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零雨飘摇
1
夏夜,海上下着磅礴大雨,拍在海面上的是密集的哔啦哔啦声,拍在沙滩上的是更密集的哔啦哔啦声。玲双手环抱着屈起的腿,蹲坐在沙滩上,整个人都已经被雨水浇透,幼嫩的头发扭曲着贴在脸颊上,是没有梳起来的头发。雨水连绵不绝地淌过脸庞,使得她只能用嘴来呼吸,呼吸的间隙里,不时呼出仿佛是“爸爸”的音符。
灯塔建在海湾周边的礁石群里,躲在雨幕中转动着塔灯,是白的刺眼的远光灯,足以照射到十五海里以外。灯光在雨中散射开来,时不时从玲居住的小岛上扫过。每每这个时候,玲的眼睛便会散发出满是希望的眼神,无限的憧憬沿着灯光一直传递到海湾。
小岛的主体是一座五百米高的山头,在一边的山脚下蔓延出两个土坡,径直翻越土坡大约一公里。玲的家就住在背离陆地的那面,那里本来有四户人家,都是靠打渔为生,近几年产量大减,已经走了三家,只剩下玲他们家。玲的父亲总是说:“我们一辈子都是打渔的人,能走到哪里去,不识字又不认识大官,上了陆地也没有给我们落脚的地方。”
玲今年正好是五岁,还有一年就可以去上学了,到陆地去上学。玲天天盼着能和别的伙伴一起玩耍学习,所以她经常翻到土坡那头,一直呆坐着看海湾的灯塔,灯塔的灯光一晃而过,她就能看到很多服装各异的人,能看到自己想象中的老师和同学。对从没有离开过小岛的玲来说,唯一可以见到的灯塔就是她的向往,灯塔所在的方向就是美好未来的方向。
“玲。”母亲的声音比灯塔的光芒更能穿透雨帘。自从其余三家人离开这个岛屿后,母亲只能跟上父亲去打渔,而玲年龄太小,把她带上船只会增添麻烦。玲就是趁着父母亲出海的空档,溜到土坡后头来的。母亲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不止,玲立马起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举着雨伞的宽大影子,提着淡黄色的煤油灯从雨幕中冒出来。
玲喊道:“妈,我在这里。”说罢便跑过去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身上弥漫着重重的腥臭味,玲隐隐约约看见母亲的长筒靴里有几条拳头大小的鱼。
母亲用满是鱼腥味的大手抹掉玲脸上的雨水,声音哽咽着责骂道:“叫你多少次了,别跑来这里,山里的妖怪会出来抓人的。”
“妈妈,我不想自己待在这里,我想到灯塔那里,那里有小朋友和我一起上学。”玲紧紧地抱住母亲的大腿。
伞似乎开始漏水了,好几滴滴在玲的头上,母亲再次将水抹去,用双手固定住玲,蹲下来面对着她,说:“玲现在才四岁,等到六岁了就去上学,好不好?”
玲抱住母亲的脖子,默默地点头。
回到家时,父亲正将那些用作祈祷的器皿抬到屋旁的帐篷下。每次出海前,父亲都要把龙王连带各路神仙给拜一遍,祈求有个好天气和好收成。“玲浑身都湿透了,先去擦干身子。”接着对母亲说:“快带她去换件衣服,我去收拾一下船舱。”
一整晚雨水都打着铁皮屋顶,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玲全身发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母亲拿着湿手巾捂住玲的额头,父亲翻箱倒柜找到应急的退烧药给玲吃。
“玲的脑袋这么烫,这不是小问题,这次一定得去医院。”母亲焦急地喊道,“这些药不顶用,一定得去让医生看看。”
“你忘了算命先生说过的吗,玲命里缺水,必须住在这里六年才可以离开,不然就是害了她的性命。”
“再这样子烧下去,你女儿会变成傻子的。”母亲急得哭了出来。
2
办公楼的窗外下着倾盆大雨,玲在室内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啪嗒啪嗒碰撞铁皮的声音,也没有密集的哔啦哔啦声,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凌晨十二点的办公室只有玲一个人,每天如此,留下来整理工作的零碎文件,然后将它们归纳总结在一起。香浓的咖啡气息充斥着整个办公室,玲站在25楼的窗前,看这个陆地上的城市,街上大开的雨伞寥寥无几,街道灯光璀璨,霓虹灯绚丽多彩。
“铃……”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是佳晴的语音。“加班完了没,今晚去灯红酒绿。我有预感,今晚准能碰到极品炮友。”
佳晴今年正在读高三,有着与同龄女孩截然不同的成熟心性,过去不堪回首地经历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但同时也强大了她的心。
“一个小时后,老地方。”玲回复信息后重新坐下,开始整理剩下的一大叠文件。玲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书,她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在追求的并不是这样的生活。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长长久久的希冀着什么并为之苦苦奔跑,一度以为这就是自己唯一的归宿,只有当自己追上、得到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一直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向着错误的方向奔跑。曾经所谓唯一的归宿不过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幻世界罢了。玲现在深深感受到的便是这种无力感。或许是生活的反差打败了她,或许是自己内在的负面的一方打败了正面的一方。
存在于拥有灯塔的世界才不会有迷惘。玲时常思考灯塔存在的意义,不只是现实海湾上的灯塔,还有每个人心中的灯塔,它存在的意义绝对不只是局限在给远方的船只指明道路。但玲正是不知道在这个局限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才会在这无边迷茫中沉沦不止。
凌晨一点,好歹将剩下的文档给整理妥当,旋即下楼打车前往灯红酒绿的场所。
佳晴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贴身背心,深深的缝隙几乎展露无遗,外面斜着披了一件红色的格子衫,下身是一件可以隐约看见黑色内裤的牛仔短裤,脚蹬八厘米的鲜红色高跟鞋。玲看到佳晴时,她已经在吧台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聊得热火朝天。淋淋大汗从她的肩膀上流淌下来,渗入格子衫里。
吧里的音响震耳欲聋,服装各异的人跟随音乐胡乱地手舞足蹈,吊灯、射灯高频率地闪动着扫向四面八方,在灯光的照射下,仿佛每个人都已然幻化成一只只诡辩莫测的恶鬼,即使他们来到这里都只是抱着一个最单纯的想法。
玲把她拉到女厕所,问:“今天穿的也太暴露了。”
“有什么关系,今天不就是等着偶遇极品炮友的嘛,光想想就开心至极。”佳晴软绵绵地说道,看样子是喝了不少酒。因为喝了不少酒,脸蛋红彤彤的,一副招人怜爱的模样。这样子的确像是会惹来极品炮友的兆头。
“我们出去外面走走吧,这里闷得慌。”玲提议。
“那我们得偷偷溜走才行。”佳晴嬉笑了一下,“刚刚那个男的看准能把我套到手,花了不少钱买酒想灌醉我呢。你想想,老娘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醉,这么着,我就一边蹭酒一边等你来,那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想着,和这个小哥好像也没什么不行啊,长相挺俊俏的。可是嘛,后来看到他卯足了劲头要灌醉我的那副心急样,心里颓然生出一股深深地厌恶来。这不,一直等着你来解救我呢。”
玲听了佳晴的话,禁不住笑了出来。
佳晴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也算是酒足饭饱了,还叫我继续喝下去的话,就算是极品炮友我也懒得应付。看来今晚是要陪你出去散步的命了。”
玲牵着佳晴,半蹲着溜出厕所,然后混入杂乱的人群,拖着佳晴像鱼儿在水流之中穿梭一般穿过人群。
不料到了门口,佳晴瞪大眼睛,“哎呀”了一声,示意玲,面前这个堵着门口的略带肌肉的男人就是那个一心想着灌醉自己的人。
玲看了一眼佳晴,随后甩起包包就往男子脑袋上拍,佳晴见状也脱下高跟鞋往男子身上敲,还伴随着跟随音乐节奏起伏的一声声“变态”。
“跑。”玲一声令下,两人往门外跑去。男子在后面紧紧追随,一边追一边喊:“你个骗子,把我钱还来。”
追了一条街,男子已经气喘吁吁,只能坐在路边叫骂着还钱。佳晴一边跑一边笑道:“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虚了,不顶用。”
“你看,追得这么卖力,想必他把你给当成酒托了。”玲附和道。
由跑变走,不知行进了多远,两人踱步到江边的草坡上坐下。玲缓过气来,看着江面上陌生的大桥和从未见过的道路,不禁感慨道:“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多大的城市里啊,随便走走就像是旅游到了陌生的地方。”
“大得不可思议,都快忘记回家的路了。”佳晴躺在草坡上,望向深邃的夜空。夏天的深蓝色夜空干净得透彻,完美地陷入宇宙里,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有的只是一片宽广的、毫无方向可言的茫然失措,将世间的一切都囊括在内。
久久的寂静后,佳晴兴奋地问:“你说,刚刚那个算不算极品。”
“算。”接着玲和佳晴大笑起来。
3
第三天中午,玲睁开双眼,屋顶的一点碎铁屑掉进了她的右眼,她使劲眨了几下,又用手擦了擦,眼泪哗啦啦地就流了出来。玲喊道:“妈妈,我的眼睛进沙子了。”
母亲应声出现门口,走进去紧张地抱起玲,一面哭一面抚摸玲的脑袋,生怕玲真的成了傻子。知道原因后便用拇指和食指撑开玲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球来回转动,像是在寻找失去的重要东西,只见一块小小的红色铁锈泡在泪水中。母亲用力一吹,把铁屑连同泪水一并吹了出来。接着说:“妈妈做了午饭,快起床吃午饭吧。”
近来国家严打严抓,玲的父亲在玲看了医生后第二天又出去捕鱼,被抓了个正着,不但是在禁渔期捕鱼,还私自缩减了渔网的规格。直接就给抓了去,判处一万元罚款。父亲近乎是宣称:“这么多钱,给不起。”只能去坐一个月的牢。
母亲是在晚上告诉玲这件事情的,在此之前玲还以为父亲自己捕鱼去了。
“爸爸被抓到了哪里?”玲揪着母亲的裤子,泪眼汪汪地问。
“乖,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母亲好声安慰,轻轻抚摸玲的脑袋。
玲扭头冲出屋子,向灯塔的方向跑去,还没跑出多远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玲一边跑,一边喊着“爸爸”,不时用手擦掉遮住了前路的泪水。
翻上第二个土坡,只见灯塔转动着远光灯,照射到遥远的海域里。玲在灯光里看到父亲,捕鱼时的父亲、被雨淋透的父亲、把自己高高举起的父亲,这些画面随着灯光一闪而过。一阵风沿着土坡吹上去,自此以后,玲便知道,夏夜的风总是冷飕飕的。
如今再去看海湾的灯塔,一种复杂的情绪升腾起来,本来是充满美好未来的灯塔,居然是囚禁自己心爱的父亲的地方,满怀美好期盼的同时又增添了玲的难过与纠结。玲伫立在土坡上,一时竟冒出一个人生难题:追求美好的同时会失去心爱的人,那么,追求这种所谓的美好,究竟值不值得呢?
母亲追了上来,蹲下搂住玲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海湾的灯塔。“玲,爸爸就在那里,很近很近,不用多久就会回来的。”
玲咬着自己的下唇,忍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转身,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任凭泪流不止。母亲看着摇摆的塔灯,轻轻拍着玲的后背。
在等待父亲归来的日子里,母亲带着玲,坐在搭建在浅海的平台上钓鱼,下水捞海草,用以维持日常的生活。到晚上,天暗下来时,灯塔就开始放射光芒,母亲带着玲到土坡那边,一味地看着灯塔聊天。
“爸爸还要多久才回来啊?”玲趴在母亲的怀里这样子问,一晚上就要问好几次。母亲总是耐心地回答“很快就要回来了。”
“灯塔那边的人凶吗?会不会打爸爸?”“爸爸这么凶,哪有人敢打爸爸。”玲和母亲都笑了起来。
“妈妈,人到最后都会被抓走对吗?就像爸爸一样。”有一次玲这样子问道。
母亲沉思良久,回答她:“爸爸是不是在灯塔那里?我们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们,但他就在那里啊。我们就这么怀着满满的爱意,互相看着看不到的对方,不也很幸福吗?”
玲看向灯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还不到一个月期限,我们母亲在土坡那头等到了父亲,父亲回来时还带了一个好消息。政府考虑到他们的家境,又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按实际情况给玲家分配了一个住所,现在住处正在筹备建造中,等房建成,再把所有手续办理妥当便可以入住,预计时间是一年后。在这期间,会有人员定时往这边运送物资,供他们生活使用。
玲对灯塔世界的憧憬已经抵达顶点,现在终于等到了最后关头,所有的期盼和担忧都将在不可预料的未来发生。
4
夏天的夜风吹过江面,吹上草坡,草坡上的树叶被吹得沙沙响。玲缩了缩身体。夏夜的风总是这么冷飕飕的。
“今晚去哪儿过夜好呢?”佳晴光脚拍着草地,“没有男人,没有不眠之夜。仿佛没有男人的话,哪里都不能让人好好休息啊。”
“要不去我们公司楼顶吧,高楼大厦,是一个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两人到临近的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随后打车前往玲的公司,骗过打着游戏的警卫,坐电梯上到天台。冷风前所未有的刮着,一抬头就可以清楚的看见高层云正快速地移动着。
“哇!”佳晴在防护栏边上张开双手,“好美的街景,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象。这么大的一座城市,现在尽收眼底,心里感觉很是畅快啊。”
放眼望去,街道像是连绵不绝地蔓延着,直到和黑夜连成一片。孤独和寂静将这座聚集着鳞次栉比的大楼的耀眼孤城牢牢围住,所有的人都被困在孤城里。最后,所有的人都将在虚假的热闹之中死去。玲想起了那个坐落在海上的小岛,也是被孤独和寂寞包围,但那里没有虚假的热闹,只有实实在在的孤寂。
玲和佳晴并排坐在围栏上,双脚悬空晃荡着,一起观赏华灯闪烁的孤城。
“佳晴,”玲转过头问,“高三是个大好时光,怎么天天想着出来找男人呢?明明很清楚那些都是坏男人。”
“身体寂寞难耐嘛。本来还是固地自封的区域,忽然被人强行打开,身心都倍受煎熬,可不经意间也尝到了甜头,如此下来,便不得已越陷越深。”
许多使人痛恨的记忆翻滚出来,强奸啊猥亵啊恐吓啊,凡此种种。这对一个女孩来说,未免太过残忍,本该幸福的人却要招受这种打击。不幸中万幸的是,佳晴能够规避痛苦,接纳愉悦。在别人身上,泛滥地追求泛滥的爱,这或许不是病态,而是一种自愈的方式,只是显得过犹不及而已。
“你有寻找过自己的灯塔吗?你不认为需要一个像灯塔一样的信仰?耸立在某个方向,为自己指出一条前行的方向。”
“想过是想过,例如考个好大学,借以摆脱当下的困窘生活。但总有什么阻碍着我的行动。举个例子,奔向灯塔时总要越过好长好深的一片海吧,而那些什么就是逼迫我往海里跳,以便自己被淹死的某种暗示。”
玲听着佳晴的话,回想起自己曾经唯一一次迫切地寻求灯塔的一次。那是父亲长时间没有回家,自己莽撞地往海里跑,心里想着游到父亲那里,可海水刚浸过脑袋,呼吸立马就开始急促,对窒息的恐惧空前扩大,可刚退回沙滩呼吸又正常了。往后的人生里,自己再没有尝试过让水浸过脑袋。想必是高烧落下的后遗症。母亲知道这件事以后,说多亏听了那个算命先生的话,不然玲可能不会这么幸运,逃过一劫。
“玲,那你有没有自己的灯塔呢?”
玲陷入沉思,反问自己的灯塔在哪里?
冷飕飕的夜风还在刮着,围栏上的啤酒瓶被吹进天台里,掉在地上哐当哐当响个不停,脚下的城市仍旧悄然无声。
“我的灯塔,在无法到达的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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