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年轻情侣来相馆拍结婚照。阿家替我打灯光，我调试好拍摄角度，略显紧张。这是第一次替别人拍结婚证件照。所有动作都具有当下仪式感。年轻女子配合完美，笑容自然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男子表情尴尬，看上去像是个木讷的冷淡性子。
阿家去打印机前取出照片。小心切割，放进简易袋里。然后微笑着对年轻情侣说:“新婚快乐。”
在这诚挚的祝福中，到底是藏纳了阿家多少刻骨的伤痛。
平凡的人呐，哪一个不希望有一段甜美的婚姻？哪一个又不希望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终于，在宋力穷追不舍细心呵护下，阿家选择了和这个身患残疾其貌不扬的男子在一起。缺失的父爱在这个比她年长十岁的男子身上得以弥补。
她对爱情的向往早在多年的纠葛折磨中失之殆尽。嫁给宋力，意味着回归平淡安稳。想南会拥有户口，她们往后的生活会有着落。这非常重要。
10
阿家在一个炎热的七月夜晚被推进产房。她过于瘦弱，加之胎位不正必须立刻手术。宋力在手术同意书上颤抖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紧张，惶恐，又略带欣喜。
这是心绪复杂又充溢着幸福的一年。他给孩子置买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奶瓶，摇篮，玩具，甚至连学步车都早早备好。
孩子周岁时，他们去领下结婚证。没有婚礼。阿家说不用铺张浪费，她也不爱热闹。只是一桌亲朋好友相聚，吃喝闹腾到深夜。她的母亲并未参加，她只是拨了一通电话，告诉她她即将结婚。
也是这天家宴，宋力性情大变。邻里三四，张家长李家短自然说法不断。可宋力听到了致命的伤语。他喝得五分醉意，但也听得明白，他的发小在临走时和隔壁邻居切切私语，说他也是可怜，找个大肚子的相好，如今还要给别人的孩子当爹。也难怪，腿这样，只好将就了。
他的自卑和狭隘在他身体里滋生怨怼。结婚第二天，他便变得异常冷漠和暴躁。他骑三轮车去运回食材，在餐馆门口倒车时后轮卡在坑里，车子不能动弹。阿家看到立马放下孩子帮他抬车。宋力却一脸凶悍，怒斥阿家没有帮他看到车轮后的大坑。她去帮他忙，他却一脸不愿意，一瘸一拐地奔走过来掀开阿家。
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爱恋具有即刻的意义，如果没有更多的养分滋养，便会稍纵即逝。他对阿家的爱，终究没有战胜作祟的自尊心。
阿家其实弄不明白为何宋力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她也不取悦他，只是尽量帮他管理店面，分担家务。她知道，人终究是爱自己多一些。
她最终使他爆发。他放好凳子准备去取吊柜上的陶瓷盘子，阿家见他行动不便，说到:“我来吧，你腿脚不方便。”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再次揭开宋力胸口上的伤疤。
他取下盘子，心中愤怒随手用力一刮。盘子砸到阿家脖子上，鲜血淋漓。差一分就割到大动脉。
她用手摸湿漉的脖子，已经感受不到疼痛。麻木，沉重。鲜血顺着脖子流下，染红了她的白色体恤，仿佛开出朵朵红艳的大丽花。
空气中都是血腥的味道。
阿家说，或许是母债女偿吧。这都是我的罪，需要去承受。
11
我问阿家，你有没有想过，让想南回到一行的身边，这样或许会更好。他已做出改变。他的善良与责任感在他身体力行中重新出现。
阿家说，往事如云烟，散了，便再难聚在一起。
他始终觉得，阿家无时不刻都在盯着他残缺的腿脚。他终于看清，他只是阿家在经历狂风巨浪后暂时的避风港。他觉得她从来就没有看得起他。
狂躁，暴虐，在他憨实的外壳下暗藏了三十二年，最终原形毕露。邻居一句有意无意的话随时能拨动他残虐的神经。他与阿家争吵，摔烂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无论店里是否有客人在，他都随时能爆发。渐渐的，店里的生意也变得惨淡。经济受到创击，更使得争吵与发作恶性循环。
终于，他向幼小的想南伸出了恶魔之手。她在玩耍时弄脏了他放在沙发上的衬衣。他把积蓄的不满与怨恨全都撒在了想南身上。他取下皮带，用力在她的后背抽打。她还不到两岁，孩子痛得连哭都不会了。整整两天。想南发了两天高烧。阿家抱着孩子在医院打点滴。尖锐的针扎进她的头皮，仿佛是扎进了阿家的指甲。疼痛。撕心裂肺。
阿家说，她不能再任由他施暴。她要离开。
昭南，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决心再次找到你。只有你，能给我带来寒冷冬日里的盛大慰藉。我多方打听，最终，我知道你去了昭南。我们相约的地方。我带着想南从北京乘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抵达昆明，再从昆明坐大巴去往昭南。想南也很听话，也许是她知道我要带她去找疼爱她的南姨，路上四天行程，她不哭，也不闹。当我到达昭南时，你已经离开。我再次回到北京，得知你的母亲已经去世。这让我深陷自责与愧疚。我想，你大概是不愿见到我的吧。
阿家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回到北京后，宋力收敛了些许脾气。但依旧会不时发作。有时他在一番疯狂发泄后，会给阿家道歉。有时则变得异常冷漠，阴晴不定。
想南渐渐长大。她会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爸爸。每次她叫，宋力那颗纠结并且伤残的心都会隐隐作痛。
他从不应她。仿佛他在心里咬着牙说到:不要叫，我不是你爸爸。
他不止一次伤害想南。她其实已经够乖巧，但他依旧会在不顺心时用衣架子狠狠打她。阿家护着想南，他便连阿家一块抽打。
她看到他左脚瘸拐，扛着一袋米踉踉跄跄左晃右晃极不稳妥。便飞奔过去，双脚还踩不稳地:“爸爸，爸爸，我帮你。”
他却一脚踹开她。牙齿中还咬着:“小东西，连你都看不起我。”
就是这样的罪过，阿家再也不能承受。说到这里，她早已泪流满面。
好阿家。坚强的阿家。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都是好的。
她说，我知道后来叶山对你并不好。这都是我的错。
12
七月。苎麻繁盛收割的时节。想南迎来了她四岁的生日。我给她准备了hello kitty的蛋糕。她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孩子。这天她异常兴奋，一大早就起来，自己穿好了新买的白色蓬蓬裙。一直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晚上切蛋糕。
昏黄的屋子，只开了一盏低功率的台灯。烛光照亮她的脸，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生发的气味如同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苗般纯清。
刺目的白光照射到她万般挣扎憔悴的脸上。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叫唤她。阿家。阿家。你听得到我叫你吗？你的羊水已破，孩子再生不出来就会缺氧。需要立即手术。你的丈夫已经签字，现在给你麻醉。你要加油。
阿家说，她已精疲力尽。但想着即将来临的孩子。她一直在给自己说要坚持。坚持。
终于。她在一声明亮的啼哭声中振奋起来。再多的疼痛早已忘却。护士把孩子抱到她的脸旁，她用力亲吻她。这是生命最原始的气息和力量。她笑了，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会因为孩子的到来重新产生希望。
我说，她就是你的希望。阿家。你会和想南共同成长。一切都是新生。
阿家说，万水千山，我已一一拜别。昭南，谢谢你，成为我偎依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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