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雪,奔腾。空旷幽深的3号街巷,路灯昏黄寂寞的光,被这突然扑落的雪搅扰地光怪陆离。不到半个小时,路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01
“那是……”六楼窗口坐着的阿力,想透过雾气弥漫的玻璃窗看清街口摇晃的那个黑影。
“那是……”顶着一头杂草般的细毛卷,刘海几乎遮住了左眼的三分之二,嘴唇和下巴扎满黑幽幽硬茬茬的胡须,毫无血色的竹竿似的中指和无名指颤巍巍地夹着烟,瘦弱的身躯包进棉大衣里。阿力用这个造型蹲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屏住呼吸,紧张地翻阅大脑记忆册,想找出谁的形象和街口的黑影做匹配。
“那是……”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源源不断地输送而至,偌大的卧室里阿力的心跳响得越来越快。他紫棕色干裂的唇颤动,再颤动:“是?是!是……”。
街口的黑影,继续吃力地摇晃着移动,身后两行弯曲的脚印迅速被雪盖住。杂草一般的细毛卷里窝满雪粒,黑色呢子大衣上也粘满雪片,他佝偻着腰,几乎是闭着眼睛蹒跚前行的。左手插在衣兜里,右手捏半瓶老白干。
02
半截烟灰跌落,阿力瞟了一眼,摆在窗台上的女儿的照片扯住了他的目光。“爸爸好,娃娃好”“爸爸,娃娃,糖糖买”,恍惚间,他好像又听到两岁七个月的女儿在跟自己说话,他的嘴唇也动了起来,将同样的话念了好几遍。
“女儿……女儿……”忽然,阿力发疯似得大叫起来。
两年前,离婚。前妻带着女儿离开了镇子,阿力就再也没见过女儿,也没听到过女儿发音不准奶声奶气的叫“爸爸”了。
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倒是总能听到阿力讲女儿的故事,说女儿怎么怎么想他,怎么怎么叫爸爸,跟他说了什么什么的。一遍一遍,每次讲的都差不多,大家听了也就笑笑,说好。
大片大片的雪带着狼性的狂野,侵占北方小镇初冬的夜。街口的黑影渐渐成了白影,快挪到楼下了。他仰起头,灌了一口酒。
黑影仰头的那一刹那,阿力正打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喊,他看到了黑影抬头,他以为黑影发现了自己,赶紧缩回脑袋,躲到窗角处,观察黑影的动静。
然而,黑影拿袖子抹了一下嘴角的酒珠,哼哼唧唧嘟囔了几句,就继续歪歪斜斜地走。路过路灯,任由它将自己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03
阿力轻吐一口气,顺手把烟头插进君子兰花盆里。
这盆君子兰是父亲最喜欢的。十年前,阿力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离家很远的一个乡下工作,去单位报到那天,父亲把这盆君子兰送给了他。
“不管在哪里,不要放弃认真生活的权利,不要忘记做好自己!”那天,除了这盆花,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父亲还送给他这句话。
阿力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父亲是阿力在这个世上最崇拜的人。父亲说阿力是他的骄傲,阿力说他不会让父亲失望。
“我努力工作,每天加班加点,写材料,做报表,苦活累活抢在前头,希望取得好的工作成绩,希望在单位留个好印象,希望能凭着自己的才干早点调动工作到城里去。”
“一起来的小高调走了,新来的小金也调走了。我依旧努力工作,领导依旧说我踏实认真是个好同志。可是,我依旧在那山沟沟里的单位蹲着,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我有可能被调到城里去。”
“后台、背景、关系、金钱、拍马屁。都他妈的是爷!才华、加班、默默工作、踏实认真。都他妈的没用。”
父亲知道阿力学会了喝酒,父亲说他知道阿力心里的苦,知道怀才不遇是多么憋屈。父亲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知足常乐。
“哦……父亲!”阿力掀起刘海,亮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疲惫而无神的眼睛,痛苦的叫道。
“父亲走了。这怎么可以。父亲丢下我走了。这不可以。”阿力狠狠地甩下刘海盖住脸,呜咽着喊。
“父亲走了以后,我再也找不到精神的支柱,我整夜整夜的喝酒,还学会了抽烟。我写了好多好多的祭文,一张一张地烧。可我从来没有哭,不是吗?我从没见过父亲哭,所以我也没学会哭。”
“不好不坏的做工作,醉着醒着都无所谓,窝在乡里倒也落得个山高皇帝远的清闲。母亲逼着我结婚,那就结吧。经人介绍,娶了阿兰,娶了阿兰……”
黑影从楼下过去了。一个踉跄,摔倒了。一只腿向外撇开,一只跪在雪里。他挥舞着手臂,到处乱抓,抖落了头上身上的积雪。摸摸抓抓地,摇晃着站起来了,他两腿叉开膝盖微弯,前后摇摆不再挪步。也许是摔的有些清醒了,他微微张开眼睛,看见雪花飞舞,就伸手去抓。
他吃力地蹲下,双手在雪地里摸,找到了老白干的空瓶子。他摇了摇瓶子,用着劲儿一扔,瓶子就掉在身边一米来远处。
“妈的!”他嘟囔着站起来,作势要踢一脚积雪,却抬不起腿。
“哈哈……大漠落日之下,那吹箫的人是谁,呜噢呜噢……”黑影吼叫着,大步踉跄前行。
04
黑影五音不全的调声飘进来,还带着雪夜的寒气。
“大漠落日之下,那吹箫的人是谁,是谁反弹着琵琶……”阿力接着也唱了几句。
“大学里,元旦晚会上,红艳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她。我在日记里写了三年的情诗,却只在她的同学录上留下‘珍重’两个字。我的同学录里,她写到‘我很仰慕你的才华,希望大才子今后功成名就’,隽秀的字迹让我一阵脸红心跳。”
“然而,阿兰成了我的妻子。从认识到结婚,两个月。不知根不知底,不就娶个媳妇免得母亲再逼嘛,越快越好。我还在乡下单位上班,阿兰在城里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平常夫妻,平常的生活,倒也过得去。”
“阿兰怀孕了,要我陪她去医院做孕检。自从父亲住院去世后,我就再也没进过医院的大门。我推说单位有事,就没陪阿兰。后来女儿出生了,阿兰还为这事情给我生气。”
“我还真实风暴中心,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消息,只有我蒙在鼓里。阿兰和她们超市新来的经理好上了,天天出双入对,这成了镇子里的一大新闻,几个月里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重点,丝毫没有过时的迹象。我是无意中从同事妻子的嘴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很奇怪,知道后我有一种解脱的快感,直到再听到女儿叫了声‘爸爸’,我的心才像被雷劈了一下似的,生扎扎的疼。”
黑影渐渐穿到了街巷的尽头,再一转弯就到另一条街了。但是他扶着路边的栏杆不再前进了。他弓着腰,使劲地呕吐,呕吐。后来,他就在路边坐下了,头埋在两只膝盖之间。
05
“我不敢去单位上班,我不敢在白天出门,我感觉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都在笑,是一种柠檬水里加了辣椒面的古怪的笑。笑我是个失败的人,笑我打理不好生活,笑我没出息。”
“哼……哈……”阿力把头磕在窗棱上,低声说:“连我自己都在笑,笑尊严,被尊严笑。”
阿力拿起手机,打开今早收到的同事发来的短信:力哥,今天开会,王书记说让我转告你,你要是再不来上班就会考虑开除你。小弟劝你还是赶紧振作起来,人要坚强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们等你回来。
“回来?回不去了,不是吗?我最敬爱的父亲,我最心爱的女儿,我少年时候的雄心壮志,我在这个镇子的脸面,都没有了。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哪里去。苟且偷生啊,苟且偷生啊!”
“女儿,女儿说:‘爸爸爱我,我爱爸爸’。我要我的女儿,女儿,我的女儿……”阿力喊着,冲了出去。
北国小镇,3号街巷,寒夜寂静,大雪纷飞。大声喊着女儿的阿力在雪地里狂奔,狂奔。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情:他要找到那个坐在街巷尽头的黑影,叫醒他。对,叫醒他,叫醒阿力的踉踉跄跄的灵魂。
0p>D�n�s�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