地抻长脖子,结果看到的情况让他后悔了。随手从蔬菜蓝里夹了一筷子,还未等妻子反应过来,他已塞进嘴里。一阵不期而遇的麻辣,他连忙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口中辣楚未见减轻,让他以为刚刚错拿了酒杯,就顺势拿起旁边盛着无色液体的杯子,猛喝了一大口。无色的液体在胃里与麻辣的源头相互促进,不一会儿,一阵从胃里传出的酸灼让老甘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老甘醒了。眼前熟悉的天花板告诉他,又回到了病房。旁边有两台监控机,一台是“老纪”的,一台是他的。“老纪”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有机器里传来的声音显示着他还活着。
老甘有些害怕,他不好在想“老纪”,也不敢有所动静,默默地躺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梦里他梦见了“老纪”,“老纪”说:他知道他们俩都说了谎。第一,自己不是肝肥大,只是偶尔自我安慰一下,他的情况只允许他等待终点的到来,但他很愉快,因为有老甘的陪伴。第二,他知道老甘不是处理干部,因为后来他的学生与他联系时,早已透露过,老甘只是个县里的会计员,因为自己便是新县长。
妻子的胳膊将老甘硌醒。醒来的老甘告诉妻子,他不是处级,不应享受这里,要求妻子立即联系护士长,申请回到普通病房。护士长过来了解情况后,没有给他调换病房,而是在他的入选申请上注明“委托特批”。
其实,“老纪”在老甘醒来前一刻刚刚去世,按照他生前遗嘱:老甘自己承认之前身份不实,可以凭条特批享受该病房待遇;否则自会有人处置他。批条落款:农业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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