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的眼睛

鬼魅的眼睛

传说，鬼魅的眼睛能解百病，亦能令濒死之人起而复生。

　　1

　　招摇山

　　宛若一场漆黑的梦魇，鬼魅红色的眼睛圆睁，眼角溢出一抹鲜红的血液，娇艳的薄唇展出一抹不知名的笑，黑纱遮住她血迹斑驳的半张脸，另一半脸则是美艳万分。她拂袖飞向我，周遭空气恶臭难当。

        “不自量力！”我轻嘲一声，举起手中的长剑倾身迎面而去。

        她嘴角微扬，从长袖中伸出枯槁如木的手来，长长的指甲正好对上我的剑锋，霎时间，火光迸溅，眼前明如白昼。

        当我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凌厉长剑碎裂成屑随风散去，她尖锐的长甲正抵在我的咽喉。

        她用衣袖遮住因笑而露出的丑陋黑齿，“你输了，来到我这里的人，只能死去。”粗哑的声音如来自地底的幽灵，令我恐惧。

　　“不过……”她的唇角展出一抹笑意。

　　“……”我看着她恐怖的脸庞渐进，连同呼吸都要静止住。

　　

　　2

　　

　　我是山鬼，是这招摇山的山鬼，我来这招摇山已有千年了，可是总记不起是如何来的这，也不知为何少了一只眼睛。我每天坐在山顶上的那棵挺拔的桂树上，眺望与招摇山相邻的西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谢；或侧俯在树干上，感受这随处袭来的风，品尝这稀稀落落的雨。

　　一人生活未免寥落，魅婆婆虽常在人间游荡，可也时常回来看我。和我同坐在桂树上，跟我讲西海的故事。我很少与外界接触，魅婆婆只道外面很可怕，所以从来也不跟我讲外面的故事，她同我讲的，也都是很久以前，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不知真假。魅婆婆安静的时候很妩媚，甚是好看，却不知为何总是用黑纱遮住一半的脸，她总是用那嘶哑如锯木的声音说话，可听久了也就习惯——

　　“传说西海里有个海妖，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她黝黑的发丝常披散在肩上，眼睛纯洁的像是蔚蓝的天，晶莹如这西海的水。可她没有腿没有脚，只有一条似鱼非鱼的尾巴，但她有着连神仙都嫉妒的嗓音，每当她歌唱，海鸟鱼儿都不远万里赶来，只为听上一段歌声。雀跃的鱼群拍打着水花，成群结队的海鸟盘旋环绕……海妖每天都过着快乐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魅婆婆讲到这里，嘴边的微笑沉了下去。

　　“那一天，一个人类少年路过此地听到了这个声音，他感觉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姑娘。

　　于是他寻着声音找到了海妖，那是海妖第一次见到人类男子，她躲在礁石后面怎么也不出来。他说爱上了她，不管她如何，都爱她。

　　海妖心动了。可她没有腿，她突然觉得这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于是她去找海神以那天妒的声音换了双人类的腿。

　　当海妖站到男子面前，以为他会欢喜，可她失了那声音，也失了他的爱。

　　那天他笃定要离开海妖，海妖就杀了他。”

　　“……”此时魅婆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这个故事我已听了太多遍，早已清楚了结局，虽同情海妖，却也不知名地厌她。可我不敢跟魅婆婆说我的想法，她一定会生气的吧。

　　“那个男人欠海妖的，已经以生命还了她。”说着，魅婆婆从衣袖间抽出一块黑纱，遮住了我缺失眼睛的半张脸，轻轻告诉我，“有个人欠了你一只眼睛，终有一天他会回来还给你。”

　　我不喜欢被遮挡，便顺手扯下脸上的黑纱，露出我缺失眼睛的面庞，魅婆婆没有阻止我，只是温柔的笑。我自是不记得我的故事，可是冥冥之中，我也不想记得。

　　魅婆婆走后，我跳下西海，在海中游荡许久，可什么都没有找到。

　　3

　　

　　那天山中下了一场雨，天色蒙蒙，雾霭微凉。我高兴的在雨中舞蹈，任凭这山雨将我的衣衫浸透，我就像这招摇山中的一株花，一片叶，尽情享受着山雨的润泽。我又随手携来一片大叶，接上这淅沥的山雨，放入唇边品尝。甘甜，苦涩或者无味，每一场雨味道都是那么与众不同。雨霁，漫山云雾飘渺，眼前展出一片云海，我心中喜悦，便围着这云海转啊转，转啊转。

　　“姑娘！”

　　我听到不远处的冷石后面有说话声，我不动声色。这招摇山，千年来鲜有人迹，来过的人，也都被魅婆婆夺了命去。　

　　“姑娘！”

　　那人又喊了一声，这次听的仔细，从冷石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周遭云雾缭绕，看不清模样，只隐约辨出是个男人，我们隔着木桥，他走近一步，我后退一步。

　　“姑娘可是这招摇山的山神？”

　　“招摇山只有山鬼，并无山神！”

　　半刻不见他言语，我继续道：“你是何人？你可知，招摇山并不欢迎人类！”

　　“在下……在下是来招摇山借样东西。”他语言谦卑，恭敬向我躬身，我心生怜悯，便向他道：“招摇山无物可借，你快些离开，多留无益！”

　　他上前两步：“听闻招摇山有一棵迷谷树，佩戴上它结出的花能够不再迷失方向。”

　　“迷谷从不外借，若想得花，先把命留下！”我换作一副野狼般粗狂的声音向他恐吓，山间草叶震颤凋落，脚下这木桥也剧烈摇动起来。

　　他竟是不害怕，扶着桥索慢慢向我走近：“我欠一个人一样东西，不管如何，我要借得这迷谷于她来还清我的债。”

　　许是因为有人也欠了我一只眼睛，听他的故事，我的心里竟有丝丝颤动。失神片刻，他竟走了过来，来不及躲开，云雾淡淡，我们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他着了一身青袍，头发梳的齐整，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狭长的眼眸里透着坚定与祈求，荧光闪闪，甚是好看。他的眉毛如我招摇山的丛草，鼻子如我招摇山的山脊。薄唇轻抿，如我在桂树上看到的明月。

　　他看到我，后退一步，我知是因为我少了一只眼睛。我的手不自觉伸向衣袖，摸到了藏在里面的黑纱。

　　“迷谷不借，你快些离开吧！”

　　我转身跑开，未曾想他一直追着我。我飞向一处高石后面躲了起来，不让他再看到我的样子。

　　“为何要跟着我，迷谷不会给你的！”我在高石后面露出半边脸来看他，竟见他竟脱起了衣服，我大惊，脸颊羞红转过头去，“你要干什么？！”

　　“姑娘你的衣服湿了”他将他的外袍递给了我，语气轻柔：“别着凉了。”

　　闻言我才注意到自己素白的裙衣上湿湿漉漉，裙角还滴着适才淋过的雨水。可是山鬼不怕冷啊，这人真是心善。当我翻过高石去看，石旁留着他的衣服，而他已不知所踪。

　　

　　4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眼睛完全，身体依旧身处那方木桥，我在等人，却不知在等谁。

　　洞外牲牲的叫声惊断了我的梦，我起身去看，牲牲在我面前挥舞跳跃似是着急要指引我去某个地方，我随即尾随而去。

　　穿过条条狭窄的路，越过段段清澈的流水，越往前走，我越是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不出所料，牲牲带我来到迷谷树面前，然后吱吱乱叫。此时的迷谷并未长一花。

　　为防止有人盗取迷谷，我们早就在四周做了陷阱，陷阱里面有数万只吸血虫，是魅婆婆亲自放的，她说来盗取迷谷的人，都要死。

　　我往前走，迷谷树后面，有一条毫不起眼的狭长的陷阱，洞口凌乱似是有人来过，我剥开陷阱陈旧的枝叶，一束阳光射了进去，阳光看到了里面的一个人，他昏躺在冰凉的泥土上，全身血迹斑斑，面上毫无血色。他的脸我再熟悉不过，明明昨天刚刚相识，他还给了我一件青衣。

　　我不知为什么要把他救上来，也不知为什么要把他藏到魅婆婆看不到的地方。

　　我给他喝我收集的雨水，露水，并悉心照料，那天他终于醒来了。

　　他的眼睛里没了坚定而变成了温柔，他问：“为什么要救我？”

　　我答：“你的衣服在我这里，我还没有还给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救他，只是没来由的不忍心看他死去。

　　他没有再问有关迷谷的事情，而是每天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山洞里某个缝隙射进来的光亮。我坐在地上，看他。

　　他时常给我讲故事，讲人间的故事，有时候也会讲他自己的故事。

　　他说人间有个女孩长的很好看，尤其是她的 眼睛，像是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像是晶莹剔透的水晶。可是有一天，女孩为了救他，双眼失明，所以他欠了她，想要寻一只迷谷补偿她。

　　“她是你喜欢的人吗？”我问。

　　“是！”他的笃定，让我心中酸涩。

　　看他面色伤悲，我却不知如何安慰，每每只是看着他道一句：“你的眼睛也很好看。”

　　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我有时会情不自禁的抚上他的脸，去抚摸他的眼睛，他的睫毛纤长，狭长的眼眸里总是冷峻而又悲伤。是错觉吗，有时候竟觉得他的脸颊有些灼烫。

　　那天洞外下起了小雨，我欣喜万分，撇下他跑去洞外，如小草向往春雨一般，忘情的淋着。他艰难走到洞口，喊我不要淋雨，会生病。

　　我只是开心的在外面淋着，伴着萦绕的薄雾，为他跳了一支舞。他竟是笑了，从洞中走了出来，陪我一起淋雨，我接了雨水让他喝，我也喝。那天的雨，是我千年来尝到的最甘甜的。

　　那天我很开心，他却病倒了，我许是忘了，他只是一个凡人，会寒冷，会生病。我焦急的在床边照顾他，他说冷，我却无甚与他遮盖，便用身体抱住他。

　　“还冷吗？”我的脸贴在他胸口，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没有回答我，许久，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睡着了。

　　我们常在黑暗中对坐，暗淡的光线有时会偷偷探进来，我们看见了彼此的眼睛，我的心中有时会恍然失措。

　　那天我们离的很近，很近。我正摸着他的眼睛，他的头悄悄靠过来，吻上了我的唇。炙热的唇瓣探入我的口中，我没有闪躲，任他吻着，那种感觉如投去西海一颗石子，在水面惊起一摊水花，波光粼粼水纹深深；又如初春的第一场雨淋在我的身上，清凉甘甜。

　　还好没有足够的光线，他没能发现我羞红的脸。

　　“你见过雪吗？”

　　此时的光线已淡去，我靠在他的肩上，他拉着我的一只手，语气轻柔。

　　“招摇山从未下过雪，我只听魅婆婆提到过雪是白色的，如云海般美丽。”我答。

　　他笑了两声“云海与雪可不同，雪是凉的，雪花比花瓣还要俏丽。你那么喜欢雨，若有一天你能亲眼见到一场雪，定不会有遗憾。”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雪花的样子。

　　

　　不知过了几天，他身体转好，就要离开，我在一个角落摸着冰冷的石壁，心中如被狂风抽打的桂树叶子，疼痛不已。

　　“大雾已散，道路清晰，你出门沿着左边的路一直往下走，就能找到出招摇山的路。”我埋头嘱咐他。

　　他收拾停当，站在门口停住，沉默许久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然后道：“我来的时候，北方天气阴沉极甚，估计要下好一阵的雪，如果现在去，或许还能赶得上。我想带你去看看雪，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我转头看他，他眼神真挚而温柔。

　　“我愿”我答，笑容灿烂。

　　我已有千年未出过招摇山，魅婆婆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可怕，尤其是人的心，只有留在招摇山，招摇山的一切会保护我。可是我不怕，我信他。我觉得他的眼神里不会是欺骗。

　　我们终是离开了招摇山，他寻来一匹马载我，我们一直向北走。一起经过几个村庄，经过山地，水泊。

　　途经的人们看着我作笑，她们说：“看那个女人，她少了一只眼睛，真的好丑，像个怪物！”

　　我从袖中抽出了魅婆婆给我的黑纱，匆忙盖在了脸上。问他：“我真的那么丑吗？”

　　他扯开我的黑纱，吻着我没有眼睛的那半张脸，告诉我：“不要管他们，你很美。”

　　我很高兴，便任他们说着。

　　我们终于赶上了，那是一片素白的世界，满天满地风吹雪舞，和云海竟是真的不同。

　　这片雪地，似乎比我梦中的还要美上几分，我作风，旋雪而飞，在半空中为他跳了一支舞，轻盈的雪片如毛羽般落至我的身体，它没有雨的直率，却更加凉润可人。我想接雪来给他看，可雪刚落到我的手心便融化了。雪那玲珑的模样，真是俏丽万分，如仙子精心雕刻的一片片冰冷的天花，我见犹怜。

　　我心中欢喜，笑容灿烂，转头看向看到了亭上的他，刚刚温润如玉的脸上竟满是冷肃。他不开心吗，我飞到他面前问他道：“你为何不悦？”

　　他伸手揽我入怀：“我想如果世间只有这一刻便好了，我想和你就这样生生世世。”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砰砰直跳。

　　“我喜欢你，”他磁性的声音萦绕在我耳畔，如同迷药般让我朦胧，“你喜欢我吗？”

　　我不敢说话，微醉的眸子与羞红的脸颊埋在他的胸前。

　　我在点头，我竟不自觉的点着头……抬头瞥见了他深情的目光，他嘴角还带着幸福的笑，我便也跟着笑。

　　这就是人间的情吗？

　　

　　5

　　

　　那天晚上我们在人间过夜，他抱着我躺在塌上，他的怀抱里很是温暖安稳，不多久我便睡着了。

　　不知是几时，我听到有一阵声响，模糊睁开眼睛，夜还黑着，似乎看到他坐在我身侧，手里拿着一个闪着莹莹绿光的东西正看着我，眼睛里如刀剑般锐利，如魔鬼般可怖……

　　我心中惊恐，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可是却怎么都没有力气，昏了过去。

　　天明，他躺在我身侧，手臂在我腰间紧紧缠绕，他正在看我，一只手替我拭去额头的汗珠，眼角堆满明媚而温柔的笑：“做噩梦了？”

　　

　　他将我送回了招摇山便离开了，我知他还会回来，因为他想要迷谷。可我偏偏不想予他，若是他得了花，会不会离开我呢？

　　我碰到了魅婆婆，她一人坐在山顶桂树上看云，看树，看海。看到我时她脸上泛起一丝恼怒。

　　“你藏了一个人类还和他出了招摇山？”魅婆婆嗓音嘶哑，这句话讲的很慢，一字一句都像认真与我核实。

　　“是”我答，我忤了她不要出招摇山的警言，我知她会生气，可我不想骗她。

　　“为什么？”

　　“我喜欢他，我信他！”

　　魅婆婆笑了，那笑声如地底魔鬼的嘶喊，如劈开天空的闷雷，着实刺耳难听。

　　“你可知，你少了一只眼睛，还是这招摇山不老不死的鬼魅，你当区区几日，一个凡人便能撇去凡间的如花美眷，爱上你不成？！”

　　魅婆婆从未呵斥过我，千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低头不语，因为心中兀然清醒，我许是忘了，他来招摇山取迷谷，是为了凡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个他喜欢的人，他的心上人。

　　这样想来，他为了那个女人，甘愿亲吻和拥抱一只丑陋的山鬼，甘愿违心对山鬼说着情话，我的心突然好痛。我许是被爱情迷失了眼睛，就算是近在眼前的欺骗，竟也看不穿。

　　眼泪如泉水般从残留的那只眼睛里涌出。魅婆婆用衣角轻轻帮我拭去，再将我揽入怀中。她告诉我男人都是骗子，否则我们都不会成为山鬼。

　　可是我和魅婆婆的故事，魅婆婆都未曾跟我讲过。

　　这天天色阴沉，空气闷迫，如我所想，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长桥上，一身白衣修硕而立，剑眉长目，英气逼人，他手中的长剑换作一把伞，薄雾冥冥，只得模糊看清他的样子，却看不清表情。

　　我白裙依旧，面遮黑纱一半，举步向前又退后，三番两次，移步桥中。

　　“几日不见，可曾想念我？”他嘴角轻扬，依旧如我招摇山的明月。

　　“日日都念”我答。

　　“我也日日念你便想来看你。”他看我带着黑纱。颇有惊奇，便问道：“为何今日要覆上黑纱？”

　　他伸手去掀我面上的黑纱，却被我拦下。我从袖中取出曾采摘的迷谷花，直接了当丢给了他。

　　“这便是你想得的迷谷，从此你不必再因此而违心讨好一只山鬼。你让一只山鬼感受过爱情，这便是你的酬劳。你去送给你的心上人吧，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我转过身去，眼泪不争气地簌簌落下。我想躲开的，刚走两步便被他紧紧握住臂腕。

　　“我若是真心喜欢你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一双柔软的手，轻而易举握住了我的心。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早已雾湿眼眶。他的眼神里写满了真挚，不会是撒谎。

　　“可你说过，人间有你的喜欢的姑娘！”

　　“她是我的妹妹……我喜欢她，也喜欢你，那是不一样的。”

　　他掀开我的黑纱，吻着我缺失眼睛的半张脸，我没有拒绝，另一只眼睛为他下着雨。我喜欢他，他说什么我也愿意信他。

　　那天，魅婆婆突然来了，她正好看到了我们，魅婆婆面色突然变得阴婺而丑陋，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腥臭味。我知道，每当魅婆婆变成这样，就代表她真的生气了。我本能的抬臂将他护在身后。

　　“不要伤害他”我祈求道：“他是真心爱我，我也是真心爱他！”

　　魅婆婆发出一种魔鬼般阴沉嘶哑的笑：“你忘了，我可忘不了，就是这个男人当年负了你，害你丢了眼睛不老不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我震惊，抬高的双臂渐渐沉落，魅婆婆从来不会骗我，她曾说千年之前有人欠了我一只眼睛，那个人便是他吗？我转头看他，他同样是一副吃惊的模样。

　　魅婆婆正正神色，道：“千年之前，招摇山只有我一人，我守着那棵迷谷树。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我轻而易举的便将他打败，他说他是为了心上人寻一只迷谷，他说那个姑娘需要到深山修习道法，为了不在里面迷路，男人不管冒多大的险也要得到迷谷。多么深沉的爱啊，可是他就要死了。因为来盗取迷谷的人，都要死。”

　　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子，女子的衣着打扮与男子相仿，很容易辨出是他山修道的同门师兄妹。师妹为了救师兄与鬼魅打斗，却失败了。鬼魅轻而易举的便扼住了女子的咽喉，可是这个时候鬼魅发现，这个女子的眼睛纯洁而美好。像极了当年她的眼睛，她摸摸自己缺失眼睛的半张脸问她：“我们可以做笔交易，给我你一只眼睛，便可饶了他的命，还可赠你们一只迷谷。”

　　男子扯着女子的裙角开始哭泣，他说：

　　“救救我吧，我此生定不负你。”

　　“你少了一只眼睛，可我后半生会一直照顾你。”

　　“我会娶你做我的妻子，我们共同修道成仙。”

　　女子笑着，抱住男子，说她愿意。如此，她便给了鬼魅一只眼睛。

　　…………往事不断翻涌至脑海，我突然记起来那个故事，我还记得——

　　鬼魅给了一支迷谷让我们离开，那天山林瘴气四起，我失了一只眼睛，另一只也模糊不清。他拉着我的手，拉着拉着，就松开了。我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从障林中消失，我喊着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头。我又怎会不知，他来到这里，是为他的心上人寻一只迷谷。

　　我瘫坐在冰凉的地上，泪水汹涌从留下的那只眼睛溢出，等了他许久，他都没有再回来过，深沉的雾霭淹没了我。

　　许久，鬼魅来到我身边，问我后悔吗，我说不悔，我爱他，便为他，有什么可悔。鬼魅又问我，恨他吗，我说不恨，他也为了他的心上人，没什么可恨。鬼魅只笑，给了我一只迷谷让我走出去，可我再也不想走出去了。我同鬼魅说愿意同她一样成为一只山鬼，于是将灵魂和身体卖给了鬼魅，只为有一容身之所。随着做山鬼的时日渐长，从前的记忆开始慢慢淡化，不知从什么时候，人世的记忆也终于不再记起……

　　故事讲完，魅婆婆的脸色已变的极其难看，我让他先去了山洞，独自一人面对魅婆婆。

　　魅婆婆的嗓音也变的阴冷晦涩无比：“挖去他的眼睛，那时他欠你的！”

　　“不，我爱他，怎忍心挖去一只眼睛呢。”我留下泪来，魅婆婆怜惜地抚摸我的脸庞，她自己也开始流泪：“傻孩子啊，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鬼魅的眼睛可解百病。亦可令濒死之人起而复生。”

　　“……”

　　“傻孩子，你就那么信他吗，你就确定他那个故事不是骗你的，不是为了来拿走你剩下的这只眼睛吗？！”

　　“不会的，不会的……”嘴上说着不会，可我突然，就害怕了。前世他的负心给我蒙上一层喘息不得的悲伤，我该恨他，却还爱着。

　　魅婆婆带我来到山洞。施法令他昏睡。又点燃一束火光，火光照耀他熟睡的俊脸。魅婆婆示意我去搜他的衣物。我上前摸索两下，发现在他腰间藏有一把匕首。褪去刀鞘，匕首自带淡蓝色的荧荧光亮，寒气袅袅舞入空中。刀锋锐利无比，一不小心便划伤了我的手掌，手掌里的鲜红血液如流水般涓涓淌出。

　　我突然害怕了，一般的刀刃，便是如何也伤不了我们鬼魅。突然记起那夜在人间时的噩梦，他那些那把匕首，眼角恐怖，现在想来，那真的是梦吗？

　　我惊恐看向魅婆婆。她道这是一把极寒之地锻造的精粹匕首，不仅是鬼魅，连同神仙也能够伤到。

　　“他想要的便从来都不是迷谷，而是你的眼睛！”魅婆婆的目光深沉了一层。

　　“……”我摇着头，便是如何我也不肯相信，他的眼睛里，明明不会是欺骗……

　　魅婆婆看着我：“用这把匕首，挖去他的眼睛，这是他欠你的！他害你在这招摇山孤寂千年，是他该还你的时候了！”

　　我不舍，可昨日的痛让我迷失自己，我鬼使神差地拿着匕首靠近他，刀锋渐入他的眼睛……

　　

　　洞外群鸟喳喳，洞顶的某个缝隙中射进一束晨光，正好吻在他的脸上，他醒来了，侧头，双眸正好与我相对。

　　我坐在一旁正看着他，我的眼睛红红的，他睡了多久，我便哭了几时。

　　他看到我身旁的那把匕首，神色几分慌乱而片刻又回复平静。

　　“你都知道了？”他问。

　　我多么想摇头否认，可是他这番话已然是承认了，昨日我在刀锋碰到他眼睛时停下，我仍记得他的眼睛是那么美好，每次抚摸时，我想的从不是拥有它，而只是想这双眼睛的主人能一直在我身边。

　　“你可曾真心爱过我？”我留下两滴泪来，周遭寒气令我瑟瑟发抖，“骗骗我，我便让你走。”

　　他沉默了许久，眼睛潮红。

　　“我爱过，不骗你。”

　　我走到他面前，将匕首递到他手上，面前展出笑靥：“那你还要我的眼睛吗，我给你。”

　　他拿着匕首的手在颤抖，面目扭曲不堪，许久，他丢下匕首抱住了我。

　　“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我的妹妹吗，她其实不是瞎了，而是中了毒，无药可解，只有鬼魅的眼睛，才能解救她……”

　　“可是你只有一只眼睛了，我怎么忍心。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那天，他亲吻了我的唇和我的眼睛，然后便离开了，什么都没带走。

　　6

　　山中终于回复平静，一如他没来时的模样，我仍旧在山顶的桂树上看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或者在木桥上熟睡，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模样总是进入我的梦中，每见云海便想起那日漫天漫地的雪，每逢落雨便想到那俏丽的雪花还有他曾亲吻我的模样。

　　他在招摇山留了一把伞，可我从来不用，只是将它放在一旁，想象他还陪伴着我。

　　自他走后，招摇山的雨，苦涩或无味，都不再甘甜。我知道，我此生忘不掉他了。

　　魅婆婆来了，同以前一样给我讲西海海妖的故事，她仍旧会加上那一句，有个人欠了我一只眼睛，终有一天，他会回来还给我。

　　我突然哭了，第一次为了那只海妖而哭泣，她是那么的可怜啊。她为了那个人，用最珍贵的声音换了一双能与他平齐站立的腿，可她爱的人不爱她了，心是痛的吧，那种痛，我现在终于感受到了。或许她决心要杀掉心上人时，内心是一种极端的凌迟。

　　我同往常一样跳入西海，在海中闭眼游荡，深沉咸涩的海水吞噬着我的呼吸与我的身体，我似乎快要被它腐蚀掉，海妖在失去爱人时，是否也曾在这咸涩的西海，流着泪水被海水吞噬呢。每次来到这里，我总希望找到些什么，又想什么都找不到，我希望这是个虚假的故事，我希望那个悲伤的海妖并不存在。可是我这次，竟然找到了——

　　我听到海底有人在歌唱。那声音甜美空幽，如不惹凡尘的少女，如天外之天的仙子。我寻声游入深海，我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那天籁的声音就是从此处传来。

　　“你是谁？”我问。

　　悠扬的歌声渐落，她轻笑两声：“我是西海的海神，你来找我，也是为了与我交易吗？”

　　海神？交易？难道海妖的故事，真的存在吗？

　　水中骤然冷肃，从黑洞里生出一团水形围成的人，她周身海带缠绕，没有准确的五官。她向我靠近，仔细端详着我，我没有因害怕躲开。

　　“你的眼睛很好看，若果你将剩下的那只眼睛给我，我便给你你想要的。”海神的声音甜美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让我仿若置身仙境，一时间我竟忘了她说了什么话，只是记得那声音，着实好听。

　　“我想问，这个声音，是否当年曾属于一只海妖？”我仍旧耿耿于怀那个故事是否真实。

　　“这个声音只属于我，曾经那个海妖不懂得珍惜，用这绝美的声音，去换了一双人类的腿，竟是为了一个凡人，多么可笑。”那果真是个真实的故事……

　　“海妖后来怎么样了。”我追问道。

　　“愚蠢的海妖去找那个男人，男人却负了她，她便杀死了那个男人。”

　　这与我曾听闻的并无差错。

　　“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鬼魅的眼睛能救人的传说？”海妖柔软甜腻的声音攀附在我耳边，讲出了一段我并不知的结局，“在那男人濒死之际，海妖挖下自己眼睛，救了那人一条命。多么可怜啊，就为了一个凡人，失了声音，还失了一只眼睛。听闻她仍旧与我相近，却只能在招摇山上当一只山鬼。”海神的声音低沉下来，她也在为海妖悲伤。“她还爱着西海吧，这么久了，她都不肯离开……”

　　听到海神的话，我心像是停跳了一次，我仍旧不肯相信，海妖就是魅婆婆，原来魅婆婆讲的海妖，就是自己的故事。

　　又交谈两句，我便海神道别，哀愁离开西海。

　　远远的，海神还在我耳边唱着，“我喜欢你的眼睛，如果给我，我会给你想要的。”

　　

　　招摇山，

　　魅婆婆正在等我，她扯下脸上的黑纱，我一眼便看出，那纯洁温柔的一只眼睛是我的。

　　她说：“我用了你的眼睛一千年，每当走到你面前，却时时用黑纱遮着，我怕你看到会想起以前的事而悲伤，也怕自己不舍得还给你。如今这天地间的河山我已看够，便也不再留恋，原就是我歉了你一只眼睛，也是该还给你的时候了。”

　　原来她从前说的来还我眼睛的那个人，竟是她自己。

　　她还给了我，我没有拒绝。

　　那天我在云海中跳了一支舞，在山顶桂树上看了一遍日出日落，也曾站在木桥上，呆呆地望着他来时的方向，想象他第一次见我时我并没有缺少一只眼睛，我的面容姣好，我甚至可以撒谎说是招摇山的山神。

　　他会为我留下吗，还是会狠心挖去我一只眼睛？

　　我哭了，一千年来，终于留下两行泪。

　　

　　清早，我将魅婆婆带至海边，同她讲了海妖的故事，她不动声色。

　　我在她讲的故事中接出了后面的故事，她有些吃惊。

　　“你见过海神了？”她问我。

　　“海妖放过了那个人，却不肯放过自己，她明明长的那么美好，却把自己折磨成了丑陋衰老的模样。”我继续讲着。

　　“……”她哭了，被黑衣包裹的瘦削身体瑟瑟发抖。

　　“海妖！”我喊着她，“你后悔为那人失了一只眼睛吗？”

　　见她不言语，我已得知答案。她爱的真切，恨的彻骨。

　　 “若果你可以重新回归大海，你可愿意？”

　　她疲乏悲伤的眼神里突然闪起了光：“还可以吗？”

　　“可以的，你闭上眼睛，海神会重新给你一条尾巴。”我遮住她的眼睛，偷偷用刚得的那只眼睛和海神做了交易。

　　看她身下换作一条尾巴，水面兀然出现一排排跳跃的鱼群，海鸟飞至岸边缠绕共舞。我扯开遮住她眼睛的手道：“看他们都来接你了……”

　　临走前，海妖抱着我，久久说出一声谢谢。我知从此以后的招摇山，只剩下一只山鬼。

　　7

　　海妖不再唱歌了，而是喜欢讲故事，她也不再重复讲海妖的故事，而是讲人间的故事，她曾在人间游历多年，讲出的故事每天都会不一样。我也时常来听她讲故事，有一天，她讲完故事，等到海鸟鱼儿尽皆散去，她突然喊住了我。

        她贴近我耳边轻轻告诉我：“有一个人，来还你眼睛了。”

        我愣住了，她微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还不去看看，那只眼睛，你可还喜欢？”

        不知为何我的心砰砰直跳，一路跑回招摇山，在经过那木桥时，我看到了一个人，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一身白衣，气质非凡。

　　“你……”我屏住呼吸，心似是连跳动也不敢了，会是他吗？

　　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隔着清幽的薄雾我模糊看清了他的模样，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奔去拥上了他。

　　“可曾念过我？”他揉着我的发丝。

　　“念！”我哭着，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亦紧紧拥住我，“我这次是来还你眼睛的，可我只有一只眼睛了，那就连同我自己都陪给你可好？”

　　我抬头看他，手间缩紧，他摘下脸上的半张面具，面具隐藏的地方，缺少了一只眼睛……

　　他看出了我的悲伤失神便抚上我的面庞：“现在我同你一样是一只山鬼，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了，你可愿，接受我吗？”

　　“……”我哭着抚着他的脸庞，他的那半张脸，让我的心，好痛。

　　他握住我的手，又问了一遍：“你可愿接受我吗？”他嘴角挂着微笑，剩下的那只眼睛，为我下着雨。

　　“愿！”我哭着，踮脚吻住了他。

　　他成了山鬼，用一只眼睛救了他的妹妹，而另一只，愿意陪我淋雨，愿意陪伴我的生生世世。

　　我想，海妖又多了一个可以讲故事，一个也有关于她的故事。故事当中的我们都缺少了一只眼睛，可正是因为缺少，而得以完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