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卷卷

在过去十二年六个月十四天的日子里，只要一提起这个名字，总不能抑制泪奔，仍旧凌迟我每一根神经和心脏乃至肺腑。

亲手写卷卷，相当于让她复活一遍，在回忆的拉拔和现实摆渡交错中，从此，终将承认，再无卷卷。她是过客，我是客旅，偶然间，我们不期而遇在这个时空里，好似一场黄粱美梦，她的深情，温暖了我的一世，但是，我往哪里再去找她？

说好了，要和她好好告别；如果，天堂有一个位子，我希望留给卷卷，她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痛苦是我当受的，因为亲手害死卷卷，是我。我仍不能忘怀那个撕心裂肺的早晨，时间永远停留在了九点十五分。

卷卷是我们养的第一只狗，并非主动，而是她赖在我们家不愿走，最终才在我们这里安家落户。

她像迷一般的出现，正像宝玉形容的“天上掉了个林妹妹”，这个妹妹与黛玉妹妹可是有天壤之别。卷卷妹妹长得奇丑，眼角长了个超大的瘤子，血淋淋，红彤彤的；尾巴和屁股间是光溜溜，秃了一大片，目测是长了癣。白色的毛发因风尘仆仆的灰烬染成了灰色，脏兮兮，惨戚戚，十足一只丧家犬。

整栋楼，一共八层，我们住在八楼，她就徘徊在八楼的楼道里，迟迟不愿走。

第一次我们眼神交汇时，我是厌恶的，她是恐惧的，我是嫌弃的，她是退缩的，我趋前，她落跑，我说话，她聆听，我们就这样来来回回，重复着无数遍这样的动作。我以为，赏她一口饭，是一种人道精神，究其目的无非希望她快点走。所以，第一天，她吃了一大盆饭，走了。第二天，她吃了饭，但远远地伫立，看着我种菜浇花。第三天，趁着小孩上课时间一起溜进一处我们找不到她的地方，隔天才知道在我们家过夜。第四天，试探性的向我摇尾巴，向我敞露肚皮。

在这一连串有预谋的计划里，我传达了不可能接受她的事实，并且，表露出我不会喜欢你的，别讨好我的姿态和样子，当然，卷卷很聪明，她能收到我的讯号。

几次，我们去晨跑，她跟在后头，屁颠屁颠跟在我们一起跑，可乐可乐在草坪上打滚。于是，趁她不注意时，我们一溜烟赶紧跑回家，没想，她半小时竟出现在家门口，可欢可欢地摇着尾巴，似乎在说：“我回来咯！”

每一次就想用各种方式甩开她时，她却兴奋得无以伦比，仿佛我们在玩着一个很好玩的游戏。几次下来，她都把游戏都玩得通透了，我们尚未到家，她已蹲伏在一楼门口，迎接我们的归来，似乎戏虐我们：“瞧吧！谁比谁快？！”

与一个高智商狗的较量，常常把我们逗得乐死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没有打开心扉准备接近她；我们害怕她的寄生虫，害怕她的传染病，她就像一个会走动的病毒。

经商议，我们还是狠下心，把她丢到五公里处的地方。临走之时，买了一盒饭，一盒面，跟她说，你吃好，守在这，看谁要你，你就跟谁好了，不要再纠缠我们。她似乎能听懂我们对她说的话，结果却是，她把我们跟得更紧了。一个缝隙都没有，一刻时间也没机会，用尽了所有的甩功，我们终于缴械投降，放弃丢她的决定。

夕阳西下，我们坐在公园的凳子上，你一口饭，我一口面，吃完了，我们仨一齐打道回府，草草结束了卷卷的伤情之旅。

既然要领养，我们交给了宠物店，洗澡，修毛，吃药，打针，后来，还为她找来兽医做瘤子摘除手术。

神奇的瞬间，像魔幻般的脱胎换骨一般，卷卷已经不是那个当日遭人白眼，或吐一口唾沫在她脸上的野狗。如今，她俨然成了不折不扣的小美女。从她身上，我们听到很多关于她的赞美：“狗狗好漂亮呀！”“好可爱的狗狗呀！”“好健美的狗喔！”阳光雨露，奔跑跳跃是她一天的日常，无疑，她是一只幸福快乐的狗。

因为爱，才拥有了自身的安全感，她自信，独立，友善，热情，温和，忠心，所有狗狗的优点，她全都有，我讶异，她和我对望，深情的看着我，仿佛有很多很多未能说尽的话，她要说什么？要表达什么？

多少个日月落升，月落日升，她和我凝望对视，无比温柔和安静，卷卷真是是一只神奇的生物。

外子说，卷卷很爱笑，咧开牙就开怀大笑，因为她，我才知道，狗也会笑，她情感充沛，表情丰富。不少学生和家长因为爱她，常常给她带来了很多食品，有牛奶，香肠，汉堡包，面包，油条，可乐，应有尽有；她没有急于吃下，她来者不拒，一一道谢，才知道，她从不吃加工食品，叼走以后，掩埋在院子的某一处或花盆里，她礼貌不失分寸的作法，甚是让我折服。

一直到她死了很长时间，还能在园子里挖出许多的食物。这个祸因，一早埋下，我们家成了鼠患之地，其实卷卷还没来以前老鼠出没的事早已经有了。

对于熟人，她释放善意，任由别人抚摸，摆弄，小朋友把玩她，像把玩玩具一样，她从不生气，也不见她翻脸，性情及其柔顺。她准时无误的叫唤，有如打铃声响，又堪比时钟，孩子们只要一听到他叫，就知道，放学时间到啦。

她好表演，喜欢将空瓶甩向半空，抛起落下，落下抛起。她听从指令，抛出去的球，一定会捡回来；高兴起来，就会翻肚子，转圈圈，只要听到“乖”这个词，全身就花枝乱颤，摆头摇尾，但，她不会因兴奋而逾越，她是一位优雅的淑女。

曾经，有一群公狗冲她而来，她躲避他们的方式竟是把自己圈起来，躺卧，四脚趴地，僵持不动。当然，可以解释为胆小，但这却是她的一套生存法则，免致强暴和祸害，她的智慧足以应付外来的伤害。

她的聪明和智慧因此救了她自己。我猜想，当时逃窜到我们家，也许是狗贩子捉到四楼，从零零碎碎的一些片段记忆里，看到一地的捕狗器，有网，有竹竿落了一地，我依稀还记得，在卷卷跑来我们家后，四楼的住户假装向我们询问一只白狗的事，他们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吃狗肉呢？他们的白狗很可能就是卷卷，唯一逃出生天的卷卷就落户我们家，四楼住户再也没有过问白狗的动向，事情就不了了之。

卷卷很懂事，我从来没有制止她进家里，她却选择自己在外头眺望，只要看到我们都在家，她必定守候在门外，满足又安静。她没有一个朋友，而我们却是她的全部。她不粘我们，她只是遥遥相望，在看到我们的范围内，在院子里追逐鸟儿，在空中叼起一片叶子，一根羽毛，欢快的跑跳，玩耍，她如此热爱生命，玩累了，她依偎在门外，打盹，睡觉。

天一亮，推开窗门，进入眼帘的首先是卷卷和鸟鸟（当时养的一只鹦鹉），四只眼睛齐刷刷往我这里瞅，从楼下往楼上望的情景，非常有趣。

仅仅有过一次，她翘家不回家的记录。我心里笃定，她或许奔回去找前主人了。那时领养她的时间不长，打从中午出去之后，一直到很晚快就寝的时间，都不见她的影子，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晚上十一点，我试图打开前院的门，卷卷竟蹲坐在那里，不吠不叫，安安静静的卧着。

我说，卷卷，你去了哪里了？你怎么越过大桥，跨过马路，躲避车子？你不吃不喝，千辛万苦地做什么去了？

她一如既往望着我，如果她会说话，她是不是要说“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对于一只有故事的狗，她的内心或许满目疮痍，或许疲惫不已，她的忧伤和心事岂是我能道尽？如果卷卷会说话，她要告诉我什么？有关于她，我还知道什么？

从此无比恋家的卷卷，只要我们其中一人不在家，她就忧心忡忡，无心吃喝。几番劝解，她才勉强吃了一些食物。外子出国几周，一到家门，就听到她凄厉的申诉：“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离开我了？我想死你了！你不要再走了，好吗？”哭声震动天庭，让人无比心酸。甚至，跟她相处一个月的一个亲戚，走了以后，她一直蹲守在楼下往上望，似乎在说：“她呢？她去哪里了？！”

一直到如今，我仍然无法用死来形容卷卷的离去，我百般不愿意承认，卷卷死了。

如何使自己相信，她的离去是一个事实。

她的离去是因为我投放老鼠药的一次失误，造成悔恨绵绵的遗憾和自责。

很久以前，我以为使用毒药是轻便，而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我轻易相信，那些有害的毒物只会毒死老鼠，然而，我错了。当底楼的餐馆，把鼠辈的子子孙孙散播到八楼时，杀死它们，让它们横尸遍野，是我杀之而后快，非不可决绝的事，半年多前遗留的毒药，杀不尽的还是老鼠，而能杀死的却是卷卷。

卷卷成了这场杀戮的牺牲品。

再没有卷卷。卷卷死了。

在人生的长河里，如果有百分之十的伤害源自于人类，那我们将有百分之九十相等的痛苦；而卷卷，活在一年的时光中，却给予了我百分之百的幸福和快乐，这不对等的比例，让我愧对卷卷一辈子。

是的，一辈子的愧对。

后记：

关于卷卷留下来的图片很少，十多年前还没有智能手机，不能随时想拍就拍，用当时的数码相机偶尔拍摄的，清晰度也不高。卷卷没有高颜值，而她的美好性情却是拙笔无法描绘的，她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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