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他最近喜欢看月亮。散发着珍珠般光泽的月亮,在黑色云朵的缝隙里穿梭,就像一个女人被人撕破天鹅绒晚礼服后暴露出的乳房。
他静静地看着月亮,不眠不睡,没有原因。也许他早就忘了原因,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去回忆原因。但是月亮就是一台放映机,自动播放着阴柔绵软的往事胶片,让他不由自主地被回忆击伤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毕竟,太多的悲欢离合,不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
17岁的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那个女孩,有一头如瀑的长发,直落落地倾洒在腰间。每当她低头浅笑,靥上就开出两朵桃花,使得语文成绩从没及格的他无师自通了徐志摹的那句绝妙好辞: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你像个仙子——他只会给她写这样的情书,但是永远寄存在心头。
我会保护你——他怕那些满脸青春痘的坏家伙在回家的路上骚扰她,总是一放学就一言不发地拿起她的书包,走在她的前面,到了她家门口,再默然把书包给她,继续漠然地走开。
她是一个好学生,能歌善舞,英语课代表,年级前十名,又写得一手好文章。他是门门功课的“零蛋状元”、老师嘴里的“垃圾”、同学眼里的“异类”。他唯一的资本就是两只打架打出来的铁拳头,还有一道伤疤,印在他脸的左颊,是被“哥们”砍出来的。他很少和她说话,且在她面前总是习惯低着头。但是在他的保护下,她成了这所“流氓成风”的中学唯一没有被骚扰历史的“校花”。
直到那一天,他发现身前的座位头一次出现了空缺。他熬到放学跑去她家,才知道她的父母在出差途中遇到了车祸,双双遇难。她倒在他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他的心砰砰乱跳,脑子被突来的喜悦充荡成团,内心也同时沉浸在哀痛的海洋。于是他安慰了她,扶她躺下,给她搭上了被子。看着她那苍白如水仙般的小脸,他感到了日后的责任重大。从此,他和她形影不离。
他们每天朝夕相伴。上学前,他来接她。放学后,两人一同回到她家。他做饭。她写作业。他手艺很好。他做什么饭菜她都像小馋猫似的吃光。刷完碗筷后,她复习功课,他就带上门回自己的家,继续面对父亲的冷眼和母亲的叹息。
转眼间,名牌大学的通知书飞到了她的手上。这不但没有消褪她眉头的忧虑,反而加重了她眼中的忧郁。他笑了:不要担心,不要不开心。我去南方打工,给你挣学费。你一定要好好上啊,就当替我也上了。她还是没有笑。他继续逗她:别为我叹息。我这人就是把吃奶的劲都卯上,也沾不上大学的门槛。我就是一个在江湖上闯荡的料。你看,你能文,我能武,将来咱们的孩子还不是文武双全?!她红着脸笑了,用拳头去捶他的胸膛,他装模作样地连连“惨叫”……
然后,他南下,她北上。从此他二人分居两地,过着鸿雁传书的相思生涯。每个月,他都要给她汇一笔钱,那是他工资的二分之一。他不愿意让她过得苦。女孩子要有漂亮衣服穿、有流行化妆品用。他要让她活得舒适。可是他经常靠吃着方便面、穿着十块钱一件的T恤就度过了一个夏天。唯一让他满意的是她的来信,从没有半点伤感的记录。
如此这般就是两年。
两年的作用是什么?就是让一个毛头小伙子体会到生存的艰难和没有文凭的悲哀,甚至还会令他由轻狂孤傲转向深沉自卑。
他越来越感觉到他与她的差距。寒暑假的相见,再找不回那个柔弱无助的她,面前这个气质高雅的女大学生,他好象又产生了初见她时的自惭形秽。但她感觉不到,还在他面前撒娇。他表面应承敷衍,心里翻江倒海。
终于,他试探着问:大学里有人追你吗?
她笑着说:一打。他的微笑顿时凝固。
如此优秀的她,怎么能少得了追求者。那些文科生、理科生会用怎样的进攻方式?会制造怎样的温情浪漫?大学,那是一个边边角角都写满了爱情童话的环境。他拙劣地继续试探,终于伤到了她。她满含泪水,提前回校。他没有挽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挽留。
花开花谢,月缺月圆。他慢慢攥了点钱,开了一家时装店。每个月,他照样给她寄钱。虽然每到下个月,他都会收到退寄回来的钱。但是这已经成了习惯。他偶尔还能收到她的信。她现在过得不错,在首都一家五星级的大酒店里实习,估计毕业后会成功在那家酒店作公关经理。他渐渐放下了心,随即迁移了住址,和她断了联系。只是在早晨照镜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眼角的那缕忧郁,已经升华成一抹曾经沧海的男人味。颇能电倒不少洗头女、打工妹,包括中年妇女。但他只对梦中“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的她念念不忘。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去北京进货,偏偏就在西单撞到了她。
她变了,那清汤挂面的直发已被浓密卷曲的大波浪代替,浓重的紫色眼影令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透明纯净的小仙子。她在一身价值不菲的皮草包裹下格外靓丽,却也格外俗气。他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强忍着微笑问候。她嫣然一笑,原来她已经辞退工作了,现在在那片著名的花园别墅里休养生息。
结婚了?他问。
她不置与否,只是不时发出银铃般清脆、清脆得刺耳的笑声。
她以前笑是不会露牙的,现在她为什么笑得如此放肆?他想起了前不久看过的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当时没怎么看懂,现在却深深体会到了振保再见娇蕊的悲哀。一旦发现深爱的女人失去了幻想中的美好,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他和她找了家酒吧,坐下。他请客,她叫了杯“红粉佳人”。一杯闪着琦媚色泽的液体,在那透明的杯子里旋转,在那养了水晶花指甲的玉手中晃悠。她喝着喝着,就醉了。他没醉。多年的商海打拼早已磨练了他的酒量。他看着她在酒精的作用下崩溃,哭诉自己已经是一个大款包养的情妇。那个男人,四十多岁,有着肥大的肚腩和发亮的秃顶。但是没关系,他有钱。钱是个好东西。人活着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吃穿住行?
他听着听着,胃里开始难受,他去了洗手间,大吐。他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还是恶心。等他出来时,她已经伏在桌上昏昏睡去。他抱着她,把她塞进车里,送到一家酒店。他把她放倒在床上。忽然,她的眼睛睁开了,两只细软的胳膊像蛇一样缠住了他的脖颈。她在他的耳边喘息:要我吧、你要了我吧、你为什么不要我……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使劲挣扎出她的怀抱。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看样子十分清醒也十分愤怒:你到底爱过我吗?他被这句话震得半身发麻。他逃出了那家酒店,他逃出了这所城市……
终于,他结婚了。
这年,他三十岁。新娘子二十岁。他娶的是他店里的营业员,默默地跟了他三年,长相平平凡凡,但是利索能干。婚后的日子,过得平淡没有滋味。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可是在她死后三年的忌日,他们的高中同学、她的大学同学在光顾他服装店时与他相逢。两人酒后长谈,他才得知了她的悲惨故事:她在那家大酒店实习的时候被那个大款迷奸,事后又被拍了裸照。她无知怯懦地成为了人家的情妇。可是款哥只把她当作泄欲的工具,等她怀了孕后却逼迫她去医院堕胎。她不肯,他就将她扫地出门。她租间小屋,节衣缩食地等待孩子来临。可是因为难产,死在了手术台上。
他推算时间,她怀孕三个月时正好是他那年去北京进货的时候。
一切真相大白。
他号啕大哭。他第一次哭出了这么多的泪水、他第一次哭得这么大声。
他的一生只经历过这一场爱情。随着她的死,他的七情六欲也逐渐磨灭,伴随着剪不断的家庭琐事、离还乱的鸡毛蒜皮。他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消极,真的成为了茫茫人海里一粒可有可无的沙子。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出闹剧,就像这阴晴圆缺的月亮,让你永远猜不透,即使是你曾经自以为了如指掌的爱情。
【注】本文由听《白月光》生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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