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鲁西南的一个小城镇上,有一条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河,它本是一条河,却以山的名字来命名,这就是默默无闻的“岭河”。河水将两个村庄分隔开来,河的东面叫作“东岭村”,河的西面叫作“西岭村”。小河的流域不广,河水不竭也不汹,终年就样缓缓静静地流着,像极了河两岸人们安静的日子。
三十年前的一个冬日,我的母亲坐着毛驴拉着的车,穿着新做的花袄,带着一条作为嫁妆的新被子,从东岭村嫁到了西岭村。出嫁的路上鼓乐队在吹吹打打,制造出一些喜乐的气氛。但河水还是缓缓静静地流着,没有结冰,但也没有掀起一丝波纹。
新家就在岭河西岸,与母亲的娘家隔河相望。
岭河的两岸,是泥泞的洼地。可以开发了种庄稼,但要庄稼长得好,还必须小心地筑起堤坝,防止夏天偶尔的漫水,还要精心调节土壤,仔细除草,为庄稼争取更多的营养。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会过日子的人,把家附近荒废的洼地修整好,种上了整整齐齐的豆苗。
一年过去了,春天,豆苗伴随着她子宫里的新生命一起滋长。
初夏,豆苗长起来了,像是茁壮的小士兵,一个个举着钢枪对着天空宣誓,那一颗颗饱满的小豆荚,又像是小娃娃们胖乎乎的小手指,甚是可爱。豆儿快成熟了,而我也降生在初夏的豆苗地里,悄无声息。
我的母亲说,我的降生几乎是没有带来什么痛苦的。就像是一颗果子熟了,自然而然落下来一样。虽然是初为人母,母亲还是很淡然地用自己的衣服把我包好,然后去岭河里洗了洗手。
初夏的河水温润柔美,调皮地吻着母亲殷红的手指。
回家的时候,人家都说,母亲是去河边捡了个婴儿,太容易了。
他应该也是看着小小的我笑吧。
2
河的西岸的那间小小的农舍里,也曾经有过欢笑,像夏天岭河上被鸭子撩起的一阵阵欢乐的水花,被小鱼儿跳跃吹起的一个个欢乐的水泡。
他在那个时候,应该就是所谓的慈父贤夫。他会拉起我胖乎乎的小手,摩挲着,带我去河那边的商店去买糖果,也会在农忙回来吃好饭后默默地刷好碗。夏天夜晚,一家三口还会浸在岭河的柔波里,听着岸上小虫的嘶鸣,感受着水草柔软,似乎连偶尔夜风携来的鸭粪的味道也是清香的。
如今我望着岭河涓涓流动着的水发呆。就是这样的水,带走了美好的光阴。
说起我们西岭村,一直以来都算得上民风比较淳朴的村庄。村里的几百口人都以种田和做点小买卖生活。早上,村上的男人去井里挑水,女人们则把水化成锅里蒸腾着的白汽,整个小村庄被袅袅的炊烟和饭菜的香味裹挟着。吃过饭,男人们就上西岭干活,女人们则留在家照看孩子,在岭河里浣洗着全家人的衣服,直到夕阳西下,岭河里流动着金色的水波,女人们才三五成群地回家做饭了。
那时候,村民们还不知道电为何物。人们的生活比较单调。吃过晚饭之后的娱乐,要么是街头巷尾妇女们的切切察察,要么是男人们就着花生米喝点小酒,相互吹牛。然后不多久就各自散去,回家抱着自己的男人或婆娘睡去了。
九十年代,村子里有电了。不仅是西岭村通上了电,连我的外婆家——东岭村也通上了电。岭河两岸,不再被寂寞的夜笼罩着,渐渐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出现,像夏夜里翩飞的萤火虫,又像银河里眨眼的星星。岭河不寂寞了,河水欢快地跳起舞,夏夜,每一个走到桥上来乘凉的人,都不禁欣赏着美景哼着歌。人们自然也不寂寞了。后来,电视又出现了,又给人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热闹。电视的出现还让人们了解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种地,原来人还有另一种活法!于是,对于外部世界探索的热情和向往,促使西岭村很多青年踏上了外出务工的道路。
西岭村的青年们浩浩荡荡地从岭河桥上走过,留下一片欢腾的尘埃。
他也想去。
“别去了,小倩还小,家里的地又多,我一个人撑不来。”我的母亲说。
外婆也不赞成他去。
“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你看你也成家了,也有闺女了,好好在家干活养家。”
他没有去成,但心里却是痒痒的。他还是每天在岭河旁边的地里劳作着,但心里却好像被豆荚挠到一样,无比的痒。当到年底,那些外出的青年回来了,一个个染着黄毛红毛的,带着他没有见过的珍奇,操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回乡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后悔自己结婚早了。
他过年的时候和那些兄弟在一起聊到很久很久,家里的饺子都凉了他却不曾吃。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也不走亲戚,也不做活,整天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母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摆摆手说没事。
终于,在过了正月十五之后,他把我们娘俩哄到东岭村过娘家,自己悄悄地走了。
只留下一张纸条,他说要去挣大钱。
3
他真的走了,和村上的几个小伙子走的,但他走的特别突然又显得蓄谋已久。母亲在家里涕泪涟涟,好像是被抛弃了一般一样惶恐。女人们都劝她别哭,说他是挣大钱去了,给你们花呢!听到这话,母亲心头稍微宽慰些,但每到晚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自然也会感觉凄凉万分。
半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音信,此时谁都劝不住母亲了,她好像认定了自己被抛弃了一样,在一个早晨,收拾好东西,带着幼小的我,横跨岭河,从西岭村来到了东岭村的娘家。
岭河的水略带浑浊,像有心事人的泪水,小心地流着。岭河那边的豆子地,已经渐渐长出了杂草。
可喜的是,一个多月后,他来信了。村里好心的会计专门跑到了东岭村,打听到我的外婆家,送上了信。
消息是好的,他确实外出了,而且挣到钱了,信中告诉了他自己的近况,并给娘俩寄来了钱,还叮嘱我们吃好穿好别累着。
于是,母亲红着脸,从东岭村的娘家又回到了西岭村的自己家。
温润的河水滋润着河畔的豆苗地,显得生机勃勃。就这样,河畔的豆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也已经渐渐长大。会跟着妈妈在地里将煮熟的豆子上到地里作肥料来调养土地了。我身上穿着鲜艳的新衣服,笑着闹着,像一只快乐的蝴蝶。
河水又悠悠地流过了几个春秋。
我又长高了,他以前给买的衣服也穿不上了。也不知多久,他没有给我买新衣服了。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望着河的那边,问,妈,我爸啥时候回来啊?
快了吧,可能到麦收天。
快了吧,可能到八月十五。
快了吧,可能到年…..
他没有回来,也很久很久没有往家里写信、寄钱了。
母亲本就不安的心更加不安了。这几年他出去,只回来了两次,如今,三年没回家了。这几年,母亲到处托人问,甚至跟着村里的小伙亲自到了他曾经工作的厂房。可是人早就不在那儿了,连他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伙子们说他来到这边喜欢上了打牌,于是母亲用了一个多月找遍了那个城市他可能会在的打牌的地方。
她终于失望而归,毕竟,家里还有小女儿在等着她。
母亲回到家,安排好我睡下后,再一次幽幽地落下了眼泪。她觉得可能他已经死在外面了。
于是,再一次,母亲收拾好行李,从西岭村住回了东岭村的娘家。
河水麻木地流过,一声波澜也没有。
他或许真的是死在的外面吧。
河畔的豆子也跟着腐烂在了地里。
4
我的童年大多是在东岭村的外婆家度过的。外婆是个看起来傻呵呵,老是会做些蠢事,但实际上内心非常细腻,性格也很刚绝的一个人。她做的饭里可能会有虫子有玻璃渣子,但她眼里绝不会容下一颗沙子。
虽然她年级轻轻就守了寡,但她并不要求女儿像她一样,外婆骂着我爸这个狠心贼,骂着这个不顾家的,诅咒他,也在劝着母亲尽快开始新的生活,就当他死在了外面。
“娘,你是在嫌弃我,赶我走吗?”母亲总是很敏感。
当娘的自然不会有这个意思。几次之后,我外婆也不说什么了。
我也不愿意母亲再找。我似乎对他抱存着一丝幻想。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牙齿没有长好,两颗门牙像两扇向外突出的门板,丑的要命。他总是喜欢在我哭闹的时候把我扛在肩头,摇晃着,“别哭咯,我的大门板儿!”然后我就在他的肩头揪着他的耳朵破涕为笑。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生了口疮,他会从东岭村借来自行车,骑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买药给我涂。药太苦了,我不愿意涂,他总是把我搂在怀里,哄着骗着把药涂好。苦味和疼痛让我嚎啕大哭。这时候他总是把我拉到家附近的岭河桥洞里,说给我变一个魔术。三二一!就变出了一包方便面。
我的牙齿长好了,不再是淘气的小女孩,也不再那么爱吃方便面了,但是,我却相信他会有一天回来的。
我上了学,把心事都写在了日记里。
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岭河里浣洗衣裳的影子里,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她会抬起头望望河那边的曾经的那个家,放佛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5
那一年的夏天,突然下了好多场暴雨。我在外婆家,听着窗外的雷声感到心惊肉跳。
天终于亮了,我出门上学,路上有了好多积水,岭河的水涨了很多,水都漫过了桥,这真的是非常少见的,我长这么大只见过一次。我一直感觉岭河是稳重的老者,不悲不喜,这一次,却咆哮如狮。
这一天放学,我回到外婆家,大门紧闭,却听到里面有争吵的声音。我感觉气氛不对,猛地推开,只见院里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陌生男人,外婆怒气冲冲,母亲满脸泪水。
脏兮兮的男人转过头来了,眼中闪出惊讶又欣喜的神色,许久许久,他哆嗦着嘴唇,“倩儿…”
我感觉头被雷劈了一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记忆中关于他的印象渐渐模糊了,但我印象中的父亲形象,绝不是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我有预感他并没有死在外面,我确实等来了他,但是,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相逢画面,绝不是像现在一般。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梦想都破灭了,甚至我还想倒不如他真的死在外面了比较好。
我没有应,愣了好久之后,躲过他们,走进了屋子,找个地方坐下。我以为我坐在了凳子上,实际上却坐在了筐子上,我摔了个仰面朝天,碰倒了水桶,水从屋内流到屋外,和院内的泥泥水水混在一起,结成小流,朝岭河的方向流去。
外婆生气的原因不过是一直在责问,在责怪。并且坚决不同意再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跟他回去。
母亲只是在哭,也在问。
我浑身湿透,按住狂跳的心脏在听。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在刚下过雨仍旧多云的天空中穿行,投来若明若暗的光影,年纪不大的我第一次学会了失眠。
不多久,天放晴了,暴雨后的天空分外高且清,空气格外新鲜,岭河的水渐渐落了下去,一如常态,似乎这个暴雨从来没有下过一样。我和妈终于还是在太阳的晴明下,走过岭河桥,走向久违已久的西岭的家。
外婆曾是不同意母亲再回去的,她觉得邻居总是会对这件事情有些闲言碎语,更主要的是,她觉得自己的闺女会受苦,所以当时不管他是怎么保证怎么求,外婆都不同意让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女跟着他走的。
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那么决绝地不让她们走,宁肯种那两分薄地来养活着我们娘俩。外婆一反往常一副很好欺负的傻傻模样,变得十分强硬。我觉得,外婆可能知道了些什么。
可是母亲却还是要跟着他回去,是因为依赖还是不想寄生,她自己也说不清。外婆气的很,留下了狠话,你要这次再回去了,惹了气,就不要再回来!
母女俩走在岭河桥上的步伐很沉重,脚下的河水也似乎揣着满满的心事。
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有了自己的家,西岭的那间布满灰尘的家,也乍有了人的生气。同样都是枕着岭河的水声入睡,但在西面,我竟然听出了不同的感觉。此时我在镇上读了高中。
闲不住的母亲,也在初春的时候重新回到河畔的洼地里,想要把曾经的滩涂再变成一片沃土。
但是,不是汗水而是泪水浇灌的洼地,是变不成沃土的。
其实外婆真的知道些什么。自母亲从村里小伙打听到他爱打牌之后,外婆就想到了些什么。她告诉母亲,但母亲半信半疑。
是的,他在外面的这几年,就是在不断地打牌,赌博,将自己在外的积攒下来的一些钱全部挥霍在打牌上。他渐渐打牌打急了眼。赢了,喝酒,输了,也喝酒。不多时日,他的积蓄花光了,但还欠下了一些赌债。于是又打零工还债,并期许在打牌的时候把钱都赢回来,但是,漏洞只会越来越大。
他还残存一点良知,没有向别人告诉他的妻室爹娘,更没有问我们娘俩要过什么。在打牌的前期或许是鬼迷心窍,但到后期,或许有一丝愧疚成分,想要通过打牌来重新翻牌,直至越陷越深。终于支撑不住,穷困潦倒许多年后,选择回乡。
河水选择包容了泥沙,但泥沙并不会因此而变晶莹。
安分不多久,他再一次故态复萌。母亲把他的身份证扣下不让他外出,但却没有戒断他爱赌爱喝的恶习。他经常跑出去打牌,找个理由就出门去了,彻夜不归,是去打牌了,他想尽办法把家里不多的钱掳走,打牌,喝酒。
赌博有瘾,像大烟一样蚕食着那本不富裕的家庭。缺钱,赌博,买醉,更贫,更赌,更喝。
这个恶性循环是岭河边不断转动的汲水轮,水轮转动着,为周边的庄稼带来水分,伴着风声和水声。在我的家里,哭闹是恶性循环转动的声音,眼泪是被汲上来的流水。不幸福充满了整个家庭。
母亲伤心过很多次,也对他软硬兼施过,他也多次说真的要改了,但每每失信。我也不明白极了,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完全换了心性,不再是我印象中的爸爸了,不然,两种极端怎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慈父与恶棍的影子在他身上流转。
母亲像极了领河畔生长着的苇草,坚韧又脆弱,风催不折,雨打不断,却经不住内心长期的煎熬,像是断了跟绝了念,渐渐和她的豆苗一起腐烂在岭河边。她经常哭红眼睛,却要等到眼睛消肿后才跨过岭河桥,来到东岭的娘家,吃过饭闲聊些家常后,也不再住下,日落西山之时,她就匆匆回家了,谁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她擅长演戏。
他又一次不回来,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个夜晚了。那一晚,我闷闷地写完了作业,有将厚厚的心事铺在笔记本上。我看见母亲对着饭桌发呆。我知道母亲的心事,觉得母亲会迟早憋出病来。我搀起母亲,“我们到岭河旁走走吧。”
母亲木然地走着。
时间改变了太多。岭河两岸都已经是灯火通明,但人们都不会聚在街头相谈甚欢了,路过岭河桥的人也都行色匆匆,不会静静地来欣赏两岸的美景,听听潺潺的流水声和低吟的风声,更没有谁在夏夜泡在河里清凉一下了。现在只有我和母亲在岭河边停了下来。两岸的灯光投射在夜晚的河水里,仿佛河里流淌着的是碎银子,风轻轻抚着水面,吹皱水面,吹皱人心。
我看着母亲木然的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我心痛,但我说不出话,只得紧紧地搀着母亲,天不冷,母亲的身体突然颤抖,簌簌地落下泪来,接着呜呜地哭出声。
“妈…”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日子过得有什么劲!他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回来干什么!”母亲愤怒的声音转为悲伤,“要不是为你老娘和你,活着还有什么劲!”
“妈!”
等到半夜醉汉唱着“大河向东流”回来的时候,一场战争宣告打响。
而这种夜半的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邻家的狗半夜汪汪直叫,然后全村的狗一起狂叫起来。
邻居张婶捏着手电筒在墙外好心地劝:“小倩娘,别哭了!小倩爷,别嚷了!小倩啊,看着你娘爷!”
我披着衣服在暗夜里瑟瑟发抖,那天的夜里没有星星。
“你再打我妈,我就让妈和你离婚!”
他醉意朦胧地歪着嘴笑着,向我俩踉踉跄跄地走来,我上前护住母亲,朝着他并不富态的身体推了一下,他踉跄着倒了。
他竟然躺在院子里睡着了。
“张婶,我不哭了,你去睡吧。”母亲的声音像暗夜里的冷风,站在树枝上看热闹的猫头鹰毛骨悚然地叫了起来。
墙外手电筒的熄了,狗也在主人的训斥下把想要狂吠的欲望不情愿地呜呜地咽了下去。
母亲擦干了泪,抚着我的头发,“明天还要去上学,快去睡吧。”
“妈,我有点怕,你陪我睡吧。”我自小就怕猫头鹰叫。
我和母亲躺在了一张床上,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母亲停止了啜泣和叹息,安静地像个死人。
梦里我多次梦到猫头鹰在叫,梦中母亲的身体像羽毛一样飘飞起来,飞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我惊惶地醒了,真的有猫头鹰在窗外叫!我赶忙推推身边的母亲,我感觉母亲身上已经渐渐没有温度。
“妈,妈!”
“在呢,别怕,别吵。”母亲似乎睡意朦胧。
我吁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被子往母亲身上盖了又盖,但我始终觉得,母亲的身体和心灵,似乎永远也暖不热了。
早上,朦胧的阳光打进来,我被闹钟叫醒,母亲没有醒,我坐起来看了看,母亲脸色蜡黄,鼻翼微微翕动。
我给母亲盖好了被,简单热了热饭。
躺在院中的那个人,已经不知去向,大门敞开着,几只野狗在院子里找吃的。
六点半,我端了碗热粥到床头。
“妈…”
母亲张开了眼,“行吧,你上学去吧,我没事。”语气很弱。
“妈,记得把粥喝了”,我顿了顿,“今晚咱们吃盐水煮豆吧”,我小声说,我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因为现在豆还没长成,岭河边的豆苗地,因为缺少打理,长得并不好。我刚想说算了,转眼看母亲,她好像睡着了,没有听见,于是我拿起书包,走了。
这一天我感觉坐立不安,不知道母亲起了没?他回家了没?还会不会吵架?
尽管高中任务繁重,我还是无法集中精力。
一到放学我就飞奔回家。
院子里很干净,脸盆刷得干干净净,笤帚摆放得整整齐齐,鸡都吃饱了,在笼子里梳理着羽毛,连院里的花也浇了水。
我冲进屋子,屋子里也是干干净净,地面扫的干净,衣服都整齐地放好,炉子里的火似乎还没熄,桌上有一张字条:饭在锅里热着。
我打开锅,腾腾的热气散开来。锅里煮着的,就是我早上说的豆!
惊喜感动之后,定睛一看,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锅里的豆,全部都是母亲之前精挑细选的种子!一颗颗豆种,在锅里更加饱满,像一张张泡胀了的脸。
对于农人来说,种子代表着希望,即使家里没有存粮,也不会将种子轻易吃掉。
我忽然感觉不妙。
张婶这个时候冲进来,“倩啊!好闺女!快跟我去看看你妈吧!”
是向岭河的方向,这一路,我摔倒了好多次。
岭河畔围满了人。拨开人群,母亲蜷曲着身体,倒在了凌乱的豆苗地里,那参差不齐的豆苗,此刻全部低下了头,夭折掉了。岭河的水,像是在哭泣,像是在咆哮。我看到母亲的脸,那脸色像是她在岭河里漂洗成灰白色的旧衣裳。她蜷曲着的身子,已经失去了生气,手里握着的,是空了的农药瓶。
我感到头晕眼花,“妈啊!”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之后,我扑将上去,张大婶那肥胖的身躯一下子被瘦小的我拖倒。又有几个围观的大汉上前去,三个人一齐抱着我的腰,我仍然连滚带爬地爬到了母亲的身边。
一抔泥,一把泪,一声哭喊,一生断肠。
那片豆苗地,是当初我降生的地方,现在又是母亲倒下的地方。
6
我又离开了西岭的那个家,对着那个如梦初醒的中年男人,我狠狠地说,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回来,也永无可能原谅他。
我再一次走过岭河桥,从西岭到东岭。只是这一次,我是一个人,我不敢看岭河旁那个崭新的小小坟头。
从来没有人把坟头安置在河畔,但我说,母亲喜欢岭河,喜欢在岭河种豆。把母亲安葬在岭河旁她自己开辟的豆苗地里,就像她一直都在那里种豆一样,白天,她听着鱼儿嬉戏,夜晚,她会枕着流水声入眠,她不会孤单的。
东岭的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赤着大脚,摇晃着发胖的身子,蓬乱着头发,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或许是世间最大的苦楚,它折磨着老人,老人一遍遍后悔自己曾对女儿说的狠话。
“以后惹了气,也不要回来!”
老人养的闺女,像河畔的豆苗一样朴实,又像河畔的芦苇一样坚韧,更像岭河的水一样决绝。
我从此就住在了外婆家,一老一小相依为命。我自此与岭河那边的人断了一切联系,也从没有跨过岭河桥。
外婆除了种地,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一老一小过得很清苦,但河那边的那个人仿佛真的是一夜之间醒悟了,金盆洗手,好好挣钱,还开了一家小的杂货铺。
我在考大学的关键时候,也是用钱的关键时候,已经不再好意思向三姨小姨开口了,她们两家都新添了小孩,日子过得也艰难。
但我死都不会向河那边的那个人开口的。
但是,河那边的那个人竟然跨过了岭河桥,来到了东岭村,他来给女儿送钱来了。
外婆正在眯着眼午睡,看到是他,立刻勃然大怒,操起身边的铲子就朝他头上狠狠砸去。铲子不偏不倚,他的头上挂了花。外婆还不肯善罢甘休,举着铁锨追出门去,她要打死这个害人精。
我恨恨地看着他,但也没有动手。
第二次,他托本村的一个人去把钱送过去。
我没有接,虽然我也曾动心,毕竟,我要读书。
但外婆不依不饶,把前来送钱的无辜的人也打了回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肯为他送钱。
外婆也是个细心的人,也渐渐看懂了我的心思。
第三次,他又来了,还是要坚持给他的女儿送钱,我嘴犟了一会,最后接过钱,恨恨地说,将来会把钱都还你的。
他低着头说,“这是我欠你的,不用还。”风撩起他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
外婆这时候看到我已经接了钱,才开始出动,拿着棍子再一次把他赶回西岭村,一路上不停地扔石头。
外婆可能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但外婆知道,他是打不走的,即使打得他头破血流,他该来送钱的时候,还是会来的。所以,外婆很放肆,但如何放肆,都无法弥补丧女之痛。
就这样,他供着我上完了高中,每次送钱都会被他的女儿恨恨地说以后会还你,也会被丈母娘一路追打,新添几道伤口。他过年过节的时候,也会给我们娘俩买吃的,但是外婆总是叫骂着,你害死我闺女还不罢休,还想毒死我们娘俩!
我们只接受钱。
他这几年,一直努力赚钱,一直重复着危险和痛苦,乐此不疲。
我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突然有那么一刻,我想要告诉他。但是我没有,我告诉了外婆。一老一小又一次来到岭河边那座小小的坟头上,虽然是喜事,但一老一小哭得扶不起来。
回去的路上,我发现,外婆的大脚也开始走不快了。
到东岭赶集的张婶一见我就恭喜她考上了大学,我正惊奇她是怎么知道的,张婶就说,你爸高兴的啊,你不知道,走到哪里说到哪里。
我狠狠地瞪了张婶一眼,我不希望别人说那个人是我爸。张婶悻悻地离去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竟然心中还奇怪地泛起一丝暖意。
秋天到了,他想要送我去远方送大学。我拒绝了,新添了几道伤口之后,他又送来了一沓厚厚的钱,于是,又添了几道伤口。
我有时候想,要么原谅他吧,毕竟他是我生身的爹。但是我做不到,我和外婆都是记仇的人。
日子缓缓流着,我去了远方,但仍旧思念岭河的水。
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他再来时,我发现他更老了,身上的伤口却少了。
不是外婆原谅了他,而是外婆打不动了。
大年初二,大舅、三姨、小姨一家都来到了外婆家。外婆到了十点多还没有起床,他烧好了早饭,大家都等着外婆起床。
人老了,冬天也难熬。
外婆慢悠悠地起来,电热毯发着微弱的暖意。外婆当着大家的面说,“昨天晚上的想了一晚,俺家小倩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哎?要差不多的,知冷知热的,会惜护人的。”
大家哄堂大笑,我在大家的笑声中羞红了脸,我一直在嗔怪外婆为什么当着大家的面让我难堪。
“是该找了。”外婆开始说了。
我也终于在大学毕业前,带回了一个男朋友。男孩子是外地的,家庭一般,但挺符合外婆所讲的“知冷知热,惜护人”的特征的。外婆用粗糙的手抚着男孩子黝黑的胳膊,算着我们的生辰八字。我在一旁笑着外婆的迂腐。
男孩子在外婆家吃完了饭,傍晚出门要走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门外站着熟悉的身影。他对着男孩子打量了又打量。转眼又看到了外婆,忽然眼睛里又充满了愧疚和恐惧。
外婆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她知道如果这次还像往常一样,很可能会把男孩子吓走,把外孙女的幸福毁掉。这一次,她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也没有出声,只是不停地打量着男孩子。我愣了一会,也什么都没说,走开了。
男孩子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谁也不是。”
我带他走过了岭河桥,桥是新建的,河畔边的景象也变了,但河水还是一如往常地流着,不见悲喜。
7
我大学毕业后和男朋友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再也不需要每次接过他的钱了。他经常会给我打电话,但无一例外地是,我每次都会挂掉。但是他如果不打过来,我的心情又是有些纠结。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宁愿给邻居张婶打个电话,旁敲侧击了解下他的近况。
有一天傍晚,我接到了小姨的电话,说是外婆不舒服。我忙问怎么了,小姨说,没什么,去拔豆的时候,不小心落岭河水里了,着凉了。我松了口气,请小姨帮忙照顾下外婆,又给小姨转了笔钱。
过了三天,小姨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小姨希望我能过来看看外婆。
我急得飙眼泪,请了假,要回家。暖心的黑黑的男孩子说,我陪你去。
外婆老了,身子虚弱了,她躺在病床上,微微地呼吸着,她的儿女都在,她的仇人也在。舅舅和姨似乎远没有外婆痛恨他,他们或许也习惯了他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后来我才知道,在外婆倒下要送到医院急救的时候,小姨却怎么都找不到车,在小姨急哭的时候,打电话给了他。他二话没说开上他的摩托三轮,跨过岭河桥,来到了。他瘦极了,把外婆有些笨重的身子抱上车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很吃力,外婆知道是他,仍旧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回伸出手来在他的脸上挠了一下。小姨赶紧抱住她,安慰道,娘,你歇歇吧。
外婆终于闭上了眼睛,三轮车一路颠簸到达了医院,然后,三天的输液,都没有让她醒过来。她好像是一直在睡着,只是,睡着睡着,就好像忘记了呼吸。他看到她忘记呼吸,就赶忙叫一声,娘!外婆身子微微抖了抖,又呼吸了起来,就这样,三天,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以至于其他病床的人,都觉得他是老人的儿子。
我看到外婆的样子很是心痛,我觉得她即将没有依靠了,我哭的撕心裂肺,但是,外婆始终没有睁眼。一直在昏迷着。
他也不吃不喝不停地在外婆耳边叫着她,让她不要忘记呼吸。五十多岁的他,到外婆弥留之际,心痛地叫着,娘!如果你原谅我,你就睁开眼看看我,打我吧!
但老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她的手也没有抬起来抓他的脸。尽管他一直在她耳边叫着,但她最终还是忘记了呼吸。
他在岭河的东畔一抔土一抔土埋了老人,像当初埋葬自己的母亲一样,这一次,他更加撕心裂肺,带着一种愧疚,一种永远也不被原谅的负罪感。
他好像在那之后,一下子老了很多。
我失去了依靠,好在我还有他。两个贫穷的孩子,在无助的城市里,简单地吃了顿饭之后,就去开了结婚证。
尽管我没有邀请他,但他还是知道他的女儿结婚了。他打听到我的住址,等了一天,见到我从外面回来后,不由分说地把身上的蛇皮袋子递给我。
我刚想开口,他说,不用担心,这些没有毒的。
我其实本来想请他进屋,但他转身就消失在转角。他的背影,是那么佝偻,落寞。那一刻,我忽然心里好痛,毕竟,自外婆过世后,他是唯一的亲人了。纵然他之前有斑斑劣迹,但他终究是我的生身父亲啊!
蛇皮袋子很沉,很重,打开蛇皮袋子,我的眼泪突然决堤了。袋子顶层是堆放着来自家乡的特产,有溜圆的小苹果,还带着些许泥土的憨厚的土豆,饱满的花生米和披着坚硬盔甲的大核桃,都一一用小袋子装好,用线系上口。拿出特产,下面是一层用塑料袋罩着的柔软物,那是一床新被子,套着喜庆的红色被套——他还是知道这个习俗的,出嫁的女儿都由娘家至少做一床新被子作为陪嫁的,一如当初我的母亲出嫁时候一样。我双手颤抖着抱出被子,我不知道着一针一线的细细密密的针脚是不是出自他的手。当我把被子贴近脸颊时,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像是小时候他摩挲着我的小手的手掌。我的眼泪嗒嗒地滴在被子上,我细细展开被子时,一卷厚厚的钱又掉了出来。我无数次地接过他的钱,但这一次不一样,全部都是红色的百元大钞,皱皱的,脏脏的,有的还有残角,这些钱被小心翼翼地用红线扎好……
我忍不住冲出屋去,街上已经再也寻不到他的身影,是他生我的气了么?我不知道。
下班回家的好心丈夫懂得了一切,轻轻地搂住我抖动的肩膀。
8
我过了一段平静幸福的日子,这日子的平静常常让我想起岭河那平静的水,不起波澜也不见悲喜。我好多次做梦梦到那条河,梦到河畔的母亲的小小坟头。丈夫不同意,因为我的身子已经不方便了,见到坟头会影响胎气。
而他呢?自从半年前送来蛇皮袋子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城来过。我倒有点不习惯了,于是在丈夫的催促下,我主动拨通了电话。已是老人的他,在铃声响了许久许久,才接起来。
“进城容易迷路,所以不去了”,他的语气有些淡,“你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我正准备明天托人给你送鸡蛋去。”我在电话那头惊讶地半天说不出话,他是怎么知道的?或许,他知道我主动打电话过来,应该就是说这个喜事?
老父亲看惯了风霜,经历了大喜大悲,对我这个女儿也很了解。电视剧中夸张的父女关系有破冰迹象时候的台词并没有出现,这再正常不过的对话,放佛我们就是十分正常的一对父女。
果然第二天,新鲜的土鸡蛋就送过来了。
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每个月吃着他带来的鸡蛋,腹中的生命也由此滋长着。土鸡蛋一直送到我生产的那个月。
是个小子,七斤六两,也算是个胖小子。病床上的我提出,把爸接来吧。丈夫点点头。
许久不见,他更加瘦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七十多岁,眼睛凹陷着,牙齿提早掉了许多,灰白的头发蓬乱着,更稀疏了,简直像行走的骨头架子。
小子个头大,哭声响亮,全家人都很开心,他也是。但一整天了,小家伙不肯睡不肯吃,像受到惊吓了一般,一直哭闹不停。我抱着不行,丈夫抱着也不行,其他人更不行,初为人母的我急的掉眼泪。他也着急,掉了牙的嘴唇里发出轻微的嘘声。小子的哭声渐渐小了,最终停了下来,睁开那小小的眼睛,看着这位皮包骨的怪物。丈夫吃惊地睁大了眼,说道,“倩,快给咱爸抱抱!”
他吓得一直后退,他说自己脏,不敢抱。
小子又哭起来。
丈夫把那小小的肉体递给他。他恭恭敬敬,像是在接天赐的宝贝。
奇怪,小子到了他的怀里一声不吭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脏兮兮的手轻轻拍着那包着鲜嫩小肉体的襁褓,他掉了牙的嘴里发出逗引的嘘声,怀中小小的婴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这一老一小违和又温馨的画面,让我在床上悄悄地落泪。丈夫打趣地说,这是从娘胎里就吃爷爷的鸡蛋吃出来的感情啊!
他脸上笑出了花,已经分不清哪条是皱纹,哪条是伤疤。
我忽然觉得,这小子就是来破冰的,就是来拯救我的。
就这样,老人被留了下来,尽管他一直说要走。
小子白天安静地睁着眼睛看着爷爷,晚上就在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睡去了,这让作为年轻的妈妈的我觉得小孩子有时候也很好带。
小婴儿几个月了,渐渐重了起来。他更加频繁地嚷着要走,他说他的地要锄草了,他的鸡不知道有没有被照顾好,他说他锅里还有剩饭,他说他的衣服还没有带来……
老实的丈夫好心地留着他。
小婴儿在一天天长大,而他的身体一天天消瘦,早上起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紫的。他看窗外的眼神总是迷茫,并且总是喜欢对着熟睡的小婴儿发呆,直到我发现他滴在小婴儿脸上的一滴泪。他有心事。
“你怎么了?”我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说要走,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了。我说,没有衣服也用不着哭啊。我让丈夫给他买了件外套,最小的号,穿在他身上还是肥肥大大。
我说,后天是周末,让丈夫送你。他点头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的脸更紫了,嗓子嘶哑,说今天就要走,他想家里喂的鸡了。
我看着他发紫的脸色又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笑笑说没事,接着又去忙活了。他渐渐不愿意抱小婴儿了,他说他抱不动了。
丈夫下班后,一家人吃了顿晚饭,他想家想得饭都吃不下。于是,丈夫只好连夜把他送走了。他走的时候,冲我摆摆枯瘦的手说,好好照顾自个儿。
我想说,好的,爸。但我不知为什么,只说出了好的,却硬生生把“爸”咽了回去。
他走的那一晚,小婴儿彻夜啼哭,哭得我心慌。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他那发紫的脸,他空洞的眼神,他掉在小婴儿脸上的泪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我抓起了电话,打给了他。
早上,几十个电话,没人接。
中午,几十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丈夫却在这时候出差了,我的心越来越慌。
傍晚,我打通了邻居张婶的电话,张婶诧异道,“你不是带你爸去治病了么?他临走之前跟我这样说的,昨天夜里他回来了我们知道,还以为看好病了呢。今天一天都在外面种田,没注意你爸…?”
“我爸有病?有什么病?”我的喉头哽咽了。
“你爸一年之前就一直在吃药,我们每次问他,他都说不大碍,结肠炎,小毛病,又经常咳嗽,夜里常常把我们吵醒。”
我竟然没有听过他一声咳嗽!没见过一点异样!是我太过粗心?我忽然明白了他那张发紫的脸,那被病痛折磨,被憋的发紫的脸。
可是怀里的小儿,我和丈夫,谁都没有被染上病。
我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大半年时间没有进城的原因。不是因为迷路。
“婶…帮我叫叫我爸的门,看看他怎样,我马上就过去…”我带着哭腔求着。
“我苦命的好闺女,我这就去,你别哭。”张婶劝慰着我。
我看了看时钟,已经是快七点了。“我们去找爷爷好不好?”我低头,眼泪落在儿子的脸上,怀中的小儿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哭也不闹。
“好,那我们出发,宝宝,给妈妈和爷爷加油。”我披了件衣服,又给宝宝拿了件厚毯子,出了门,叫了辆车,直奔西岭村而去。
夜晚路途颠簸,叫人想要呕吐,可是我怀里的小儿却安安静静,睁着懂事的眼睛望着我,偶尔玩一玩小手。我欣慰地笑着。
车子走到岭河桥再也走不动了。我下车,久违这岭河!河水声哗啦啦,似乎在呼唤,又似乎在催促。我顾不得欣赏风声水声,我流着眼泪,抱着怀中的小儿奔向河的那边。
我低头,看着小儿亮晶晶的眼睛,我落泪,我心里默念,爸,这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匆匆跨过岭河桥,那生我的岭河畔,也是安息着我的母亲和外婆的岭河畔,我曾发过的永远不过桥、不去河的那一边的誓言,我都顾不得了。
我只知道,河的那边是我的家,我只知道,爸,我原谅你了。这一次,我和宝宝都不能再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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