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缝隙

作者: Wheatie | 来源:发表于2022-10-06 00:2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阁楼窗外的月亮被贴在天空上,余多敏看着床上的喜服,房间里忙碌着的两个伴娘被自己自动屏蔽在脑海之外的世界,矿泉水喝了一半,她将瓶盖随意得扔在一边,将食指与中指拈着的煊赫门对着瓶口,大拇指顺着中指第二节指腹刮擦了两下,弹起的力将烟灰尽数撞向瓶子里,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瓶子里的小世界,烟灰接触水面,倏然四散,缓慢下沉,如同她所梦见过的每一个未来,下沉过后只能沉淀出烟中焦油般发黄的有害物质,谁规定生下来就一定得做个好人呢?

    一个月前,她从杭州坐高铁回家,时间仿佛被造物主拨弄了两下,进度条在她身上走得快得吓人,她站在老旧的四扇铁栅栏门口,手里晃荡着自己暗赭色的户口本,与对面留着板寸,胡子凌乱扎在脸上,皮肤黝黑,只有双眼里如同盛了一汪触不到底的死水的男人,风格迥异,他紧握的右拳里攥着手提袋的绳圈,仿佛一生中最珍贵的宝物都被塞在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袋子里,她说,邱越哥,回家。

    身后的伴娘突然发出咝的一声,余多敏从座位上起身,挪着回了半魂的身子凑上前去,伴娘是她大学室友,此时挤着自己的食指,距离甲面不到两毫米的距离,挂上了鲜红的露珠,她说,多敏,你买的这个脸膜框质量可真不咋样,这倒刺儿也太多了,快找个指甲刀给我用用!余多敏仿佛整个人被抽走了半个魂魄,好半晌才回应,我家没有指甲刀。伴娘忍不住嘴里叨叨着,你个怪胎,大学我就好奇,哪有姑娘家家从来不用指甲刀的,搞半天你家这是祖传的都不用指甲刀啊。

    一顿嗔怨的功夫,余多敏已经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指甲将她手上的倒刺扯了出来,咝,又是一声敏锐的疼痛叫声,余多敏你故意的是不是?看我明儿怎么教训你家新郎官!

    余多敏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好像过了明天,她人生中的被父母冠以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大事的任务就完成了,她怎么也睡不着,清醒与凌乱是被强行塞进脑子里的,她如同小时候那般在床头柜旁边的突出的墙柱旁蹲下,瑟缩着,左右手又开始熟练地抠着指甲,从甲尾到甲缝,再到新撕扯出来的死皮。不过刚做了指甲没两天,又新长出一截,她将指甲塞进牙齿的咬合面,咬着咬着发现味道不对,啐出嘴里的硝化纤维残渣,只有每次做了指甲,她才能忍住不去咬手指,一双本该纤细白皙的双手,甲面根部连着指节缝的地方鼓起一个个的小包,看起来丑陋粗鄙。她不记得墙面上自己的食指固定刨除的指甲印被阿公粉刷了多少次,要是伤口和墙面一样粉刷过后光洁如新就好了。

    余多敏结婚了,在二零二二年的国庆节这天,余睿将她从楼上背下来,背到车里,这里结婚的习俗中,新娘被接进婚车前,脚是不能沾地的,她坐在轿车后座上,打开车窗,看到右手边家门口那棵阿公种下的香樟树,叶子发出簌簌的声音,又像是祝福,更像是不舍,香樟树的树干上,贴了一张大红的喜字,她探出头望向后面攒动的人群,背后的人影逐渐虚化,只有阿公扶着阿婆站在中央,偷偷揩着泪,她感觉自己应该心痛的,可是摸了摸胸口,里面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翻搅着,放下手,那些钝化的感受便不复存在了。

    一片香樟树叶顺着风飘进了她的窗户里,刚好被她接住,她如小时候般顺着叶子脉络撕开,放置在鼻子下面,贪婪嗅着,除了新鲜的幽香,还有一些复杂的味道,像是古井抽水机陈旧的锈迹味道,更像是腐烂的时间,一嗅,就附着在鼻腔粘膜,开始顺着人体的轨迹,逐渐蔓延侵占整个脑海。

    余多敏八岁的时候才读小学,余伟兴和刘美英两口子似乎从来不把余多敏这个孩子放在生命里,直到余多敏阿公拿着扫庭院的大扫帚追着余伟兴两条街,他才勉强同意给她办理入学,应承的时候的确爽利,最后人也找不到,阿公实在没有办法,拿出荷包里的皱皱巴巴的钞票,拉着余多敏去了四小报名。报名那天是下午,开学的当天以及每周一的下午是四小的大扫除日,学校广播会放罗大佑的童年,童年在她生命中单曲循环了五年。余多敏是个聪明孩子,听了一遍,就能哼出个大概的调调,报完名回家,阿婆正在鼓捣着手里的毛线,余多敏凑上去,一只手攀着装毛线的竹篮子,一边问道,阿婆,你这是在做啥呀?阿婆是个盲人,两只眼睛虽是睁开,右眼只剩灰白的眼白,另一只眼能看到瞳孔,但阿婆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是摸着余多敏的脑袋,笑着说,囡囡读小学了,马上天冷了,给囡囡织毛衣毛裤。

    阿公骑车二八大杠回来,从后座上拿出一个黑色的口袋,口袋里是他去厂里老朋友那儿要的香樟树苗,阿公是河南人,入赘来的余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喊着,囡囡,回家把铁锹拿来。余多敏和阿公一起种下了这棵香樟树,树苗被扎进土里,个头还没有半个余多敏高,阿公说,囡囡啊,小树要不了多久就跟你一样高了,你也要快快长高。

    余多敏跟隔壁院子的邱越玩得好,邱越二年级,俩人每天一起上下学,邱越每次走到余多敏家门口都想要将香樟树上稀稀拉拉的叶子摘下,它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拔了毛的鸡,又丑又干瘪,她总是追在他身后嚎啕着,邱越哥,你敢弄坏我的香樟树,我就去你家井里倒夜来香。邱越心中膈应这些臭烘烘的玩意儿,每次只能投降,嘴里仍旧不依不饶,余多敏,你怎么跟老巫婆一样恶毒!

    余多敏曾怀疑过自己是童话中的灰姑娘,没有爸妈陪着,没有后妈带来的姐姐,倒是有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哥哥,背景也挺相似的,就等着哪天月亮高悬,钟声响起,她的仙女教母踩着月光来接走她,去完成她后半生的公主使命。

    童话是在一年级下学期打碎的,她的父母带着一个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孩子出现在家门口,阿公正在鼓捣院子里的瓜果蔬菜,她满院子地高呼,阿公阿婆,家里有客人来!吼完这句,她就有些后悔了,眼前高大的男人跟自己的样貌像极了,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穿透全身,男人就这样俯视着面前的小萝卜丁,语气里灌了五分的怒气,余多敏,我是你爸!

    余多敏哇地一声就开始哭,哭泣是认识自己世界之外的事物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一年级下学期,余多敏知道了自己爸妈和大自己一岁的哥哥的名字,她爸爸叫余伟兴,她妈妈叫刘美英,她哥哥叫余睿。哥哥本来该读三年级,去学校发现教材不一样,于是留级一年,读二年级,恰好和邱越一个班,二年级一班。

    余睿有些嫌弃这个自己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妹妹,明明就小自己一岁,足足比自己小了一个头,看起来瘦瘦的,就像风一吹能散架了似的。余睿说,小丫头,你啥时候能长个儿?余多敏听了这话就跑了,她跟邱越之间更像兄妹,倒是跟这个亲哥哥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余伟兴去了自己爸爸给他介绍的电焊厂,每天的工作就是戴着防光面具,用七零八落的工具将一些铁疙瘩焊接塑型,刘美英所在的纺织厂离电焊厂不远。余多敏去余伟兴厂子里看过他工作,好几次她想和他主动搭话,但他整个人都被那些肉眼不能承受的光芒隔离开,爸爸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喊出来,总是那么不自然。去过一次后,余多敏便开始练习睁大双眼看太阳,她觉得要是能够自然得正视太阳,或许她就能骄傲地跑到她面前插着腰,神气地说,爸爸,你看,我不戴面具也能看清那些光星子!

    二零零七年,余多敏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大事,期中考试过后,学校舞蹈队来每个班级招队员,舞蹈老师一眼就相中了坐在第一排的余多敏,每个周六要到学校舞蹈室训练一整天,每个学期要开始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暑假前的最后一个月,太湖蓝藻爆发,全市的矿泉水供不应求,余多敏家附近都是喝的天然井水,不少亲戚朋友踏破门槛千里求水,包括余伟兴新认识的朋友郭阳。郭阳拎着水桶来到余伟兴家接水,刚好赶上余多敏放学,余伟兴拉着她说,余多敏,这是郭阳郭叔叔,叫人!余多敏看到眼前挺拔的大小伙子,左看右看也不觉得他像是余伟兴的同龄人,她总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是占了辈分上的便宜,反应半晌后突出懦生生的一句,小郭叔叔好。她拎着郭阳拿来的水桶,熟练地跑到院子里,站到门槛边的石头上,拧开水龙头,这是她每天都会来打水的地方,冬暖夏凉的井水,偶尔喝上一口,沁凉凉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水龙头上又布满了骍红的锈迹,一桶水接满后,她开始犯了难,这么大一桶水,自己根本拎不动,她只得灰溜溜地跑到余伟兴和郭阳面前,低着头一紧张,便说出,小郭,接完了。少了叔叔这个后缀。郭阳走后,余多敏又挨打了,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房子里。

    余多敏后来在学校偶遇郭阳,才知道他是学校隔壁的联防队的队员,经常穿着制服在她们学校操练,后来熟了,郭阳每天中午都会去给余多敏送牛奶,郭阳给余多敏取了个绰号,多妖精。自她加入舞蹈队后,越来越爱美了,总是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扎着复杂好看的辫子到学校。余多敏后来也都叫他小郭,没了辈分的界限,两个人的距离总是更容易拉近的。

    火力少年王热播后,悠悠球开始在学校流行起来,郭阳和队员外出执勤的时候,缴获了违规摆摊的摊子,因为当街打人,摊主被送进去了,郭阳将缴来的所有悠悠球还有其他稀罕玩意儿全送给了余多敏,余多敏一下子成了学校里的悠悠球大户,高年级低年级的学生都来找她借悠悠球玩儿,余多敏高兴,当着余睿的面,送了邱越一个可以发光的悠悠球,她说,邱越哥,你平时对我最好,这个最好的悠悠球送你。余睿站在一旁,生着闷气,他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爸妈不跟这个妹妹亲近,她的整张脸都写着小气刻薄。

    余多敏每周六晚上都会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去家附近废弃的体育馆玩儿,体育馆有一个棒球场,被墨绿的网绳拦起来,孩子们办法多,早就给偌大的网开了一个大洞,每周钻进去玩儿,一院子的大孩子小孩子,这里是他们唯一的天堂。棒球场旁边拐弯有一个长廊,绕过长廊后别有一番天地,那里原先是个游泳池,后来营业不好池子里的水便被抽干,填上了土,如今土里长出的杂草也有半个余多敏高了。他们总在这里玩儿躲猫猫,余多敏聪明,每次都躲到草丛里,她从没被找到过。

    二零零八年九月,余多敏读五年级了,家门口的香樟树已经有自己半个腰粗细,个头已经超过了自己,开学就是自己生日,余伟兴请了一些亲朋好友,余多敏只欢喜郭阳,郭阳给余多敏送了一块金龟子的怀表,把她拉到一边,问她,多妖精,听说你很聪明,我给你写个题,难了我们队里一晚上,你做出来,我就给你一百块钱,划不划算?

    余多敏趾高气昂,孔雀般骄傲地仰起头,手插着腰,你写,没有敏姐不会的题。郭阳揉了揉她的脑袋,满脸堆着笑,笑这丫头古灵精怪,她有些生气,推开他的手,她今儿刻意起大早,扎了足足二十个细马尾,分扎成两个高昂的马尾辫,每一根发绳的颜色都是自己精挑细选的,她说,小郭,别把我发型弄乱了!郭阳在纸上开始写着题,他不知道余多敏加入舞蹈队后,每天都会用井水加蛋清洗头,所以头发又黑又柔顺,轻轻一碰,辫子就容易散开。

    她拿起郭阳递来的题:

    □□×□=□□×□=□□□

    郭阳说,一到九,全填上,不能重复,有两个答案,写出来这一百块钱就是你的。

    余伟兴并没有发现生日宴上的寿星并不在场,和一群好友推杯换盏是给再多钱也不愿意换的。余多敏拿着自己算了半个小时的结果,出现在郭阳面前,小郭,我赢了。她将右手摊在他面前,郭阳看了看答案,心中口算了一遍,这丫头果然聪明,他高兴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藏蓝色的百元大钞,上面挺拔而立的伟人之姿象征了此刻他心中的尊严与骄傲。

    五年级开始,余多敏便一个人上下学了,余睿和邱越结识了一个新来的小伙伴,徐荣光,徐荣光转到六年级一班,和他俩一个班,穿着很时髦,红色的头发,余多敏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愿意知道,她童年的一半快乐因为他的突然到来变得冷清,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将自己关在阁楼,看窗外的月亮爬上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香樟树越来越高,已经完全盖过了月亮,只有夜深,月亮才能像龟兔赛跑中的乌龟一样因为坚持而胜利,可她多数时候已经进入了梦乡,她总梦到自己飞到月亮上,没有余睿,没有爸爸妈妈,她和阿公阿婆玩得很开心,开心蔓延到每一个晨起时的嘴角。

    阿公给余多敏买了一双旱冰鞋,她就扶着香樟树开始踉踉跄跄地滑着,只要她学会溜冰,她不相信邱越和余睿还有院子里其他小伙伴不来找她玩儿。她摔了一跤又一跤,渐渐地能够自己在平坦的路上滑开几米远的距离了,滑冰鞋是她的翅膀,只要滑的够快够稳,快乐还是能够抓回来的。余多敏就这样滑着去找邱越和余睿,刚路过徐荣光家在街口新开的五金店,一道斜坡便超出了自己的技艺范畴,整个人欹身就快要倒在地上,一双厚大的手掌将她整个人接住,她看到来人,跟徐荣光一样的红色头发,她一下子就认出眼前的男人是谁,男人开口说,小妹妹,小心点,我带着你滑吧,他没有等她回应便擅自拉着她的手开始慢慢往前走,她平稳走了两步便推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刻下她方寸尴尬的地方,她没有找到余睿和邱越,她回家了,至少家里还有阿公阿婆。

    五年级在余多敏保持着惊人的速度长高,最后一次集合做操被调换到倒数第二个位置而结束,暑假来了,余伟兴和刘美英依旧把忙碌挂在肩膀上,他们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她似乎又恢复了一个人陪伴阿公阿婆的日子,阿公脸上的胡子渐渐翻出灰白,苍老是一个绕过了时间的词语,余多敏暑假仍在每个周六晚上和小伙伴去废弃的体育馆玩耍,她们仍旧玩着躲猫猫这样幼稚的游戏,尽管心中不愿,但她实在想不出能够适合一大院子小萝卜丁适合玩的游戏。她如往常一样躲到了丛生的草堆里,草堆如今有她整个人那么高了,也没有人清理,其他孩子能够找到她的可能性更小了。带一群小孩子玩儿躲猫猫挺累的,她这样想着,渐渐地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看了看天空,月亮又大又圆,草堆和黄土地披上虚弱的月光,黑色的影子将自己淹没,她认得眼前的人,红色的头发。时间是被他突然偷走的,只留下罪恶的局部在她身体里搅拌过后的疼痛与颤栗,她哭不出来声音,抬头的时候,乌云盖住了月亮,她最喜欢的月亮被偷走了。邱越找到她的时候,她喉咙里只能发出一句,邱越哥,求你,别告诉我爸妈行吗?

    邱越送余多敏回家,将她送到阁楼上,给她盖好被子才离开,她开着灯,看着窗外的月亮,她描述不出详细的疼痛,她站在凸出的墙柱边,顺着墙体真个人徐徐蹲下,瑟缩成一团,整个人才稍微好受一些,她的脑袋靠着墙,双手不知何时将墙面抠出渗人的指甲印,像是断裂的瀑布,瀑布后面,是永远触不到底的黑洞。

    余多敏大学毕业后被调到了杭州分公司做着三点一线的行政工作,余睿将徐荣光的微信推给她时,她怎么都想不起自己童年中出现过的这个人,直到徐荣光将自己的外貌特征尽数描绘给她,红色的头发,将她完整的童年烧满一缸又一缸烟灰的红色,她将他拉黑了,恐惧尚未抽走最后一丝理性,驱策着她给邱越发了消息。第二天,余多敏接到余睿电话便匆忙赶回去,余家此时比过年还热闹,邱越的爸爸更是一夜之间生了华发,余伟兴在余多敏五年级过后便没再动过手,今天破天荒地将厚大的巴掌甩在她脸上,他吼出声,你耽误了邱越一辈子啊!

    余多敏感受不到疼痛,也没有哭,她只是恶狠狠瞪着余伟兴,目光若是武器,余伟兴此时定然没了生息,余多敏也吼着,不就是比嗓门儿大吗?她说,二年级语文课后题目,让阐述自己名字的由来,我,余多敏,写的是我生来聪明,唯独在余家显得多余,我的名字倒过来才是最贴切的寓意,余家有我没我都一样,邱越哥出来后,我就嫁他,一分彩礼不要,以后我跟你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余多敏婚礼上,郭阳仍旧没有来,他仿佛就在她五年级过后人间蒸发了一样,婚礼仪式结束后,她随着邱越挨桌挨桌敬酒,男方亲戚一桌安静的角落,米青青独自坐着,她说,多敏,现在是越来越漂亮了,我现在开了一家西点铺子,郭阳总是爱倒腾一些奇形怪状的糕点,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又是月亮又是金龟子的,啥时候你们小夫妻俩来坐坐,请你们尝尝!

    余多敏点了点头,说,好!

    她抬头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左眼角的晶莹顺着滑落,她别过头,伸出秀禾服袖子将它揩去,金线刮得脸有些疼,心脏也是。

    一九九二年,余伟兴跟着大哥余伟权来到湖北某国企,余伟权担任新闻部编辑一职,闲暇之余写写文章,日子也算清闲安逸。余伟权大自己一轮,并非自己父母亲生,大哥曾坦言,就在他们老宅子外的瓜果地里,父母听到外面婴儿啼哭声,便直接将他抱回,抱回来的时候孩子嘴唇青紫,大冷的天气只裹着一块缝补痕迹明显的破襁褓。

    余伟权很争气,上了高中,还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说老余家出了个人才。余伟兴没有读书天分,高中肄业,读不下去了,便跟着余伟权来了湖北,刚开始在工地上搬砖,挣得不少,大哥读书心切,又想留在本地读研,但不好意思向家中再开口,余伟兴便每月拿出工资大部分给余伟权读研,余伟权毕业后学校老师介绍寻了个新闻编辑的谋生,入职一年不到便出了自己的书,大大小小的杂志期刊报纸也发表了不少文章,余伟兴很是羡慕,奈何身体里就没有流淌着有文化的血液,大哥也算感恩,托关系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大型企业的保安职位。

    余伟兴做了保安后,认识了工业区另一个纺织厂的刘美英,刘美英瘦瘦高高的,见余伟兴帅气白净,便开启了女追男的路子,余伟兴告诉刘美英,自己在老家有妻子,刘美英还是不死心,逢年过节总会送些好吃的过来,刘美英是本地人,是家中老幺,在家中也算是受宠,但独独遇上了余伟兴便跟丢了魂儿似的。一九九三年,余伟权收到家中来信,踉跄着找到余伟兴,让他赶紧回老家,信里,余伟兴的原配妻子与院子里其他男人有染,说得比较隐晦,但余伟兴柰不住性子,立刻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余伟兴坐在绿皮火车上,他发现火车实在是太慢,窗外的绿树平房朝着身后疾驱,轨道碾碎的时光,每一帧都是曾经妻子与自己相识的美好,回到家后,他耐不住性子将那个男人打了一顿,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后,他买了一瓶百草枯,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他的房间在一楼,幸而父亲看到及时,将他手中的百草枯抢了下来,他抱着父亲痛哭流涕,母亲在一旁唉声叹气,没过两天刘美英便来了这里,找不到路在大院儿挨家挨户问余伟兴家住处,看到余伟兴的时候,又是一顿抱头痛哭。

    俩人没过几天就领了证,年底才补办婚席,余伟兴从不后悔自己和刘美英结婚,他承认最开始的结合是带着对另两个人的痛恨的,直到九五年,大儿子余睿的出生,他才明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尝试开始寻找自己的人生,火车每天都会朝前开,日子也一样。

    余睿是在湖北出生的,九六年年初,刘美英发现怀上了二胎,计划生育的政策压在身上,但刘美英肚子大了仍旧瞒不住,尤其余伟权又待在国企,更不能任由二人犯错,两家人东拼西凑,交了罚款,余多敏出生半年不到,余伟兴便独自坐火车将她送回了爸妈身边养着。生了二胎后,刘美英的身体越来越差,整个人瘦的抽条,余伟兴便愈发不愿亲近余多敏。

    余多敏八岁的时候,没有读过幼儿园,母亲威胁自己必须回家给余多敏办理小学入学手续,本来订了开学的票,却赶上余睿生病,高烧不退好几天,所有存款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余伟兴也是在这个时候明白,或许自己跟余多敏确实没有太深的父女缘分。

    租房、上学、日常开销都需要花钱,余伟兴没办法,带着刘美英和余睿用最后的钱买了回江南的火车票。

    回到家中,父母都在各自忙碌着,余多敏正在家门口玩着弹簧球,他一眼便认出眼前的小女孩儿正是自己的女儿,就是个头太小,心中难免抽痛一下,他始终认为这一抽痛只是人类面对奇妙生命的自然反应,他放下行囊,弹簧球弹到自己脚边,他也没有弯腰去拾起,只是听到余多敏扯着嗓子喊着,阿公阿婆,家里有客人来!余伟兴有些恨铁不成钢,一个小女孩子扯着嗓子乱吼乱叫,像什么样子,他只是心中更气愤,自己亲生的骨肉竟然没有认出来自己。他吼了她,余多敏,我是你爸!

    这是他们完整的一家人第一次一起过年,余多敏很挑食,他总说是自己爸妈将这毛丫头惯坏了。临近开学,他给余睿办理了入学手续,转学籍是个麻烦事儿,只能问爸妈借了养老钱去办好这事儿。

    他找了个电焊工厂的活计,虽然累,但一个月八百块钱,日子还算不错,只是家中两个孩子要养,他只能多干些活。父母每个月收房租就能收不少,但大哥十八岁后便没再问家里要过一分钱,自己又怎甘落于其后。

    他时不时将自己在厂里用一些废料焊的小玩意儿拿回家,余睿很是高兴,只有余多敏从不过问,他作为父亲这个职位,权威受到了侵犯,所以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横眉冷对。

    他每天早上骑着二八大杠送俩孩子上学,余多敏个子小坐在前面的杠上,余睿则坐在后座上,余多敏个子虽小,但很是调皮,远不如余睿沉稳,刚送上学没几天,余多敏坐上二八大杠就开始左右晃动,甩着自己的小脚,他刚骑出门百米远,整个车子便轰然倒下,余多敏开始嚎啕大哭,余睿反应快,因为侧坐着,直接跳下来弹到一米开外,此时余多敏的右脚陷入车轮里,白色的铝架车轮,被她的脚扭得变了形,余伟兴一生气,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余多敏哭得更厉害了,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余伟兴脸上是愠怒的红,余睿是有些害怕余多敏的,他说不出这种莫名的害怕是什么原因,很多年后他才明白恐惧会替代过度的愧疚,此时此刻,他只是先扶起余伟兴,说了一声,爸,先带妹妹去医院。

    余伟兴竟然被自己儿子这一句话拉回清醒,他是余多敏的父亲,他应该先带着女儿去医院。拍了片子倒是没有骨折,脚踝处鼓得跟包子似的,他居然觉得有点搞笑,护士给余多敏上药包纱布的时候,他没忍住笑出声,他看到余多敏微张着双唇看向自己,眼神里是一些危险的错愕。

    他给余睿拿了五块钱打车去学校,把余多敏送回了家,回家路上,在路口的小卖部给她买了一板娃哈哈,余睿爱喝这玩意儿,小孩子应该都一样,刚才偷笑的事情应该能够减少一些她的愤怒,至少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对余多敏动手。动手这一行为举止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很难再收住了,刘美英属于跟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余多敏脚还没好,贪玩去邻居邱越家看奥特曼吃晚饭叫不回来,刘美英先是拿着扫院子的大扫把打她屁股,她一瘸一拐又嚎啕大哭着跳腾,看得余伟兴又好气又好笑,刘美英将剩饭剩菜全部倒掉,除了罚她不许吃晚饭,还将余伟兴前些日子拿回来的自己用废铁焊的板凳拿了出来,板凳的面用蓝色的胶布缠出了一个光面,四个凳角没有上胶塞,锈迹斑斑的四棱柱凳角,翻转九十度横在地面上,在上面的两个凳角上放上一个空酒瓶,刘美英费半天劲儿才让酒瓶平稳地躺在上面,一把揪着余多敏的耳朵,将整个人扯了出来,她吼着,余多敏,罚跪!脚受伤还不老实那就把腿一块儿折腾坏,跪在瓶子上,瓶子掉下来或是碎了,就再挨一顿打!

    余多敏小小的身躯,边哭着边小心翼翼把腿缓缓挨过去,人跪上去,酒瓶肯定摔了,余多敏心里有数,于是将膝盖靠上去,双脚脚掌蹬着地面,支撑着整个人的重心慢慢移到酒瓶上去,又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一双膝盖也废了。

    孩子阿公实在看不下去,你们生了孩子不管就这么瞎折腾?囡囡,起来!

    余伟兴拦着他爸,嗓门儿更大,爸!就是你们平时把她惯坏了,女孩子家家跑男孩子家看什么奥特曼,再不管她就成野人了!既然我回来了,我就得管她,让她跪!

    余睿在一旁看着,心中不落忍,拿着零花钱偷偷跑去小卖部给余多敏买了一个面包。

    跪了十多分钟,刘美英允许余多敏下来,去墙边罚站,余睿看到父母都进了门,便将塞进外套里的面包拿了出来,他说,吃吧。

    余多敏撕开外包装便狼吞虎咽,这架势就像是连打了三天三夜仗的将军看到了灶台上的唯一一盆肉。余多敏吃着吃着,月光的倒映下,脸颊两行泛着光的细痕扯起了她的嘴角,她笑着说,哥,这里面有奶油诶。

    余伟兴每天晚上都会喝酒,每个周末都会邀请三五好友来家里吃饭喝酒,他认为自己一定要打点好一切关系,才能将这些资源和人脉转化为自己生活进步的催化剂。二零零七年,自己回电焊厂拿东西,遇上来偷东西的人,他认得这个小偷,李飞,之前是电焊厂的员工,去年辞职了,听说找到了发财之道,原来竟是偷东西。余伟兴知道厂子里这些废铜烂铁驮去卖了也值不少钱,但这勾当是他所不齿的,他说,李飞,放下这些东西,我就当今晚什么都没看到。

    李飞也是急了,手电筒的灯光晃得他整个人焦虑不安,他只能加快手里的动作,先搬大件儿的铁片和铁疙瘩,余伟兴只能上手去抢夺,两个人很快便厮打起来,李飞被摁在地上,只能借力从旁拿起一块小铁片朝着余伟兴脑袋上砸,余伟兴躲得快,但李飞动作更快,铁片便顺着他的左眼和眼角重重划过去,锐利的疼痛让他叫出声来,不远处响起了狼狗的叫声,声音越来越近,李飞发现事情超出自己预想了,想要抽身逃走,余伟兴将他狠狠按压在地上,联防队的人带着狗冲进来,将两个人一起带走,余伟兴的左眼没了,但不影响正常生活和样貌,联防队的罗队长觉得余伟兴这人不错,能处。

    李飞被关进去了,加上余伟兴老板主动进行赔偿,一共十万块,余伟兴觉得,一只左眼换来自己一家子的美好未来,这买卖,值当!

    余伟兴在罗队的介绍下,跟联防队的其他队员都熟络了起来,郭阳年纪虽小,但是脾性最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刚二十出头,很快二人便开始称兄道弟。

    余伟兴拿着十万块钱开了一家建材公司,规模不大,但是靠着这些自己回来这几年培养的人脉介绍客户,总能出人头地的,他这样想着。郭阳便是他第一个客户,郭阳知道他开公司,二话没说交了定金,他爸妈刚好给他买了以后结婚的房子,刚交房还没装修。

    郭阳总在他面前念叨,余哥,真羡慕你,有个那么优秀的好女儿,成绩好,长得漂亮,性格也好,以后我也想生个女儿。

    这是余伟兴第一次觉得余多敏让他脸上有光,他一脸骄傲地说,那你可得努力了,小老弟。

    余伟兴与余多敏父女关系缓和的关键人物便是郭阳,郭阳逢年过节包括自己余多敏生日都会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和衣服过来,余伟兴说,小郭啊,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个儿子?

    余伟兴甚至想过,要是郭阳再年轻个几岁,都愿意让他当自己女婿,直到自己看见郭阳带着女朋友来见自己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想法充满荒唐。

    二零零九年,余伟兴一双儿女都放了暑假,公司运营也不错,他买了一套市区的二手房,三室一厅的,准备等开学了就带俩孩子搬过去。

    父亲种的香樟树上传来聒噪的蝉鸣,中午刚应酬完回家午休,余伟兴刚睡着便被余多敏叫了起来,爸!爸!抓小偷,王阿姨家自行车被偷了,让我叫你帮忙。余伟兴腾地一下从凉席上坐起,还没来得及穿鞋便往外冲,王晴是他家的租客,年轻夫妻俩孩子刚过一岁。绕了几条街才看到小偷的影子,以前在厂子里当保安,这点小身手还是有的,追到后他便和小偷厮打起来,围上来的看客越来越多,他念出了郭阳的电话让路人帮忙报警,余伟兴将被自己死死摁在地上的人脑袋偏过来,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小偷正是前几个月刚搬来这附近,开五金店的徐行,他忍不住骂骂咧咧,徐行你个王八羔子,五金店开不下去了干起这偷鸡摸狗的事了?

    郭阳和另一个队员开着警车赶到现场,给徐行拷上了手铐,余多敏两手抱着王阿姨家的小女儿,手指上还挂着余伟兴的人字拖,跑到现场后,她娇小的身子钻过人群,看到警车灯正闪烁着,右侧后座车门开着,小偷背过身,正被塞入车里,郭阳看到余多敏满脸惊恐,心想她是被这场面吓破了胆儿,于是洪亮的嗓音穿过人群,多妖精,别害怕,我先带你爸回去做个笔录,你放心,人没事儿。

    余多敏只是看到那扎眼而熟悉的红头发,她强忍住呕吐的生理反应,整张脸惨白,抱着小宝宝将整个身子艰难地拖拽向前,说,我来送拖鞋。

    余伟兴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余睿说余多敏将自己反锁在阁楼一下午了,他并未多想,毕竟是小孩子,见到这样的场面难免害怕,但她不应该更为自己的英勇创举而骄傲吗,他这样想着。

    暑假快要结束,余伟兴带着刘美英收拾了东西,准备搬家,余多敏怎么都不愿意搬家,余伟兴将她揍了一顿,便叫来货车把所有东西搬去了新房子,三人来时东西很多,收拾好后,余伟兴突然发现这房子里少了些什么,但他始终想不出答案,心也跟着缺了一块儿。

    乔迁宴定在孩子们开学第一个周末,郭阳有事没来,余睿正式读初一了,四小直升的二中,余多敏吃了几口饭便下了座位,余伟兴爸妈说漏嘴,他才得知余多敏休学了。他气得掀了桌子,整个人冲上去就要揍余多敏,你个小王八蛋,小学都没毕业就休学?你想气死老子?你看老子今天不揍死你。

    亲戚朋友来得不少,三个人合力才将余伟兴拉住,她整个人无动于衷,余伟兴从未如此慌乱过,他总感觉余多敏突然变了一个人,她冷冷开口,学校的东西太简单,我自己在家就能自学,我学一年,跳级,跟我哥一个年级。

    余伟兴半信半疑,余多敏虽然淘气,但以前考试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区调研统考还能拿区第一,他只能放下挽起的袖子,继续坐了回去,转头对着刘美英说,美英,下周末带她去医院做个智商鉴定,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有多聪明,还敢自作主张休学了。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为他刚才的鲁莽与冲动找一个说辞。

    郭阳后来总是以各种忙碌为借口拒绝与自己见面,余伟兴心生疑惑便去找了罗队,罗队说,当时徐行的案子牵扯有点大,报上去没多久就审理了,徐行被判刑了,他们属于团伙作案,就你最早认识的李飞,也是这个团伙的,进了局子俩人就掐起来了,李飞还透露了这个团队除了这个盗窃罪,还涉嫌猥亵儿童,当时搜集证据,郭阳一下子冲动,把人打得狠了,这事儿我找人压下来了,郭阳后来离开联防队了,他家里有关系,听副队说是把他送警校读书去了,以后出来,可就是我们这些人的领导了啊。

    一年后,余多敏成功跳级,和余睿、邱越一起读初二。

    高考结束后,余多敏考了一所湖北的大学,余伟兴奇怪的是,余睿和邱越都考了湖北的大学,余伟权的大女儿余莉在武汉定了居,仨孩子国庆劳动小长假便去余莉家打牙祭,余睿读的计算机专业,余多敏学的人力资源,毕业后,余多敏接受了余伟兴的安排去了余莉公司担任行政,刚好赶上杭州分公司招人,余多敏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去杭州,远离家人的安排与监视,离阿公阿婆也近。倒是余睿和邱越都回来工作了,逢年过节有孩子探望探望,余伟兴也算宽心。

    还没来得及过年,余伟兴突然接到邱越爸爸的电话,挂了电话他便冲到了余家老房子里,他气得拼命砸东西,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另一个人的愤怒中读取出唯一有效的信息,邱越因为余多敏捅了人,进去了。

    余多敏赶回来的时候,余伟兴想也没想,便给了她一巴掌,他扪心自问对余多敏是有愧,但并没有教过她怂恿人犯罪,他的愤怒被她的冰冷稀释了,他就这样看着她当着一大家子人和邱越爸爸这个外人的面,要跟自己脱离关系,要将自己就这样随随便便嫁了。

    余伟兴一夜没睡,白头发多了不少,余睿在一旁陪着他,烟灰缸倒了又装,装满又倒,反反复复倒了三次,余睿安慰了一晚上,他终于在黎明时分沉沉睡去。

    余伟兴为了准备余多敏的婚礼跑前跑后,仪式上,他把余多敏的手交叠在邱越手上,他说,多敏啊,爸想了半辈子,怎么能够跟你和解,却从来忘了低头妥协,爸欠你一声对不起。

    徐荣光一出生,头发便是带着晚霞的色彩的,他从小身体差,医生说头发颜色是遗传,缺乏微量元素,需要多吃有营养的补补。他对儿时能够回忆起来的不多,除了生病就是一直在转学,转学之后也一直生病住院,他儿时的玩伴并不多,但认识的每一个他都记得深刻。

    二零一九年,他大学毕业就进了实习的传媒公司,做电商运营,人生像被塞进了一团海绵,吸走了关于理想和热爱的所有养分。毕业的时候,他回了一趟老家,母亲改嫁之后,生了一个妹妹,刚好赶上妹妹三岁生日。

    灯笼树开满了整个街道,目光所及之处,秋日的斑驳中最耀眼的色彩便是树上的橙红,他抬头看着满树的灯笼,分明的骨架的确像极了灯笼,却照不亮走散的人回家的路,风一吹,日子也跟着掉落下来。

    特殊时期,出行都得戴上口罩,地铁口人挤人,但他连着三天都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余睿,曾经转学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第四天,他在地铁口等余睿,余睿出现后,被他叫住,余睿愣神半天,直到徐荣光摘下口罩,他才能勉强辨认出这个红头发的男人,余睿说,哦,是你啊。没有更多的情绪。余睿急着上班,二人也只是互留了微信。

    徐荣光并不是为了等余睿,他只是想通过余睿要到余多敏的联系方式,他能回想起的时光,与余多敏交流并不多,但她小时候的模样就一直在他心中刻了十多年。

    徐荣光六年级转学到四小,跟余睿邱越一个班级,余睿是班长,都是男孩子,熟悉得很快,每天放学几个人都一起,听邱越说,余睿有一个妹妹,他第一次见到余多敏的时候,瘦瘦的,白白净净,每个周五中午十二点准时在校园回荡起红领巾广播站的声音,她是广播站的成员。

    徐荣光的母亲属于下嫁,因为徐荣光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存下什么钱,家中所有的积蓄留着在他六年级的时候开了一家五金店,母亲天天在店里守着,父亲不见踪迹,他想,或许每一个男人当了父亲之后,都是这样忙碌的,只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徐行每天回家都喝得面红耳赤,一身酒气,回家就开始砸东西。

    他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在五金店后面隔开的小仓库里写作业,母亲在那里给他安了一方小书桌,母亲总说,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人生不会有捷径的。徐荣光每次都点头,他还没有到思考人生的年纪,能够有稳定的玩伴都是超出预想之外的事情。他如往常一样在小仓库写作业,父亲一回来便开始嚎啕,他叫他妈妈的名字,开始摔酒瓶子,把他妈妈拉近小仓库,扒下了裤子,他吓得立刻从桌子生腾起,冲了出去,徐行捂住他母亲的嘴,勒着她的脖子,一个男人的尊严在这一刻被彻底释放。徐荣光身体很差,但是他跑步很快,他总是在一个不经意的黄昏跑出家门,出了大门无非是左右两条路,他想起自己新结识的伙伴,朝着他们的方向用力跑去,要是跑的够快,能不能跑出地球表面,他这样想。

    余睿和邱越正在玩新买的爆丸,他像是一个打扰者,幸而二人好客,同意自己留下来,余多敏过来找余睿的时候,手上拿着自己做的弹弓,冬季的偶有树上栖息的飞鸟,她看起来与众不同,总是不玩儿些正常女孩子该玩的东西,邱越说,多敏,你要干啥去?余多敏朝着几人比了拉弓的姿势,吓得几人疯狂逃窜,徐荣光不知道,但邱越和余睿是见识过余多敏的厉害的,这小丫头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的,邱越边躲便吼,余多敏,你是不是疯了,你能不能玩儿点芭比娃娃这种正常玩意儿,信不信我把你丢井里去。

    余多敏看了一眼视线尽数落在自己身上的徐荣光,余睿,他是谁?你们最近怎么都不带我玩儿了?

    余睿能够从余多敏对他的称呼中判定她的生气等级,要是直呼全名,说明这小姑奶奶随时都有可能作妖,要是笑着叫哥,说明对自己有事相求,余多敏就是这个大院子里的混世魔王。

    邱越只是想吓吓余多敏,后面把她惹哭了,任何年纪的男性对于女性的哭泣都是手足无措的,几人只能放下手中的爆丸,陪着她出去打鸟。徐荣光和余多敏第一次相处的经历,以被她揍了三次而告终,不过幸好他跑得够快,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徐荣光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路上漆黑,但他也不害怕,比起要回的家,一切的陌生人和事物都显得好亲近得多。他回家的时候,母亲眼角还留着紫红的淤痕,父亲跪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求她原谅自己。徐荣光对婚姻并没有概念,只是后来明白的时候,才告诉母亲,妈,要是我早点懂事,我早就劝你离婚了。

    徐荣光添加了余多敏的好友,可是她就像失忆了一样,完全不记得自己的童年记忆中出现过自己,他说,余多敏,你现在还像小时候跟个母老虎一样吗?对方久久没有回复,第二天只回了一个省略号。徐荣光说不清楚,他感觉余多敏变了一个人,一个爱笑又纯净的女孩子,怎么变得沉默寡言了。徐荣光不甘放弃,他天天给余多敏发消息,试图让她想起来什么东西。余多敏说自己从小记性就好,完全不记得有徐荣光这么个人。他开始给徐荣光描述自己小时候的样貌,微信那头的人很久都没有回复,她说,她想起来了。

    徐荣光不太理解,余多敏大多数能提到的都是自己的父亲,他与自己父亲的交集似乎也在那一年戛然而止,他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他说,我妈改嫁了,生了个女儿,我爸没有再婚,就这样一直耗着。余多敏说,活该,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有妻子孩子,他不配。徐荣光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弄得不知所措。他开始不停转移话题,他说,他想见见她。

    六年级刚毕业的暑假,徐荣光回了老家一段时间,母亲也跟着回去了,父亲一个人在看店,毕业前,他有一天拿着一沓百元大钞回家,高兴地跟母亲说,自己在外头做生意挣到了钱,以后还会挣到更多,母亲问他做什么生意,他总是支支吾吾,年少的徐荣光看到父亲拿着这些钱的时候,脸上出现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喜悦,他想,或许他们家的日子也会好起来的,父亲也会变得像个父亲,像个丈夫。

    母亲接到电话便带着徐荣光回去了,父亲进去了,徐荣光一直不知道原因,但是母亲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两个人都很平静,他不懂离婚的概念,他和正常孩子一样,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苍老了很多,遗传的红头发,头发变白也显得与众不同,像是干枯的草,发黄蓬松,他是一瞬间在徐荣光心中苍老的。徐行说,儿子,爸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你长大了,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考虑后果,爸这后半辈子都拿来赎罪都不够。徐荣光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进去,母亲也并没有告诉过自己,只是这话他听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徐荣光每天仍然在那个地铁口见到余睿,他说,你妹妹不记得我了。余睿说,想不到你对余多敏还这么惦念,小伙子加油啊。

    邱越是直接红着眼冲到徐荣光公司的,那眼里的猩红与他头发的红截然不同,带着更多死亡的气息,邱越带着水果刀来,找到他的位置,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锐利冰冷的刀子便在自己的左下腹搅动着,迷迷糊糊中,邱越说,徐光荣,你跟你爹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们徐家人都该去死!

    徐荣光母亲坚持不同意私了,最后结果出来了,两年零七个月,邱家赔偿了所有医药费。徐荣光后来再给余多敏发消息,发现自己被拉黑了。他记得她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一张玩具枪的图片,配文:这么多年搜罗的最像真的一把,每天对着仇人的照片练枪法!

    徐荣光评论她,难怪你打小不爱玩儿芭比娃娃这种东西,看来骨子里就是个男孩子啊。没多久,朋友圈收到她的回复,简单的四个字:你是仇人。

    徐荣光醒来的时候,逼着母亲告诉自己真相。

    他发现跑得再快,自己也没有办法离开地球,连生活的泥潭也离不开,父亲那番话,他记得很清楚,只是这一刻开始,还有另一个叫徐荣光的,跟着一同忏悔。

    郭阳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觉得生命很轻,轻到只剩户口簿上薄薄一页纸。舅舅家中无子,收养了他,一直当成亲生孩子照顾着,读小学开始,他也遂了舅舅舅妈的意开始叫爸爸妈妈。郭阳家里条件不错,肇事者最后的赔偿都被小心珍藏着,直到米青青第一次跟他回家,他爸便把银行卡郑重交到了他手上。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妈妈怀上孩子,他一直想要个妹妹,全家人对于生命的欢喜都悬浮在偌大的房子里。老俩口怀上这个孩子不容易,怀孕七个月,还在亲自上街买菜,照顾着一家人的饮食起居,下过雨,菜市场的路变得泥泞,菜贩子的缺斤少两让一个即将临盆的中年女人怒火中烧,她始终觉得他们是看她怀着孩子一个人出门才被欺负,一番争执过后,她被推倒在地,好心人将她送到医院,孩子还是没有保住,郭阳觉得,自己跟妹妹缘浅,虽然不确定母亲肚子里的小家伙是男是女,但他就是愿意相信是个妹妹。

    父母性子温和,只是索要了应该要的医药费,母亲出院后便在家中供了个神龛,每天烧香拜佛,也不忘给郭阳供上一串黑曜石的串珠,一百零八颗,每天都对着神龛作揖祈诵。

    郭阳喜欢体育,但是文化课简直没法入眼,他相信了上帝给他开了一扇门就会给他关上一扇窗的说法,高中便是自己文化水平的极限了,毕业后,自己便跟着去了联防队,罗队对自己很好,那些影响市容市貌的人和事儿,他们都能管,如果自己早些年就能进来,说不定还能见到自己的妹妹。

    刚进来的时候,每天要花半天的时间操练,要学的东西不比在学校少,罗队第一次带他出外勤的时候,就是个分量不小的案子。工业园区里的一个电焊厂,两团黑影扭打在一起,动作不够利落干净,所以两个人都伤痕累累,众人拿着手电筒照了过去,才将躺在地上的李飞擒住,这是郭阳第一次见余伟兴,他瞎掉一只眼睛,或许正是因为他瞎掉一只眼,他才追着要和自己拜把子,明明二人相差足足一轮多,叫叔叔都是不过分的,称兄道弟的行为细论起来,他郭阳也是不吃亏的,便默许了这件事。

    余伟兴热络地邀请他去自己家接井水,蓝藻的事情搅和得大家生活影响不小,他虽然不好意思,但架不住余哥过于热情,便拎着桶去了。

    他在余伟兴家认识了余睿和余多敏,他有些好奇,余伟兴为什么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大儿子身上,明明小女儿性格方面与他更像,不过这个小丫头还挺可爱的,一紧张说话跟吃了螺丝似的,后来也就任由其叫着自己小郭了,郭阳算过,他刚好比余多敏大七岁,当个叔不亏,倒是想起了如果自己妹妹顺利出生的话,应该和她年纪出入不大。

    余多敏的精力好得像是在身上装了一个永动机,他见她的每一次,也从未见她玩儿过正常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听余伟兴说这丫头刚加入了舞蹈队,变得愈发爱美,郭阳的认知里很简单,学体育也好,学舞蹈也好,都是体力活,身体最重要,可这丫头实在是抽条得厉害,恰好自己工作的地方就在她学校旁边,每天都会给她捎上牛奶和零食。

    郭阳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去看余多敏的时候,她正在阁楼的窗户边发呆,他突然一跺脚,把小丫头吓哭了,他嘲笑她,多妖精,你胆子真小!余多敏跑过来一拳头揍在他腹部,跟蜻蜓点水似的,她说,小郭,你打扰我看月亮了。他顺着她刚才看的方向望去,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他听说过看日出和日落,勉强和小女孩子喜欢的浪漫挂钩,喜欢看月亮是个什么神奇的习惯?他说,多妖精,你确实天赋异禀啊,改天送你个日记本吧,我小学的时候,班上女同学都爱写日记,写写日记什么的,老发呆影响大脑发育。

    余多敏回避了他的话题,抓着他的手,泪眼汪汪望着他,小郭,我哥和邱越哥最近都不带我玩儿了,他们有新的小伙伴了。郭阳好奇,他们俩男孩子,带你个小女孩儿,行事多有不便,你不懂,不过你跟他们一起能玩什么?余多敏回忆地很认真,回答着,我们一起看奥特曼,玩悠悠球什么的,小时候还一起躲猫猫,不过现在大了有点幼稚了。

    郭阳不忍心拆穿一个女孩子的所有用心,但实在太好笑硬是把脸憋得通红,他下楼爬上香樟树折了一支分叉的树枝,找到她家的美工刀,给她做了一个弹弓,他说,玩儿这个吧,我小时候爱玩儿,明天我调休带你去游乐场玩儿吧,不带他们,谁让他们不带你玩儿。

    郭阳很喜欢揉余多敏头发,发亮多,又黑又软,每次揉得起劲儿,要不了多久就炸毛,余多敏炸毛的样子就像真的现形之后的妖精。他拉着她的手,往游乐场走,路上有一个很大的石头,他说,小心点,走路看着路。余多敏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他,小郭,你说,遇到大石头,是应该跨过去,还是应该绕道而行?他一直惊讶这小丫头不简单,但这个颇有哲学意味儿的难题确实把他考住了。他把她抱起来,双臂逆着将她整个人艰难地换到自己后背上,她很自然地用双臂搂住他脖子,他说,生活里,总会有很多大石头的,我背着你跨过去不就行了,我腿比你长。余多敏就这样随意地揪着他头发,小郭,你也有机会栽我手上,我给你头发弄成个鸟窝咋样?郭阳一直笑,时不时走路掂她两下,吓得她赶紧收拢双臂。郭阳心中一直好奇,他从小最不喜欢别人碰他头发,高中同学摸了一下他头发,他把对方揍得流鼻血,到了余多敏这里,好像那些准则也变得跟着轻飘飘的了。

    郭阳真的给余多敏送了一个日记本,红色鞣制的,看起来挺复古,余多敏觉得他审美水准很高,他问余多敏以后长大想做什么,余多敏说,我爸妈老揍我,有一次揍了我还不让我吃饭,我哥给我买了一个面包,面包吃起来很硬,都咽不下去,但是吃到里面的奶油后,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所以我以后长大肯定是要给自己开个西点铺子的,每天吃不完的面包。郭阳想起学生时代老师问每个学生的梦想,他说他要当宇航员,去月球看看,梦想不分贵贱,这么想想,余多敏看的月亮还是挺好看的。

    余多敏五年级开始突然长得很快,但怎么都长不胖,郭阳每周都买牛奶过去,但并不知道都被余睿喝了,有一周他没有如约去余多敏家,职高最近外面很多小混混,他们被派过去巡逻执勤,一帮骑摩托车的毛头小子时常在校门口堵人,有一天刚好被他赶上他们堵住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学生,他拿着电棍冲上去,把那群小伙子赶走,白裙子一直跟着他,他说,别跟着我了,赶紧回家吧,最近不太平,放学跟你同学结伴回家吧。她伸出右手,我叫米青青。郭阳并不太喜欢跟其他人发生肢体接触,但出于绅士风度还是将米青青送回了家。

    后来米青青总是去联防队堵郭阳,久而久之,在队员的起哄下,米青青成了他的女朋友,她读书晚,高三的时候已经十九岁了,已经过了早恋的年纪,但郭阳后来才发现,除了智商跟余多敏有些差距,米青青不论是性格还是说话方式,就连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习惯都跟她如出一辙。

    郭阳带着米青青去余伟兴家吃饭,余多敏看到米青青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还以没胃口,心情不好等原因避开和二人的眼神交流,余伟兴说,多敏,这是你郭叔叔的女朋友,米青青,叫人啊。余多敏憋了半天,最后只冷冷地喊了一声,米大婶好。米青青和郭阳回家后,问他,这个小丫头怎么,有点刻薄?郭阳听到关于她的任何话都会不自觉开始笑,正常的,咱们本就大不了她几岁,她最早就不甘心叫我叔,叫你婶也是情理之中,说你俩一样大都有人信。米青青被他的话逗笑,并未多想。米青青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跟余多敏的分量相比的,他早就将余多敏视如己出,她理解在他心中,一个人承载了一家人生命重量的进程中,余多敏便是那个除了他现在父母外唯一的亲人。

    徐行进去后,怎么都不愿意坦白,直到李飞和他打了一架,李飞再将他那些恶心人的勾当全盘托出,他配合全队的人开始每个辖区的路口监控一个一个查,徐行的骗人手法很简单,每次都会跟年轻的小女孩说,叔叔带你去逛超市,给你买好吃的,郭阳一开始庆幸余多敏这孩子打小聪明,自己又从来不缺了她零食吃,不至于遇上这样的歹徒,可直到副队拉着他去看余多敏家附近体育馆的监控。监控只拍到体育馆门口,余多敏和一大帮小孩子跑进去,不多时徐行也跟了进去,出来的时候,邱越背着头发凌乱,近乎晕厥的她,他感觉整个人身体中被抽走了什么,步履维艰,她看起来像是身上最灵气那一部分灵魂被抽走,只剩一具娇小的躯壳。徐行在问询室,指着监控上的余多敏,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队里三个人冲上去去拦,才勉强拦住郭阳,徐行被打得半死,罗队保下了他,但他也再不能继续任职。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个月,头发长而凌乱,胡子成了须捻,他没有机会保护到自己的父母,自己即将出生的妹妹,就连最珍视的余多敏也没有护住,他每个夜晚坐在床边看着月亮,他发现大多数时候,月亮都漏了一个大洞,在缝隙里,他看到余多敏时哭时笑,米青青照顾了他两个月,她带着余多敏休学了消息回来时,他死灰复燃,看着圆满的月亮重新燃烧起来,他求着父母给他办理了复读手续,去了警校,那个跟了他十余年的佛珠,被他打包,加上新买的一整箱日记本,委托米青青送去了余多敏家。

    他和米青青结婚当天,余多敏并没有来,一九年得知了她去了杭州,不愿意再回来的消息,他倒是坦然笑了,换谁也不愿意回这膈应地方,米青青收到她结婚的请柬时,他心情大好,拉着米青青彻夜酣饮。

    余多敏结婚那天,郭阳以有事推脱了,他开着车,将车停到酒店两个街区外的路口,隔着远远的,看到她穿着婚纱走上台,只是一个背影,心中的月亮又重新恢复了完整。

    邱越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爸定了个星级酒店大摆筵席,老邱家的男丁里也有大学生了。邱越的寸照由他本人亲自磨皮美颜,被他爸发给广告公司做了十个两米高的门型展架,摆满了宴客厅。一家人高兴,便任由这帮步入大学的孩子胡吃海喝了,喝了半斤白酒后,他感觉胃里不够通泰,连着大脑都有些堵塞,一定是喝少了,他用牙齿利落地咬开啤酒,举着瓶子,挨桌挨桌敬过去。最后一桌才轮到余家人,余家阿公阿婆喜静,并没有赴宴,倒是余伟兴和刘美英穿的隆重,仿佛他们才是今日主角的父母。院儿里一下子出了三个大学生,虽不稀奇,但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邱越手握啤酒瓶子细口处,走到余家一桌,开始了自己慷慨激昂的发言,我告诉你们啊,在你们老余家,可是必须给我邱越大人留个位置的,我比你邱越更像余多敏的亲哥,更比你余伟兴更像是她亲爸,至于美英啊,美英,要是我早生个二十多年,你还不如嫁给我!

    一番陈词过后,一桌人,除了余多敏埋着头笑,余家其他人脸黑得能直接当炭烧了,余睿站起身来,直接绕到邱越身后,捂住他嘴巴替他打着圆场,爸妈,他就是喝多了,别听他瞎说。邱越被捂住嘴后,胃里更加难受,呼吸也变得滞涩,腮帮子里是胃里窜出的浊气,他用力挣脱开余睿,将他一把推回到座位上,一桌人的视线全部吸到他身上,只有余多敏期待着他能充分发挥生物的多样性有着更多精彩的表现。邱越把空出来的手搭在余多敏肩上,多敏,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放心,就算你以后嫁不出去了,哥在,你邱越哥娶你,八抬大轿给你娶回家,羡慕死这些瞎眼的!

    邱越爸听到动静离着两桌的声音很快穿了过来,你个小赤佬瞎讲什么东西,给老子滚过来!邱越置若罔闻,长长呼出一口气,准备继续指点江山,邱越爸也不知何时腿脚变得如此利索,跑了过来,满宴厅追着邱越跑。余家一桌人,别的宾客继续埋头吃着,只有余伟兴脸涨得通红,他知道,邱越说得句句实话,他这个父亲就是不称职的。人不能避免尴尬,只能不停喝酒来麻痹自己被一个小自己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的戳中心中痛楚的怪异。

    席面结束过后,几个年轻人跟着邱越一起去了KTV,余多敏始终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也不喝酒,端着一杯热柠檬水,不停往肚子里灌,邱越趁着热闹,按下了暂停键,轰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耳朵一瞬间不适应,安静是诡异的。邱越拿起话筒,走到余多敏面前,特意站得板正,像极了正在军训的模样,他拍了拍胸脯,随即又敬了个军礼,紧接着是长达十秒的九十度鞠躬,余多敏就这样无奈看着他,再难有更复杂的表情,邱越说,我多敏姐,老余家嫌弃你是拖油瓶,不要紧,只有我邱越是真心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别说大学了,连个职高都考不起,我替我老邱家上下十八代真心跟你说一声,谢谢!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继而是再次长达十余秒的九十度鞠躬。

    余多敏起身上前掺着他,邱越哥,我送你回家。邱越跟着余多敏走了,余睿帮着继续招呼其他同学。

    还未读小学的时候,邱越有一回路过余多敏家,看到她正拿着放大镜聚太阳光,灼烧地面上干枯的树叶,他看了好一会儿,只是感觉这丫头比他脑子好用,于是后面每天都来拉着余多敏出去玩儿,邱越爬上石榴树下不来,余多敏二话没说爬上去,把他拉下来,教他怎么下树。余多敏教他怎么兑肥皂水吹出更多的泡泡,教他怎么用沙堆捏出城堡。余睿回来的时候,邱越渐渐发现老余家重男轻女这一事实,玩啥都捎带上余多敏,一开始他是不太乐意跟余睿玩儿的,但是他的奥特曼是真多,他看过的奥特曼基本上余睿都有,怎么也是经受不住这种诱惑的。刚带余睿玩儿的时候,余多敏闹着过家家,余睿不同意,邱越只能从中周旋,余多敏当爸爸,余睿当儿子,邱越自己当妈妈,余多敏把沙土混了牙膏哄骗着余睿吃了一嘴,邱越顿时明白,余多敏这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院子里的平静生活是被徐光荣一家搬来打破的,徐光荣身体差,邱越素来有着行侠仗义小霸王之称,便和余睿捎带着他一起玩儿,正是因为徐光荣的加入,他意识到余多敏是女孩子,孩子长大了,男孩子玩儿的东西再不好什么都教给他了。四年级带着她一起看奥特曼已经是他作为男性原则里的底线了。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徐荣光,也不知道以前是在哪里念的书,对于人体构造等都有自己独特见解,这些话他一个男孩子听了都羞赧,所以便更少带着余多敏了。

    徐荣光跟余睿和邱越开玩笑,余多敏这个小妖精,等我长大要是她单着,我就娶她,好好磨练磨练她这个坏脾气。余睿脸上是一些愤怒的错愕,邱越想也没想一拳便抡了上去,他没敢打太狠,毕竟徐荣光是个病秧子,就是这话他咋听咋不顺耳,打完还不忘警告,没大没小的,余多敏嫁不嫁得出去,要嫁谁,她爸她哥在,就算他俩不管,也得先过你邱爷爷这关,下次再说这种话,老子还打你!打完后他又觉得自己过分了,把自己最珍爱的爆丸送给了他。

    每周六晚的玩乐时间,已经变成他这十多年的习惯了,他兜着底,玩什么都是余多敏说了算,躲猫猫这个游戏他们足足玩了五年,每次余多敏都会躲在废弃的游泳池里,后来填上了长了杂草,倒也确实是不错的藏身之处,他一直知道,但从来不告诉其他人,余多敏除了阿公阿婆,爹不疼娘不爱的,只有邱越珍视着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六年级毕业后,邱越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怎么都不情愿再赴周六之约,余睿没去,徐荣光也没去,无奈余多敏这小祖宗说话极其刻薄,句句戳着自己的心窝,他说,余多敏,你天蝎座的吧?余多敏摇了摇头,我仙女座的。他答应陪她去,但这是最后一次了,院子里其他孩子也会逐渐长大的,该把躲猫猫这个神圣的游戏传承下去了,一帮毛头小子,确实没啥好玩儿的,他只能躲在角落里,拿着自己的游戏机玩着俄罗斯方块。月亮很圆,他看了一眼时间,都快九点了,其他小孩子也陆陆续续回家了,只有余多敏迟迟没有出来,这小丫头不会是躲在草堆里睡着了吧?他这样想着,身体比大脑更快,已经朝着游泳馆的方向走去了。他找到余多敏的时候,整个人从未有过的难过、愤怒、失落,她身下的裤子被褪到膝盖下方,整个人躺在草堆上,头发凌乱,浑身抖动,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他想起来时在拐角处见到徐行,还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但他怎么都没想过,刀有时候就是会落在无辜之人身上的,他给余多敏整理好衣衫,背起她慢慢往外走,边走眼泪边往下掉,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眼泪,余多敏虚弱地说,邱越哥,求你,别告诉我家里人。他只能重重地点头,年少时期一起背着共同秘密的人总能被命运绑得更紧,他正是这时候渐渐和余睿也不像之前那般熟络的,余睿一家搬去了新房子。

    余多敏辍学了,刚开始阿公阿婆天天以泪洗面,孩子天天躺在床上不吃饭,就坐在阁楼看月亮,或许她把最后的快乐都揉进了月亮里,他初中要住校,一周回来一次,刚开始,他跟他爸说延迟一个月去学校住校,坚持每天晚上回来陪余多敏吃饭,阿公阿婆也总是会多做一些饭菜,渐渐她开始愿意开口说话了,不再整日以泪洗面了,他才放心去住校,住校第一周回来,他看到她瑟缩在墙柱的角落,双眼里的活力被抽走,她就这样麻木重复着用手指在墙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印记,扣完后她又不自在地摇着手指头,他看到她指甲缝里还有着灰白的墙灰,于是找来她家的指甲刀,但被她一把推开,她什么时候力气变得这么大了呢?但是,他太想哭了,他答应了余多敏,收走了所有指甲刀,看着她将自己的手指头咬得磕磕巴巴,死皮被她倒着扯下,十指上的血痕还没干透又添了新的。他知道,她不愿意让余伟兴一家知道这件事,阿公阿婆更拗不过她,也只能将这些事情瞒了下来。

    渐渐地,他把自己六年级的书全部拿来开始给她讲课,起初他觉得她开小差,但不忍责怪,后来才慢慢发现她完全都会了,做题的速度更是比自己当年快很多,正确率也高,后面他撞着胆子把自己初一的书拿来给她看,尤其是地理,她看得爱不释手,他问她,你以后最想去哪里?她想了想,笑着说,月球吧,我没有那么高远的决心去其他行星,月球,好像离我最近,要是科技足够发达了,以后结婚,我一定要和我的另一半去月球度蜜月。邱越就这样傻傻看着她,听得似懂非懂,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自己这个年纪都没怎么想过婚姻这种事,在她脑海中竟然已经有了宏远的蓝图。他说,邱越哥带你去。

    邱越是怎么也没想到,余多敏靠着自己自学的初一知识给自己补习,初一结束后,自己居然在全班排名前十,余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打小抄了。邱越只是高兴,初二的时候,就可以和她一起继续念书了。

    每次米青青来家里,余多敏都会激动得跑下楼,但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送日记本和其他零食,郭阳都没有来,邱越曾经好奇过她日记本里写的东西,但忍住没有看,他猜测,这么久了,一定每一天都是新鲜的疼痛吧。余多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将一串他叫不出名字的串珠戴在手腕上,绕了五个圈,还是显得松松垮垮,他见郭阳带过,他能理解,遇上余伟兴这样的父亲,郭阳都比他更尽职,只是这么久了,郭阳一次也不来看她,他心中不免怀疑。他趁着米青青看完他的功夫拉住她,米青青很实诚,什么都说了,邱越听完后眼眶濡湿,要是他再大个几岁,他也会冲上去把那个人渣打死的,不死不足以解恨。但他一直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没有把郭阳的事情告诉余多敏。

    邱越高考成绩出来后,想也没想,便和余多敏填了同一所学校,他一开始也好奇过,余多敏怎么会发挥失常,只考了一个二本,余多敏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数学解答题第三题开始后面全部空着,就是余睿有些跟踪狂的意味在里面,也跟着报了湖北的大学。

    大学毕业后,他架不住老邱寻死觅活勒令他回来工作,不过余多敏选择在杭州工作,离得也近,每周都可以去看她。他接到她电话那天,正在外面谈客户,电话里她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微信上她发来徐荣光和她的聊天记录,他扔下客户就跑了,先是打电话劈头盖脸把余睿骂了一遍,再问他要了徐荣光的工作地址,打着出租车便去了,他没有意识到整个路上他眼睛血红,手里没停着给她发消息安慰,上了楼,他只能看到一个怪物生下的长大了的小怪物,怪物是会吞掉女孩子的笑容的,他知道她这么多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亲自教会这世上最纯净的女孩子抽烟来缓解痛苦,水果刀扎进去的时候,他不断搅动着,被一旁的人拉开,送去派出所,他也不忘死死瞪着奄奄一息的徐荣光。

    余多敏每周都来看他,给她讲新鲜的事情和笑话,仿佛受伤的那人是他,他庆幸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至少这一刀扎得值。他出来那天,她顶着烈日来接他,万物有时候会被一种复杂的感情磨得失色,仿佛那个天地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还有她手中晃动着的红色户口本。

    邱越亲自去郭阳家送了请柬,但请柬上写的是米青青,他只是替她再去看郭阳一眼,郭阳和米青青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幼儿园了,很可爱,米青青让孩子叫他叔叔,而不是哥哥。结婚前一天,他没有叫任何朋友彻夜狂欢,守在老房子里,看着两个纸箱子,学着余多敏的样子坐在窗边看着月亮,乌云走得有些快,月亮时明时暗,左手边的箱子里,是余多敏交给自己的这么多年的日记本,毕业后她便不再写了,另一个箱子里,是他这么多年一直尝试让她接受剪指甲这件事最终都无功而返收回来的指甲刀,有些上面爬满了悲伤的锈迹,爱和恨也变成了无理的是非题。

    夜深了,他准备收拾收拾行李,他曾答应陪自己的妻子去月球蜜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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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月亮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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