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天天气尚好。碧空如洗。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洋槐花香。微妙的香气分子在一场初夏之雨的浸润后，生发出沁人心脾的清凉。
三月相馆需要添置一些具有复古感的物件作为道具。我便回到家中整理。老宅的旧物件十分庞杂。母亲留下的织布机、牛角梭、竹根刷把，七年的留声机、六弦琴和画册等等。整理旧物，做好归类。那本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画册，暗黄色牛皮纸封面被透明塑料壳小心包裹，经过时光的洗礼与退变依旧保存完好。翻开画册的首页，是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却又略显稚幼的蓝黑色钢笔字体:日月轮转永不衰，海角天涯常相伴。七年，生日快乐。小桑赠。
我已确认与这个女子缘分。
小时候的记忆已随时光飞逝喑哑渐隐。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三年前的夏天。热浪扑腾，洪水泛滥。与她简单的交流后便失去联系。
落城的往事仿佛随着母亲的离去一同被尘封在静谧的松林山上。不再愿意被重新与人倾说。母亲在世的时候很少会提及路小桑。她太了解她。她深知她生性内敛，并不愿意被人知晓。七年却成为母亲心中的伤痕。母亲一直自责于心。而后来的我才知道，母亲在决心离开落城之时，早已心力交瘁。疾病与心伤交替折磨，摧残着她清秀美好的面容。使她极速衰老。她是个极其传统而又易于妥协的女子。从她嫁给父亲那一刻起，她始终坚定着相夫教子，白首相携的信念。即便是后来得知父亲负心背叛与之貌合神离，她都矢志不渝，直至香消玉殒。
6
阿家说她要出去一天。晚上才能回家。让我帮忙照顾想南。我知道她是去祭拜母亲。在我翌日清晨去松林山上看望母亲之时，我知道阿家已经去过。我从她闪躲的眼神可以看出，阿家的心一直深受磨难。她一边忏悔一边无能为力。有时甚至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她说她的降生如同一场瘟疫的降临，使万物生灵涂炭。
她在墓前祈求母亲原谅，她欲用余生去寻得救赎。这样她的心中才会生出安宁。为想南积下善果。
想南一直不愿意让我给她洗澡。她只有四岁。不论孩子再小，她都有敏感的触觉和敏锐的洞察力。需要小心经营，呵护他们的成长。不触及伤痛，不让其感受落寞。
她的后背上有硕大深紫色伤痕，层叠堆积，在她娇小的身体上益发显得触目惊心。
我不禁心生酸楚。孩子强烈的自尊心让她从小异常警觉，并且小心翼翼不愿让人发现。
7
她离家时只是匆忙带了身份证和一件黑色棉衣。没有钱。寒冷与饥饿交迫。她的腹部已有些许隆起。干燥的空气令她哮喘不断。强烈的妊娠反应使她时常抽搐，呕吐，疲惫，喘嘘。她在迅速消瘦，严重营养不良。
她蜷缩在一家打烊的餐馆外。寒风呼啸。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她的嘴唇干裂，被西北风风刺痛的鼻子冰冷通红，夜深的寒正在蹂躏她清冷的面孔，早就掩盖了她痛心哭泣后的样子。
他在凌晨四点开门发现了她。她说她无处可去，请求他收留。他身形矮小，左腿因疾病麻痹行动不便。行走时只能倾斜身体，右腿支力。颠簸瘸拐。
他看她样貌清秀，心生怜悯。连忙叫她进屋。餐馆内暖气如热浪般扑腾而来，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稳与温暖，仿佛那偌大空寂的冰原上熊熊燃烧的烈火，或者是一束强烈的暖光，在她如黑洞般幽暗寒冷的身体里散发热量。
他叫宋力，30岁。北京本地人，小餐馆老板。幼时因小儿麻痹使左腿失去行动力。行为缓慢，但因为厨艺颇佳，小店生意尚可维持他在北京生活。他的日常生活无非是去菜市选材，与周边邻居家长里短。目光所到之处不过是方圆几里，靠着老北京拆迁起家，在闹市区买下铺面经营餐馆。
阿家留在餐馆打工。宋力也算是个细心体贴的男子。只让阿家洗碗端菜。累了便叫她休息。店里除了阿家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是附近大学过来兼职的学生。殷勤能干，包揽重活。
阿家就在餐馆以维持生计为目的呆着。她本意是想存下钱，去医院生下孩子。只要母亲看到孩子，她那颗慈爱的心被童真唤醒，她便会接受现实的不可控。她还太小，阅历尚浅，无法准确判断与选择她真正需要的路途。
8
两个月后，阿家怀孕的事实已无法隐藏。宋力仿佛看出了端倪。他也不揭穿她，但不让她干重活。阿家从心底里感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给他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她的胃总是翻腾倒海，感觉恶心，不断呕吐。他颠簸着跑步穿两条巷子去给她买酸梅汤。她说她想念小时候的味道，他又去商店给她买果丹皮。宋力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形貌敦厚老实。
他飞奔着拿回果丹皮，动作滑稽，又真觉憨实可爱。
他把果丹皮紧紧握在手上，看到阿家洋溢着幸福的干净白皙的脸，心跳加速，半晌说不出话来。这种久违的心动在他自卑的内心油然而生。他因自身缺陷不敢轻易主动迈出一步，这种隐藏在身体里三十年的能量终于爆发。
他把果丹皮递给阿家。阿家拿在手上用力撕开，一不小心果丹皮掉到地上。他迅速捡起，把他手中干净的糖果递再次给她，自己吃掉捡起的果丹皮。她感受到他质朴的友善。就是这样细腻温暖的男子，让阿家飘飘荡荡的灵魂找到归宿感。
他不敢轻易表达心中所想，但他的行为使他的爱意和自卑欲盖弥彰。
阿家稍显臃肿的身体凭靠在橱柜边上。他假装整理着碗盘。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夜已深，他让阿家去休息。自己一人打扫。
她说，昭南你知道吗？那是我一生之中觉得最为安全的时光。没有噩梦，睡眠安好。没有奔波，放松舒畅。没有孤独，充实愉快。
他陪她去产检，不顾及异样眼光。他甚至对粗鲁的医护人员心生怨怼，呵斥大骂。
她因为月份大了，双脚肿胀。他端来热水，小心测试水温，给她泡脚。
阿家在多年的疲惫不堪后终于被现实安稳的生活撼动。
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有不可言状的痛苦以及不堪回首的记忆。却满怀希望能遇见平和之地稍停片刻，得以喘息。人总得往前走，即使前方雾霭弥漫黑暗丛生，也得坚定不移地跨步行进。尔后从一片荆棘之地翻山越岭，步入薄雾之中。朦胧轻快。似清非清，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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