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晏相识于15年前。那年，他11岁。他由舅舅领着，两个人双膝跪地，面前放一张破席，席面上有一张一米见方的白纸，用毛笔写着歪歪曲曲的字迹。大意是家中贫困，实在无力养活这个孩子，乞怜好心人收留。
前天刚下过雪，地上的雪还未来得及融化，两个人就跪在雪地里，蓬头垢面，衣衫破烂。那天恰好是集市，人来人往。他们像一个巨大的活体广告，吸引了一茬接一茬的人们驻足围观。有的在埋怨孩子父母的不负责任，有的可怜孩子的不幸身世落泪，伴随而至的是声声唏嘘嗟叹。陈晏的舅舅可怜巴巴，不厌其烦的诉说着孩子苦命的身世，浑浊的眼光在围观的人群中不断的睃寻，想赶快为孩子寻找一个主顾。陈晏把头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蛋，他生有冻疮的两只手在不停的来回揉搓，单薄的身体在寒冬里打着寒颤。
此事如同一个雪球被狂风卷起，继而在空中四散开来。附近的几个村子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可怜孩子的存在。村西头有一个王姓人家，生有五个女儿，但一直苦于想要个男孩而不得，便有了收留陈晏的想法。但碍于孩子的岁数有点过大，怕养了不亲，一直在犹豫，向左邻右舍征求意见，怎奈禁不起众人怂恿，勉强收留了陈晏。
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着落，他好歹有了吃穿，不再是初见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那时我已上五年级，陈晏还没有来得及进过一天学堂，他的养父便决定让他进学堂念书。他的到来引来了全班学生的哄堂大笑，他的个子在一群初入学堂的孩子当中鹤立鸡群，是突兀般的存在。他分外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勤思苦学，但美中不足的是同班的孩子，没人能和他玩到一块去，都把他当成一个异类，六岁的年龄差距足以让他们之间存在微妙的隔阂。
他家住在村西，学堂坐落在村东头。他每次上学，总要走上很长的一段路，沿途要经过稀稀落落的庄户人家。村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有不怀好意者，见他从门前经过，总要用言语挑逗他一番。似是不至于此，便无处安放躁动的灵魂。陈晏见人拿他开涮，倒也不恼，依旧笑脸相迎。像是一阵寒风吹过，从未在他内心吹起一丝涟漪。
十二三岁的年纪，是一个孩子最敏感的年龄。我不知这所谓的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会对当时的他产生多大影响。即使事隔多年， 我小心翼翼地问起那段过往，他倒云淡风轻，笑意灿烂，影响肯定是有的，但那些存在的些许负面不足以掩盖生活对他满满的给予。不再风餐露宿，不再食不果腹，不再目不识丁，他就觉得是生活对他莫大的恩赐。
他辍学了，原因不得而知。在五年级的上半学期念完后，我在门前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是身心遭受摧残，无法再有读下去的勇气，还是家贫，没有念下去的资本，抑或是两者都有。我固执的以为前者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后者。扪心自问，我没有在那种环境之下，仍有对生活满怀希望的毅力。或是在他人投来嘲笑和鄙夷的目光时，仍无动于衷，笑意满满。自尊是一个巨大的猛兽，困住了那个时间段所有孩子的心魔，我想陈晏也不例外。
及至解开这一谜团，是在我读高二的那个暑假。学校放假，近两个左右的时间我都无所事事。那时父亲在外帮人砌房子，母亲见我在家也帮不上忙，就软硬兼施的让我随父亲外出做工。我拗不过母亲，只能依从。
做工的地点在城郊，太阳暴晒之下，一群人在挥汗如雨的砌房子。在一群人之中，我第一眼就见到了陈晏，他正在把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块用钳子夹住往一人高的架子上撂。四块砖一组，不停地来回小跑，机械地重复此动作。他也看见了我，怔了怔 ，向我打招呼，我含笑回应。
我被分配的任务，和他一样往架子上撂砖块。我依葫芦画瓢，用铁钳子夹好立起来的砖块，但铁钳子很是不好使，需要用手掌抵住端部横柄，然后用手指掌握起承开合。力道大了，手指连同手臂累的酸麻生疼，力道小了，砖块掉落易砸到自己的双脚。架子没过我的头顶，想要举起已是不易，奈何架子上搭载的竹笆有些时日久远，弯弯曲曲，稍放不好，竹笆就拱出个大肚子，砖块哗啦啦的掉了下来。好不容易放上的砖块在地上磕碰，或缺角，或断为两截，这被主家看到是要被埋怨的。这倒不是打紧的，最让人吃不消的是每个人要负责一个工段，你跟不上节奏，耽误进度是要被骂惨的。尽管我使出了浑身懈数，仍搞得大家怨声载道，父亲站在架子上，脸上很是挂不住，但也无能为力。陈晏见状，就主动帮我忙，抽空就赶紧帮我撂几次砖块，一整天都在帮我应付。千盼万唤，盼来了月亮，也就意味着可以收工回住宿地歇息啦。
我那涣散的骨架，见到放铺盖的席卷倒头就躺。我没有任何食欲，父亲叫我吃饭，我有气无力地应着，身体却纹丝不动。昏暗的灯光下，我望着手里的血泡，暗自伤神。就在这时，陈晏进来了，带来了面包，火腿，鸡翅，还有四瓶啤酒。
他在我身边拣了个位置坐下，把东西一股脑的推到我面前，劝我快吃。或是年龄相仿，两人之间倒无隔阂，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很多话。那是我吃的最香，最难忘的一次晚饭，也是我今生第一次喝酒。
屋内光线昏暗，一个老吊扇吱呀吱呀的转着，大人们都出去纳凉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或是气氛使然，或是酒精驱使，陈晏一下子变的话唠起来。他说从五年级辍学就开始跟随人家盖房子，风里来，雨里去，竟也习惯了，而中途不再念书也是迫不得已。养母体弱多病，人也变得刁钻，经常和养父发生矛盾，而他经常处于风暴中心。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再念书，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不承想，这活一做就做了五年，日子竟一天天捱了过来。他举起酒瓶，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坦白讲，那种寄人篱下，异常艰辛的处境，如不曾亲身体会，旁人除了同情，很难产生同理心。
我终究没能把那个暑假在工地上熬过去，在干三天后我还是回家了。暑夏的酷热，繁重的体力劳动，蚊虫的叮咬，似乎哪一种，都能为我的开溜，找个借口。
再见陈晏，是在半年后。
还是隆冬，他披麻戴孝，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的养母去世了。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得，一如和他初见时的那个寒冬，除了冬意，还有他那落寞的神情。他的行装和周围的雪白大地分外和谐，融为一体。
第二天，他卸去了孝衣，只头上戴着孝布。站在门外，来求父亲做帮工。他不敢进门，在我们这一带，有个说法，谁家里有人老了，是不能擅自进别人家门的，否则是要犯忌讳的。见父亲出来，他跪下嗑了三个头，父亲明了。他也没有过多寒暄，转身去了第二家。见到他，我是高兴的，但碍于他身上的行装，我终究没有开口安慰，只是点头打了招呼。
日子如行云流水，一天天在翻着新篇章。
转眼间，他似乎成了一个模范样本在村中流传。靠着一己之力盖起了三层楼房，本人十分守孝道，对多病的养父照顾的无微不至……，生活就像一幕剧情，处处充满了反转。
我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保持着联系，没有刻意，顺其自然。最近的一次长谈是在他结婚时的前一天。炎热的暑夏，我俩啃着鸡腿，就着啤酒，大快朵颐。背靠着背聊天，他很高兴，说对现在的一切很是满足。他忽然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我，说你知道吗？其实在我被领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运气不会太差。你看现在的一切，都应验了。他满心欢喜，咕咚咕咚地干了一瓶啤酒。接着说，其实吧，人要对生活充满感恩，生活给你一巴掌，转身就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不然哪来的柳暗花明。我望着他，看着他眼里泛起的泪光，笃定的点了点头。
他一直在朝着自己设定好的幸福目标前进，尽管沿途多有阻拦，好在轨道从未偏离。既有如此胸怀，他的好运肯定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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