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左传》说的好啊,‘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国民党的全线撤军终于落下帷幕,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坐在藏青色大理石凳上的男人缓慢地舒了一口气,深白色的云烟顺着黑木制的烟斗徐徐上升,白日的橘黄暖灯下,时间似乎呈现出静态来,如梦似幻。
石桌的对面,那军官一身戎装,见井锋注视天花板,目光深邃有所思,忖了片刻还是问道:“将军,您看我们在这美塞镇还得呆多久才是个头。”井锋深吸了一口烟斗,道:"这回怕是要呆到死了。"军官面如死灰,却又十分平静,一切皆早已注定。
四年黄埔,十年戎马。人在乱世,身不由己。
九月的缅甸,闷热多水,连续的阴雨像是少女缠绵的心事。凉亭坐落在村寨的西南一隅,庄严的九级阶,镀金的雷公柱,再到红木由戟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来每当闭上眼,井锋的记忆就会出现两个画面,一个发生在民国15年,另一个是公元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
2
民国15年三月,上海。
结束了四年黄埔生涯的井锋和上级一道,来到了这个被称为东方巴黎的远东第一大城市,受命于蒋校长,共谋北伐之大计。是日付师长为其一行人接风洗尘。
精心策划的一场晚宴。灯光矍铄,人头攒动。觥筹交错,管弦萦绕。三巡酒局过后,陆续有人走向舞池中,欢歌配纵舞。
井锋坐在角落,目光扫视着大堂的一派热闹。酒意渐浓,突然一股辛酸涌上心头,他自己都笑了,二十多岁的男子汉,昔日的“黄埔三杰”之一,被誉为黄埔最优秀的毕业生,竟也会心起忧思来。他内心赶忙驱赶这种念想,可往事却像酒桌中弥漫的烟味,怎么躲也缠绕心头。他想到自幼父母双亡,幸得世叔,民国时期有名的一位国学大家的抚养,才得以长大。黄埔受训的经历让他坚定投身报国,建立一番伟业之信念。一路走来的悲苦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突然,他的思绪被落在左肩上的一只手唤醒,他的右手迅速移向腰间,“噗嗤...”随后传来身后那人咯咯的笑声,井锋转过身看到身后的女孩,扎着整齐的双马尾,一身精致的粗布蓝领子黑格子上衣,下身也是同样款式的裤子,后来他才知道,第一次见到付思雨时,她刚上完晚课,校服还没来得及换就从福开森路的洋教员那儿赶到和平饭店,因为听说今天刚从广州来了很多年轻英俊的军官。
“你这种笨头兵,长这么大没见过女生吗,拍了你一下你还想杀了我不成。”付思雨一手叉腰,向他嗔道。明知她不是有心生气,井锋还是觉得怪难为情,一来他不谙男女之情,二来他刚刚的动作对于一个弱女子确实有失礼仪。
他赶忙道:“实在抱歉。在下是军人,习惯于掏枪。刚刚确实有被你吓到。”
女子好像更加生气:“拍一下就吓着你了,这么胆小还当什么兵。上了战场恐怕会被吓得尿裤子。”说完她看着面前突然哑言的男子,竟有一丝想笑,她忍住了。
井锋刚想说话,这时在两名军人的陪同下,一位上了年纪却身显尊贵的老者走了过来,向女孩说道:“小雨,你到这来做什么,赶紧回去,明天学校还有早课。”
女孩道:“天天上学,我都快无聊死了,我刚刚才到这里,爹你就让我多待一会儿嘛。”
付师长态度坚定地说道:“不行,赶紧回去,不然我回去告诉你娘。”随后,吩咐两旁随从,“你们送小姐回去。”
付思雨道:“哼,我不要人送,我自己走。”说完转身便愤愤离开,井锋忙起身说道:“付师长,我送令千金回去吧。” 付恩伯点头同意。
出了和平饭店,屋外飘起毛毛雨,大堂里的灯红酒绿欢声笑语犹在耳畔。
井锋跟上了女子,说道:“刚刚在下实在不礼貌,请小姐别介意,我送您回去吧。”
付思雨道:“你个胆小鬼,遇到坏人不让我来保护你就不错了。”
静默了许久,上海的小雨阴阴柔柔飘着,像是女子秀密的长发,拂动在这对年轻的男女身上。
井锋说道:“在下好奇小姐今天来这和平饭店做什么,北伐在即,里面可全都是将要提枪上阵的大老爷们儿。又不似那夜夜笙歌的‘大世界’舞厅。”
“我想着去看看从广州那儿来的英俊军官呢,结果过去一个也没看到。”
井锋被她的可爱和天真吸引了,随即道:"我们今天刚从广州来到上海,付师长为我们接风洗尘。他们几个去跳舞了,所以你看到的时候就我一个人。"
“你是说你是从广州来的吗。果然你们的当兵的都一样无趣至极。害得本小姐今天白跑一趟。”付思雨脸上露出有所失望的样子。
井锋当然知道她说的一样是指和她爹付恩伯。
“当兵哪有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打打杀杀罢了。打打杀杀就会有人死,有人死就会有人难过。”
“那你们这些军人干嘛还要成天打打杀杀。”
“打倒军阀,老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自己也能建功立业。”
"说得你们好像有多伟大,还不是为了..哈欠",话还没说完,付思雨打了个喷嚏。
井锋忙将自己的大衣脱了想披在女子身上,“我不穿。”付思雨伸手推诿,昏暗中她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井锋的手,霎时脸颊一红,井锋也感觉到了,愈发觉得眼前的姑娘非常可爱。外表大大咧咧内在却十分羞涩。
突然,女子双腿像踩了棉花似的逐渐无力,险些摔倒,井锋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扶起。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付思雨脸色苍白,语气虚弱,有气无力道:“前两天去看大夫,那洋大夫说我什么低血糖严重,今天可能太累了。”声音越来越小。
眼前的景象着实将井锋吓坏了,他着急问道:“小姐告诉我你家在哪,我马上送你回去。”
这时付思雨已经晕倒,脸色苍白,软绵绵的躺倒在了他的怀里。
井锋看着怀中的楚楚女子,电光火石间似乎有遇神明,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戎马一生想得到的不过就是这一方佳人。一瞬间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里。但他又飞快缓过神来,思考现在如何是好。他想要回到和平饭店,便背着付思雨在上海错综复杂的弄堂里穿梭了许久,他已然忘记归途。
事已至此,只好找到一露天影院旁的长椅,扶着付思雨坐下并将身上军官制服为她披上。此时的上海夜深人静,小雨翩翩,油制路灯的灯盏里闪现着被风吹拂的光芒,很远处还传来零星的轰轰之响,不知是枪炮抑或烟花。
井锋心急如焚,他知道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付思雨的父亲。面对怀中温热的年轻女子的肉体,此刻他希望付思雨能快点醒过来,想到这他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便赶忙伸出两指探了一下她的鼻息,还好是他多虑了。可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便伸手放在女子的胸口测探心跳,突然一阵暖流击中他的神经,二十多年里他第一次和女人有过如此亲密。恍惚中他似乎明白女人肉体的某种贞洁。神秘像是古老的宗教。
付思雨渐渐醒了,她内心充斥着一种亦真亦假的错觉,某些画面似乎犹有记忆。关于昏迷中的自己,上海的夜晚,以及眼前的男人。一时间,好像忘记了什么,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里,赶忙中起身。脸上早已绯红一片。
她低声道:“快点...送人家回去。”
3
从那天起,付思雨就一直忘不掉那个飘着细细毛毛雨的夜晚,那个走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经过一盏又一盏油灯,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弄的男人。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性格,愈显温文尔雅。像古时未出闺的少女,日日盼着见到心目中的那个少年郎。
而身体却每况日下,古人说的忧思成疾,她以前只觉得是个笑话,现在才知道只是没有达到那个程度罢了。
她病了。
相思病,任何名医圣手也只能望洋兴叹的病。
上天可以给安排最好的开始,有时也会安排最坏的结局。
北伐在即,将士们一批又一批北上。原本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井锋却整天魂不守舍,同行的战友都笑他一定是看上了某位上海的姑娘,不舍离去。
他依旧心事重重。
终于,一天午后,他来到付恩伯的府邸敲门求见。待见到面色憔悴的付思雨时,又想起初次见面时她的神采,他的心都快碎了。
付思雨见到了井锋。突然间,宛如一场春雨后,小草冒出了嫩芽,河水欢快地流淌,小鸟儿也吱吱呀呀的在树上鸣叫。付思雨气色渐渐变好,一旁的父亲都觉得难以置信。简直是奇迹。这段时间他为了女儿的病真是焦头烂额,原本不多的黑发也渐渐全变白了。
他这时才明白了一切。
距出征只剩两日,应付师长的邀请,井锋决定于付府落宿两日。两日后,过往一切烟消云散抑或其他命运,无人可知。
两人像是知己重逢,无话不谈。从拉斐尔聊到鲁迅,从伏尔泰聊到辜鸿铭,从音符再到兵法……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你从军是为了什么呢。”最后,她问他。
“投身革命,建功立业,娶你为妻,长相厮守。”
“现在就娶我为妻,不要去北什么伐,革什么命了,可以吗?我好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把积压在心头的所有能量都凝结成了这句话。乱世中,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为了争取自己的幸福,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说出一句让她难以启齿的话。
长久的沉默。
付思雨当然知道,他是在胸口的志向和女人的石榴裙间摇摆不定。
他始终缄默,她已然知道了答案。
成于胸中志,败于石榴裙。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陨红颜。
4
井锋,国民党陆军上将。
1902年生于江苏扬州。
1926年黄埔第四期毕业。
1927年,汀泗桥战役击溃吴佩孚部。
1941年,南口战役重创日军。
1943年,组织中国远东军赴缅抗日作战。
1948年,受蒋介石之命,长守缅甸,择机反攻。
5
1949年很平常的一天,当蒋介石的专机从南京明故宫机场缓缓升空之时,身处滇缅的井锋正和部下喝着早茶,他们是从报纸上见着了消息。得知消息的井锋没有失落,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突然想到民国15年的和平饭店,一位炽热的女子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点燃了烟斗。
深白色的云烟顺着黑木制的烟斗徐徐上升,白日的橘黄暖灯下,时间似乎呈现出静态来,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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