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北京,室外冷得伸不出手来。
晚上九点,刚加完班的我顶着寒风钻进了地铁站,这才得空脱了手套,掏出手机准备给远在深圳的J报个平安。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J发来的摊牌短信。
“我们分手吧,我喜欢上了别人。”
地铁奔驰而来又呼啸而去,我就那么呆呆地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五年的感情,即将步入婚姻的感情,竟敌不过一年的异地。我无时不刻不在为之奋斗的属于我们两个的未来,却被他那样轻而易举地托与别人。
我更没有想到,那个插足我们感情的第三者,竟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实习生。
原来这颗定时炸弹是我自己亲手给自己埋下的。
这操蛋的世界。
从相知相遇到私定终生,我们走了五年,可朝夕之间,曾经真挚热烈的爱情便化作泡影,质问、攻讦,进而沦为恶语相向的仇敌。
J删了我的联系方式,我一气之下,把他去年送给我的手机,连同我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爱意,给摔了个粉碎。
我向领导告了长假,还没等假批下来,我便订好了去曼谷的机票。
毕业那年我和J就计划要一起去泰国,曼谷、清迈、芭提雅、普吉岛,心愿清单里写了一处又一处,可我们总有无数的借口搁置这场旅行。于是,这些简单的愿望一直到我们关系破裂也未能实现。
既然他不等我了,那我,也不等他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离了谁不能活?
从北京到曼谷,就像从冬天飞进了夏天。灰蒙蒙的天变得蔚蓝,我的心情也跟着舒朗了许多。
到了曼谷,转乘大巴,一路直达芭提雅。
早就听说芭提雅是散心的好去处,这下总算是见到庐山真面目了。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总要等着受了伤,才想起来要给自己放个假,出去走走。本该愉快的旅行,却总是被我们赋予了疗伤的意义。
白天做泰式马杀鸡,没完没了地吃榴莲、菠萝蜜,跟世界各地的游客一起去东方公主号看人妖表演;晚上踩着人字拖、穿着吊带背心,漫不经心地转酒吧街,期待一场电视剧里演的那种浪漫偶遇。
我就这样在芭提雅住了一个星期,日子过得潇洒却也单调,直到遇见他。
那天晚上,我又光临了酒店旁边那家简陋的露天泰式餐厅。一碗冬阴功汤,一瓶啤酒,我坐在靠边的位置,安静地听着从隔壁酒吧传来的歌声。
“Hey。”
我转过头,只见面前站着个陌生的男人,看面孔应该是个华人。他身上穿着的黑色T恤格外抢眼,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字母X。
姑且就称他X吧,我心想。
“一个人?”
“嗯。”
“喝一杯?”
“行。”
我表面上点头应和,心里却在想:好俗气的开场白。
这应该就算是搭讪吧?
放在过去,我是肯定不会接受的,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想做点以前不敢做的、不会做的。循规蹈矩的日子过惯了,突然怀念起叛逆的感觉来。
不得不承认,X看起来面善,长得也还不错。异地他乡的,难得见着个同胞,我倒是轻易就卸下了防备。
“第一次来芭提雅?”X先起了话头。
“嗯,你呢?”
“我,第二次吧。芭提雅是个好地方,舒服,自在。”
X主动跟我碰了碰杯,我便跟着他喝了一口。
“一个人来的?”
我晃着杯中的酒,点了点头。
“怎么呢?失恋了?”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喏,”X抬手指了指我的脸,“都写你脸上呢。”
我笑得无奈,原来我的心事谁都看得到。
既然藏也藏不住,那也就别白费功夫了。我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讲起了我的故事——
大学毕业那年,我跟着男朋友J南下深圳。刚开始上班工资也不高,我们只能挤在合租房里,1600块一个月。没有客厅,没有阳台,没有厨房,连卫生间都是公用的。最喜欢房间里整面的大窗户,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蔚蓝的天,跟看见未来似的,连上班都多了几分劲头。
后来工资涨了,我们租下了一个一室一厅。有了自己的厨房,小日子过得也更加有模有样起来。
再后来,也就是前年吧,在父母的支持下,他在深圳买了房,我们俩也算是正式在这座城市落了户、安了家。从毕业那年算起,我陪着他一路打拼,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
因为一个新项目,我被派到北京分公司常驻两年。这次机会难得,如果项目进展顺利,回来以后升职加薪指日可待。那时候我们感情稳定,父母那边也有进一步的打算。我和他商量过后,决定服从公司调令。
我还记得走的那天,他跟我说了一句“等你回来”,真是讽刺。
“那你还回去吗?”X问。
“回哪里去?”
“回深圳。”
“我还能回去吗?那是他的房子,他的家。”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J执意要买房,我还挺不理解,觉得年纪轻轻,不必这么着急背上贷款、成为房奴。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房子对于异地漂泊的年轻人来说有多重要。你看,分手对他毫无影响,却让我失去了家。
江山已易主,我还能怎么办。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我带的实习生,我亲手带的实习生。”
X没有我想象中惊讶,只是耸耸肩,示意我继续说下去。这种狗血剧情发生得多了,大家似乎也都习以为常了。
“大概是两年前吧,那个女生来我们部门实习,被分到我的项目组。她跟我是校友,还是我的直系学妹,所以我格外关照她。她是一个很文静、很弱小的江南姑娘,就是你们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吧。我想人家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来这边漂,也不容易,就说多照顾她吧。平时经常约她一起吃饭,有时候也会带上J,一来二去,大家就都成了朋友。我去北京之前,还特意叮嘱J要多关照她。没想到啊,人家自己就会关照,哪还需要我去交代。”
“这种男人不值得,走了也好。”X举杯敬我。
我心想,你说得轻松。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挺可笑的?”
“不不,我可比你惨多了,”X抿了一口酒,说,“我刚不是说过了吗,这是我第二次来芭提雅。”
“所以呢?”
“上次,是订婚。”
“订婚?”
原来X也失恋了,准确来说,应该是被逃婚了。
未婚妻是他的初恋,两个人爱情长跑了七年,戒指买了,结婚照也拍了,婚宴也预订了,就在发请柬的前两天,她跑了。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她是真的跑了。
“我回到家才发现她搬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那还是你比较惨。”我苦笑着敬了他一杯。
一席谈话突然间变成比惨大会了。
“我真想不通,七年的感情,七年啊,怎么……怎么说放手就放手呢?”
“也许……是有什么难处?”
“她能有什么难处?有什么难处不能一起解决?有什么问题不能沟通?”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挤出这么句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被甩的那个人总是不情愿面对对方的绝情,习惯性地为对方开脱,好像是有谁架了把刀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做出这个决定一样,但事实上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爱就是不爱了,没必要自欺欺人。
相爱的时候轰轰烈烈、海誓山盟,不爱了就变成陌生人,人怎么可以绝情至此。每个失恋的人都想不通这个问题。
“那……她,会不会也……”我不敢说破,何必互相在伤口上撒盐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月了,我根本联系不到她,只有一句‘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以前都合适,要结婚了突然就不合适了?”
“接下来呢?你准备怎么办?”X反过来问我。
“不知道,没想好。”
“还准备挽回吗?”
“我没那么傻。”
X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还不傻?你不傻能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X这话说的,我无法反驳,但是也不觉得难受,自己也跟着他苦笑起来。
“是,我傻,你不也傻吗?五十步笑百步。”
“来,为我们的傻,干一杯!”
不知道干了多少杯,想醉,却又没那么醉。
我和X半箱酒直接喝到了凌晨一点。
X看着我面前立着的空酒瓶,说:“你这真是来疗伤的。”
“难道你不是吗?”
驻唱歌手唱起了《the sound of silence》,那是我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歌。我托着腮静静地听着,脑袋放空了,什么也不去想,就那样入了迷。X猜到这首歌里有故事,也不打扰我的着迷,自顾自地喝闷酒。
我听着歌,脸上两行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天知道我有多不想再为他掉眼泪。
X忙给我递了张纸巾。
“我不想擦。”
“擦了吧,妆哭花了多难看啊。”
他拿纸巾在我脸上胡乱地擦了起来,我摆手打开他的手,也不知怎么一股无名火就冲了上来,“难道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吗?”
我恨恨地把手中的酒杯砸在桌上,又一字一顿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难道我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吗??”
结账以后,X提出要送我回去,一聊才发现原来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这巧合似乎是在向我暗示,今晚我们俩之间注定要发生些什么。
“你住在几层?”
“2606,要不……去我那坐坐吧?”
X头一歪,表示赞同。
打开灯,我的房间暴露在X面前。
“真干净。”
“女人嘛,总比男人要干净点。”
我赶紧把桌上的化妆品拢了拢,“喏,把酒放这儿吧。”
X坐在椅子上打量着我的房间,我也顺势坐到床上。
半夜三更地把男人带到自己房间里喝酒,这孤男寡女的是个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是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了,清纯和懵懂,都不用装。
我千里迢迢跑来芭提雅,不就是为了男人吗。既然不打算走心,又何必走那些暧昧的程式,一推二倒不就完了吗。就跟J一样,他和她在床上苟且的时候,有过一丝一毫的理智吗。
X跟我讲起了他在泰国闹的笑话,我们笑得捧腹。电光火石之间,不知道怎么就捕捉到了对方的眼睛,还有眼里的深情,那深情里杂糅着悲惨的感同身受,突然间就变成了某种激情。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知道,时机到了,便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他吻上了我。
陌生的唇齿,陌生的气息,我本能地抗拒,但理智却又不断告诉自己,接受他。
我闭上眼,不是享受,而是我害怕看清面前人而感到畏惧或者迟疑。我从没想过要亲吻一个陌生人,一个才刚刚认识不到24小时的陌生人。
我主动引着X的步子,走到床边,连欲拒还迎都没有就自觉地倒下去,感受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
他感受到我的配合,伸手便开始解我的纽扣,一颗,两颗,到了第三颗,那纽扣像是被打了死结一样,怎么解也解不开。
“操!”
X突然松了手,一拳打在我身侧的床垫上,然后翻身躺到旁边,嘴里直喘着粗气,精疲力竭的样子。
我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他的沮丧,一句话也没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理解X的泄气。
我们都一样,渴望逃离熟悉的生活轨迹,在异国他乡寻上一次放纵欢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恋人背叛所带来的伤痛。我们的眼睛看向彼此,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我们逼着自己投入到一段陌生的激情,似乎是要用行动恨恨地对他们说上一句——你以为我就不会背叛你吗?你以为我就不能伤害你吗?
人家早就从我们的生活中全身而退,可我们却还在这自导自演着一场所谓的报复,以为他们会经历同样的痛苦。真可笑。
我哭了,X似乎也红了眼。
他整理好衣服,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
“房间里不能抽烟的。”我提醒他。
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在泰国。
“对,不能。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他收起了烟,嘴里念叨着,对生活的怨怼也都化作嘴角边的一丝苦笑了。
X起身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对我说:“咱,聊点什么吧。”
我点头。
记忆的阀门一打开,那些往事全都历历在目,真是一宿也聊不完。
“说实话,你得感谢他。”
“感谢谁?”
“坦诚,总比什么都不说要好。让你彻底死心,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后来,每当我不经意间想起X,总能想起他手里被捏扁的啤酒罐,还有他说这番话时眼里满满的失落。
第二天,天亮得特别晚,等我醒来已经是十点半。
“醒了?”
我一惊,原来是X。
昨晚酒喝多了,一觉醒来竟然忘了,房间里不止我一个人。
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被子,对他我多少还是有些防备之心的,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而我现在也已经不醉了。
他看起来已经洗漱过了,很精神的样子。
“起来吧?一起去吃个早餐?”
“嗯。”
X看到我脸上浮过一丝羞赧,立刻会过意来,“哎,你收拾,我到大堂等你。”
我和X一起吃了顿早饭,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酒店门口的小巷子里,一碗又酸又辣的面。
“你要走了?”我问。
“嗯,”X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四点的飞机。”
“嗯。”我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的面汤,也不知是怎么了,蓦的生出一些不舍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交心的人,转眼间就要说再见,转眼间我又变成孤身一人。
X看出我的失落来,“你不能总想着依靠别人。人生里有些痛,得靠自己来消化。”
我不作答复。
X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我低着头在后面小步跟着。
“好了,就送到这吧。”
我抬头,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回酒店,向左,去机场,向右。这条短暂相伴的路,我俩算是走完了。
X走过来抱了抱我,“咱们都要好好的。”
我在他怀里使劲点了点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再见啦。”X冲我招手。
“嗯,再见。”
看着X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没关系,也别遗憾。旧人往事都过去了,我也得和X一样,往前走,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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