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姑娘与苏北先生

文/陌忘芊

梅子姑娘是专门到“树洞小店”里找我的。她推着婴儿车，宝宝在里面睡得很安稳。我看着她，脸上安静宁和，流露出的是满满的爱。

她说，最近我总是有些恍惚，青春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想，如果我再不记住它们，似乎，它们就真的离我远去了。

青春时期的我们当中大约有这样一种人，他们骄傲的，狂野的，肆意的挥霍自己的青春，比如梅子姑娘。

如果说，人生就像一张白纸，我们每一个都小心翼翼的在上面比比划划，想要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而梅子姑娘大约是打翻了墨汁直接泼墨挥洒在上面了吧，她的青春与我们相比着实惨烈了许多。

我常常写过这样一些姑娘的故事，她们敏感而又自卑，孤僻而又内向，喜欢一个人可以默默烂在肚子里许多年，再爱也不肯说出口，于是错过了许多原本可以得到幸福的机会。她们让我心疼。

可梅子姑娘从来都不掩盖自己的喜爱，她爱的真真切切，轰轰烈烈。她说着我不敢说的话，做着我不敢做的事情，是我一直想要成为的模样。可这样的姑娘，也让我心疼。

她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学习一件事情，就是不回头，只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后悔，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人生每一步行来，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些，失去了我不想失去的一些。可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谁又不是这样呢。

不是所有的记忆都美好，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记忆，岁月的河流太漫长，大部分的人与事都会被无情地冲走，但是，与青春有关的一切，总会沉淀到河底，成为不可磨灭的回忆。

【一】

梅子姑娘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她有两个哥哥。我以为她会是家里最宠爱的小公主，被人宠爱细心呵护。可她却告诉我，她悲惨的童年经历，是她最不愿回忆的过去。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家庭，一个人的童年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如果不是因为梅子姑娘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或许她后来的生活又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她的母亲在生下了她的大哥以后，又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那时候，正好是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时候。他们出生以后，她的父亲便计划着把他们其中一个送人，而她，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我非常惊讶，龙凤呈祥，这样的一对儿宝贝对于任何一个家庭都会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存在吧，你的父亲怎么舍得。

她淡淡地说，生活所迫，当我们的到来使原本并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的时候，就不是幸福而是苦难了。

梅子姑娘从小生活在农村，从小她没有像公主那样的生活，甚至正常小孩儿的生活也没有。她很少喝奶粉，是喝小米粥长大，所以那时候又瘦又小。

她的养父母对她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坏。只是对她很疏离，她从小就很羡慕那些小孩儿被人欺负了可以回去和家长告状，而她每次告诉养父母的时候，只能换来他们的一句“哦”。

后来，她就学会了独自默默忍受这一切，自己保护自己。别人欺负她，她自己就像饿狼一样扑上去，后来渐渐就没有敢欺负她了。

在她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她被接到了城里。原因是，她的亲生父母那时候经营生意，生活好了许多，她的母亲一直在想她。

她说，从小，我就像是一个物品被他们丢来丢去，他们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一直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要是那时候他们只生下了哥哥而没有我，那该多好啊。

她在新的家庭里开始新的生活，她第一次看到了和她长得很像的哥哥，可是却比她高出很多。他有着好看的衣服，好玩的玩具，那是她一直都想要拥有的。所以她却一直不愿意和他说话，也不愿叫他们爸爸妈妈。她觉得，是他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这一切。

可是这一切对于梅子姑娘来说并不是一个幸福的开始，而是从一个地狱掉入了另一个地狱。

【二】

她和哥哥一起上了小学，可是她连普通话都说不好，而哥哥学习成绩很好。在学校，老师不喜欢她，在家里，她也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有一天，她逃课了。其实她不想逃，可是想到那天发成绩单时，老师的厌恶，同学的嘲笑，她忽然不想去教室听课。

于是，她爬到这座城市最高的大楼的楼顶，吹着风，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只有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是无忧无虑的，是可以张开翅膀飞翔的。

可接下来的事情就更严重了。因为逃课，她的老师叫来了她的父亲。在家里，她的父亲打了她。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打了。她的父亲脾气暴躁又酗酒，而她的性格执拗倔强，第一次打她的时候是因为她不肯开口叫她爸爸。

而这次，他拿皮带抽了她。她就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她身上的伤。

可是，梅子姑娘说，那样重的皮带抽在我身上，可我从来没有流过泪。我害怕他打我，可我又希望他打我，似乎那才说明，他也是在乎我的。

于是，这样的打骂，并没有让梅子姑娘变得越来越好。相反，他越是打她，她就越是叛逆。

她逃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上课也不回家，于是整日在外面溜达。初中的时候，她因为好奇，第一次进了网吧。

她说，常常听别人说，网吧不是一个好地方，那里阴暗脏乱，烟熏缭绕，充斥着这座城市的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青年和逃课沉迷于游戏里的坏学生。可是那天她不知怎的，竟然鼓起勇气背着书包走了进去。事实是，网吧里的人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交了钱就给她了一个编号，然后指了指她的座位。

那个时候，电脑并不多见，她的家里也没有这样一件奢侈品。她没有玩过电脑，所以走到了她的座位以后，面对着这样一台大机器，却连开机都不会。

她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然后扭过头偷偷看了看旁边的男孩儿，看样子他的年纪与她差不多，似乎正在认真的玩游戏，然后她又小心的把头转过来。

正当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时候，旁边的男孩儿伸过手替她按下了开机按钮。那个时候，她觉得这双手如此温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一双手，仿佛把她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上来。

他就是苏北先生，一个在梅子姑娘的人生里占据了不可磨灭的重要地位的人。

【三】

苏北先生一边打着游戏，一边问她，第一次来？

她点点头说，嗯。

市直中学的?

她说，初二（1）班，梅子。你呢？

初三（9）班，苏北。

苏北，她喃喃自语，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后来很久，她才知道，苏北是学校里最惹老师头疼的学生，领着一帮坏学生，逃课打架斗殴。

那天晚上，她从网吧出来，兜里已经没钱了。苏北请她吃了一碗牛肉面，她放了很多的辣椒酱和醋，又加了很多葱花和香菜。她问苏北要不要加香菜，而苏北说他从来都不吃香菜。

梅子姑娘觉得苏北就是这个世界最温暖的存在。仿佛她在小黑屋里呆了十几年，突然有人打开了窗户，阳光明媚。

十四岁的梅子姑娘，就这样喜欢上了十五岁的苏北。

她总是跟在苏北后面，一开始他还嫌她烦，可后来发现她就像是一个橡皮糖，你越是想把她甩掉，却越是甩不掉。

可那时候，苏北是有女朋友的。她第一次见到苏北的女朋友，是在一个饭桌上。他把梅子姑娘介绍给她，说，这是我妹妹。

梅子姑娘看着那姑娘，画着浓妆，与那些男孩子喝起啤酒来也毫不犹豫，一瓶又一瓶。她想，原来苏北喜欢的是这样的姑娘。

后来，她加入了他们的小团体。青春期的她游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学习、作业、考试的校园和游戏机房、歌舞厅、小混混斗殴泡妞的社会。

梅子姑娘天生桀骜，从不妥协，小小的身体里面却有着使不完的力量。打起架来也是不要命的类型，渐渐地，学生里都知道了苏北有个妹妹，是谁都不敢惹的对象。

那个时候，父亲仍旧拿皮带抽她，她第一次看着他父亲因为生气而扭曲的脸，做了反抗，然后离家出走了。

她白天待在网吧里，看了一部电视剧，当时很火的《流星花园》。她一直都记得那一幕，道明寺对杉菜说：我喜欢你，喜欢迷恋到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地步，只要你跑掉了，无论是什么地方，就是地狱也好，就算天涯海角，我一定都会追到你，杉菜,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就是我要定你了。

她觉得苏北就是那个她情愿追到天涯海角的那个人。

她住在朋友家里呆了一个月。后来没有钱，灰溜溜回家的时候，正好被父母发现。在母亲苦苦挽留下，她还是乖乖回了家。可家里的人对她更为冷漠。那天她听到，小时候隔壁邻居家和她玩的很要好的姐妹被父母警告，再也不能和梅子玩，那姑娘不是个好姑娘，会被带坏的。

她就站在楼梯口，听到了这一切。那个姑娘是梅子姑娘儿时唯一的玩伴，她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就是那个姑娘送她的芭比娃娃。后来很久，她早已过了玩芭比娃娃的年纪，却依然把那个娃娃放在抽屉里小心保管，那是她最珍爱的宝贝。

她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人人都以为我是坏女孩儿，像躲着洪水猛兽一样躲着我。所以，我后来就真的成了坏女孩儿。

她说，苏北，我就只有你了。

【五】

后来，梅子姑娘上了高中。

那时候她变得成熟，虚荣，偏执，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她学着画很浓的妆，穿奇怪的衣服，也会很疯狂的十秒钟喝掉一整瓶啤酒。她的身边也不乏追求者，她享受着这样的被爱，却也都拒绝了他们。

她爱的仍旧是苏北。

那个时候，苏北已经分手了。她总是在想，我变成了苏北喜欢的那种女孩儿，或许我是有机会的，总有一天，苏北是会看到我的。

可是，没有想到，苏北的自行车上载着另一位姑娘。那个姑娘她认识，在学校的光荣榜上总能看到她的照片。

她是那样纯洁而美好，仿佛是飘在人间的雪花那样晶莹剔透，一尘不染。她轻轻地搂着苏北的腰，苏北开心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腼腆的笑了。

而苏北竟然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会乖乖的待在教室里上完每一节课，认真的做老师布置的每一次作业。

梅子姑娘说，那或许是爱情的力量吧。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就好像她为了苏北背弃了全世界变成了恶魔，最后却发现他喜欢的原来不是恶魔，是天使。

可恶魔会变成天使吗？不，不会。

那一天，梅子姑娘喝了很多的酒，迷迷糊糊答应了其中一个追求者。她第一次谈了恋爱，可她说，我现在，甚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苏北来找她，对她说，不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了，他不好。

梅子姑娘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苏北说，你是我的妹妹，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梅子，好好学习吧，做个好姑娘，我们一起考上大学好不好。

梅子姑娘第一次流泪了，她多想和苏北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作业，一起上大学。

她说，苏北，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

苏北看着她，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梅子姑娘说完就走了，最后她说，苏北，我们回不去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六】

梅子姑娘不喜欢她的男朋友，可是那天她无意中听到他对他的兄弟们说，对梅子姑娘只是玩玩而已。

梅子姑娘忽然想起，从小她就不被喜欢，永远得不到别人的真心。她一时没忍住，拿了啤酒瓶就砸了过去。

她得罪了那帮人，被教训了一顿，扇了十几个耳光到耳鸣。那几天在学校，她总是戴着口罩。苏北发现了她的异常，看到了她的伤。她看到苏北的眼睛里是愤怒，以及夹杂着的心疼。

后来，她没有再见过苏北。直到一则通知传遍了整个校园。内容大约是学校里发生一起严重聚众斗殴事件，造成了不良影响，两个学生开除，十个学生记过，其余的严重警告。

她看到了苏北的名字，苏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好的人，可是她却害了苏北，那一年是苏北参加高考的那一年。

那一天，她跑到了学校最高楼的楼顶，坐在那里吹着风。后来她发现下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似乎都在议论着她。

后来，她成了大家纷纷议论的人，都说她要跳楼。她说，我只不过想要在楼顶吹吹风而已。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苏北。她给他的家里打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

后来的某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苏北的信。

梅子：我现在很好，不用为我担心。你是个好姑娘，从我见你第一次我就知道。可是你却跟着我变成了坏女孩。我总是在想，要是你没有遇见我，会不会也和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一样美好呢。梅子，你要好好的，不要再继续堕落下去了。

梅子姑娘看着那封信，哭的不能自已。她也想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可是却没有人给她这个机会。她的老师从来都当她是透明人，早已将她列入了黑名单。而苏北的那些好哥们儿因为这件事，都把原因归咎于她，处处找她的麻烦。

那一天她走进教室，发现她的桌子被人打烂了，书全部被人撕了。她只是淡淡看着，然后背着书包走了。

她说，我想要回头，可是等我回头却发现不是美好的事情在等着我，而是万丈深渊。

梅子姑娘在那一天离开了这座城市。她留了一封信，说，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临走的时候，她刚好遇到了放学回来的隔壁家的姑娘。以前她总是绕开她走，可那天她喊住了她，问能不能借我点钱。那姑娘二话没说，拿了自己的储蓄罐给了她。那里是她每年存起来的压岁钱。

就这样，梅子姑娘拿着在家里找到的几百块钱和那个储蓄罐去了苏北所在的城市，是苏北给她留的那封信上信戳的地址。

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

【七】

她在那座城市里，困窘的生活拉着她快速成长起来。她在一家服装商场里卖衣服，渐渐地敛了自己的锋芒，收了自己的倔强。从销售员一步一步当到店长，也攒了一些钱，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苏北先生，一次也没有。

三年后，春节，她忽然想回去了。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乡，想看看埋葬自己青春的地方。

她一个人偷偷回了家，打开房门的时候，她的家人都围在一起吃饺子。看到她的一刹那，她的母亲瞬间流泪了，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而她也看到她的父亲眼泪泛着泪花，他的头发已经半白，再也没有了挥舞皮带的力气。

离开的这几年，她的大哥结婚了，她的同胞哥哥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她的母亲拉着她的手说，这些年寻找她的心酸，最后千言万语也只是化成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而一直认为她为家庭丢脸的父亲随着年纪增长也戒了酒，开始对过去悔恨，想要弥补那些年对她的伤害。

梅子姑娘说，一切变化的太快，让我无从适应。好像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好像他们一直是爱我的。

再后来，梅子姑娘用自己的积蓄在家乡开了一间服装店，然后嫁人生子一气呵成。

她说，我的先生没有很大的本事，但是人很老实也很爱我。

我说，那就够了。

她接着说，他并不知道我的过往，他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好姑娘。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她，那你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苏北先生吗？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吗？虽然他搬走了，可是这毕竟也是他的家乡。

梅子姑娘说，有一年冬天，我和我的先生路过天桥边的时候，在路上吃了一碗牛肉面。临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影，他很像苏北先生。只是我听到他对老板说，多放一点香菜。

【后记】

梅子姑娘推着婴儿车渐渐走远，我总是会偶尔想起她来，也想起她口中的苏北先生。

饶雪漫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一直想成为一个问题少女，可最后却它么循规蹈矩了这么多年。

梅子姑娘是我曾经上学的时候羡慕又嫉妒，想成为却又不敢成为的姑娘。可最终时光渐渐抹去了她的棱角，她也成长为最平凡的姑娘。那些偷偷溜走的时光，催老了她的容颜，却也丰盈了她的人生。

青春的可贵并不是因为那些年轻时光，而是那颗盈满了勇敢和热情的心，不怕受伤，不怕付出，不怕去爱，不怕去梦想。青春的逝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勇敢地热爱生活的心。

那一天，我在“树洞”小店里听到了花粥的《二十岁的某一天》。

二十岁的某一天
和你牵手走到天桥边
你兜里只有五块钱
我们吃了一碗牛肉面
你说什么爱情都会变
你说你现在也没有钱
你说谢谢我陪你这些天
你说以后不要再被别人骗

三十岁的某一天
我和他路过这条街
我说想吃碗牛肉面
他说他身上没零钱
我已经想不起你的脸
我也没有你的照片
时间它杀死了所有的从前
我们也没必要再去怀念

你说什么爱情都会变
你说你现在也没有钱
你说谢谢我陪你这些天
你说以后不要再被别人骗
八十岁的某一天
我能否再想起你的脸

不知道八十岁的某一天，梅子姑娘是否还会想起苏北先生的脸。

【这是“树洞”系列的第十六个故事。它很幼稚，却很真实。因为我就是那个隔壁的姑娘。只是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青春，所以写起来一些细节很难把握。】

【希望你们依旧会喜欢这个故事，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写在下面。爱你们❤】

【最后，如果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在“树洞”等你，为你写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