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他走进“安排事务所”。这样的名字真是莫名其妙,事务总是需要安排,安排事务所似乎把这两个词重复了,就像是“引擎发动机”。为什么不叫做“闲云野鹤事务所”或者“云卷云舒事务所”,光是看看都给人一种美好的遐想——事情一定会被安排得如此妥帖,让你可以闲着看云。
自从有了完美系统,一切都变得那么轻而易举,一切都唾手可得,他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这里。昨天那两个孩子来呼吁大家投完美系统的反对票时,他和同事们都觉得好笑。谁离得开完美系统?系统又不会碍事。每年是否维持完美系统的投票都像是走过场,因为毫无悬念的95%以上的支持率,已经持续了9年。这些孩子真是又傻又疯。
这里的接待员像是高级楼盘的售楼先生或者小姐,贵宾单间的环境像慵懒的咖啡屋,他一进单间,立刻在一位认真化过妆的精致女孩子的指引下把疲惫的身躯放进了一个懒人沙发,完全不顾形象地躺了下来。身体窝在这个软软的沙发里之后,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
妆容精致的服务小姐——正式名字是安排师,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称谓——把IPAD似的服务清单递了过来,它的外形是一个小茶几,正好可以卡在懒人沙发的松软处,给他当做一个舒服的茶几,上面放一杯茶一块蛋糕就更好了。
他很愉快地看着菜单,茶几其实是一块精致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片美丽的田园,一个院子里的吊篮,这都很让他满意,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闲着,没事。他毫不犹豫地指向有红色标志的第一排:事务0。
安排师小姐非常职业地问道:“宋先生,您确认您的悠闲系数是无限,事务为零?请您仔细阅读后面的说明——”
宋先生挥手打断了她,他松弛的脸部肌肉似乎都懒得运行说话的功能了,秃顶的亮光也在叹息着“累”这个字,所以他的口中只愿意吐出两个字:“是的。”
然后他飞快地用手指点开了事务0的页面,直接飞快地翻页,直到最后出现“确认请签字”的那一栏签字。他大约跳过了五个页面。然后他微笑着在懒人沙发里点击付费,这笔昂贵的费用他认为值得付出。再说,他已经没有什么事了,钱留着做什么?安排师快速地回了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就去忙碌了,他甚至懒得看她胸牌上的姓名和事务经验。他不需要任何事来打扰自己。
他终于吃完了懒人沙发上面那个茶几上的蛋糕,喝完了那杯茶,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看云卷云舒了,站起来说:“请帮我叫个车,我要回家。”他觉得,连语音叫车这样的事都可以不去做,这个钱花得挺值得的。
安排师马上在他的面前:“宋先生,您不需要回去,因为您已经没有任何事需要处理了,家也就不存在了。”
他疑惑地看了安排师半天,这次终于看到了她的名字:罗朝云,这个名字不错。
“不,我还需要把我的书房里的一本书带去给我妈妈。”他觉得现在可以很轻松地去完成这件事。
罗朝云向他笑了笑:“在你说完话的这一秒钟内,您书房内的那本书已经送到您的母亲手里了。”
他抓抓头,开始不舒服:“可是我还想问候一下我妈妈,跟她说几句话,一起吃点东西,还有......”
罗朝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又露出了职业的微笑:“您的问候已经传达给您的母亲了,您的虚拟身体正在和她一起吃饭。”她指指面前的空中,宋先生立刻看到了凭空出现的电子屏幕上的显示出这一场景,十分逼真,连妈妈的笑容和妈妈的口头禅“哎哟哟”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她感到十分幸福。倒是那个虚拟的自己虽然衣冠楚楚,却让自己很不习惯:我脸上的肉有耷拉得那么厉害吗?他本来想对这位罗小姐坚持自己就是要亲自去看妈妈,花了钱就是为了看妈妈,转念一想,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不就是让自己可以彻底地休息,健身,做一切舒服的事情吗?健身完了再去看妈妈吧,至少看起来会精神一点,反正,他没有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于是他对安排师罗朝云说:“那我回去换衣服,再去健身房吧。”罗安排师马上一挥手,彬彬有礼地说:“宋先生请转身。”
他转身一看,他的衣橱突兀地站在自己面前,并且已经自动打开,睡衣和健身服漂浮在他的面前,亲切地用适中的舒服的男性的语气说:“根据之前的数据推测,我想您需要我们。”
他非常不舒服地摇了摇手,虽然这是贵宾单间,不过,怎么说呢,体验并不好。“请问你们是把虚拟衣橱送到我面前了吗?”他带着一丝别扭问。
“您的整个家都在这里了,所有的物品都可以使用,因为您选择的是最高级别的无事事务。”
真的别扭,没有事的事务。宋先生环顾着自己的家,预感到他也根本不需要上健身房了,肯定会有虚拟教练热情地为他在这里进行健身服务。可是,到健身房路上的那段路是他特别喜欢的步行路段,他真的不想让健身房马上突兀地像衣橱一样闪现,一点都不想。他很不情愿地拿起面前的健身服,一秒钟左右,他的衣服已经自动换好了,就像小时候看电视里的孙悟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那个速度,唰的一声。不,比孙悟空要快。
马上,衣橱消失了,健身房的场景出现了,熟悉的健身教练刘微笑着露出了六颗牙:“宋大哥,你来了,今天咱们练胸吧。”另外几个健身的会员也跟平时一模一样,健身房里气氛轻松愉快,姜小姐练完了正在由林教练按压大腿肌肉,和平时一样杀猪般地叫着,跟真的健身房没有任何不一样。
但是他觉得,还是跟疲惫地工作了一天之后去健身房的健身有点不一样,反正,就是别扭。他不喜欢所有虚拟的人,包括这个虚拟的刘教练,从来不喜欢,虽然有时候也离不开他们。现在,不就是自己的虚拟替身在陪伴妈妈吗。以前有个词叫分身乏术,在可以像孙悟空一样分身,变形之后,他怎么觉得又不舒服了?
刘教练十分认真地为他服务,扶住他肩膀的感觉也跟真人一模一样,练着练着他也出了满头大汗,而且,任何时候他只要担忧地望向“妈妈”的方向,空中就会闪现出一幅电子画面,上面的那个他还在和妈妈吃饭说笑呢,一点也不用担心。
刘教练和其他人对于电子画面无感,听不见看不见,这一方面让他觉得安心,一方面更加蔑视这个替身:他只是虚拟的,他的服务不需要真的流汗,真是无聊透顶。为了让这替身难堪,他故意和刘教练替身聊了起来,聊的当然是真实的刘教练才知道和会感受的事,他们已经认识三年了:
“你们老家的杀猪饭又要请客了吧?你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刘教练毫无障碍地、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杀猪饭的美味,连用的方言都一模一样,还叹息着“我爸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让他换膝盖他就是不接受,真是老古董,我下次回去还得劝劝他。现在人家连头骨都可以换,他换个膝盖都不愿意,恐怕这样的人世界上已经没剩几个了。”
宋先生突然有一点恐慌,他觉得刘教练就是真实的,就像自己的那个替身,能够和妈妈说那么多话,已经真实到了99%,如果自己也不能够替代他,谁才是真的?
他按捺着自己的恐慌和不安,洗完澡,还是别扭地跟刘教练客气地道别,让他代问他父亲好之后,他已经坐在自己客厅的沙发上了,两盘美味的减脂餐出现在桌上,亲切地用适中的舒服的男性的语气说:“根据之前的数据推测,我想您需要我们。”
他若有所思地,慢慢地吃完饭,看一眼门口,罗小姐马上进来了。这位安排师是不是也是虚拟的?她这份工作更不需要复杂的对话。
“我要看看我的银行账户,回顾一下近期的财务情况。”他对罗小姐说。
罗小姐立刻回答:“您的账户一切正常,收益稳定,具体的数字不需要你处理,因为你的事务等级为零。我们已经处理完了所有事。”
宋先生不乐意。再忙,看看银行账户,哪怕什么也不处理都是一种享受,因为他是一个理财高手,这是他每晚要做的功课:看财经分析,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他乐在其中。
“我不处理,只看看不行吗?”他发现自己得跟罗小姐商量,甚至请求了。
“这件事不需要您做。只要是事,都不需要您做。”罗小姐斩钉截铁地回答,而宋先生越来越肯定她只是虚拟的替身,因为这份工作包含着危险,像自己现在,已经有点情绪不佳了,如果暴怒的客户袭击安排师,是有可能的。
“那么我现在干什么?”他反问,这个虚拟的美女会应付这个问题吗?
“您不需要做任何事,您现在拥有了无限永恒的时间。”罗小姐立刻用适中的、舒服的、甜美的声音回答,“这是您要求的,我们承诺给您的。”
宋先生停止了思考这个罗朝云是不是虚拟的,而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无限永恒的时间?”
“是的。”罗朝云马上消失了,她知道现在客户需要沉思。
宋先生用那无限的、永恒的时间慢悠悠地回味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话,然后很快地开始查看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本来他不需要这么快的,他的时间太多了。
果然,他打开后发现所有关于工作的事务都被删除了。电子画面显示出他的虚拟替身在完美地处理着不同场景的工作的事,然后立刻消失了,这事不会打扰他。他呆呆地坐了很久,无限眷念地回想起那些复杂的工作。
然后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刚才这几个字:无限永恒的时间。好像不对劲。
首先,这个安排事务所,是要让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来享受人生,可以享受人生也需要做一些事,不,不少的事啊。比如说——他立刻看门口,完美的罗朝云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一样出现了,他心里想,连灯都不用擦啊,真的是不用做任何事。这笔钱好像超值了,超过了该值得的价值。
他把刚刚想起来的话马上说了,无所谓是否经过深思熟虑,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随意挥霍。“我想散步,这是我要求的享受,而不是事务。我想看望我妈妈,我想约朋友去喝咖啡,我想到地中海旅游,我想自己去餐厅点菜,而这些都不是事。”他一口气说完,得意地看着罗朝云。
罗朝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回答道:
“事务的级别由我们确认,您已经阅读过并且已经签字了。不过,您拥有我们确认的享受的权利。所以,您已经在散步去妈妈家的路上了。”
宋先生看看路边的梧桐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愉快地走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妈妈家,正好是他在健身后能走到令自己十分愉快的那个时间段内。他很满意自己没有被剥夺散步的权利。当他轻轻地敲门时,等待着妈妈的拥抱和絮叨时,他还是很愉快的。
妈妈开门了,却一脸诧异:“你忘了什么东西?刚走又回来了?”
他才想起,替身刚刚陪着妈妈吃了温馨的晚餐。妈妈也是像刘教练的父亲一样的老古董,坚持不用替身,所以她不知道是替身来陪伴她。真幸福。
“——我忘了问问你,下周我来看你需要带点什么?玫瑰花吗?”他觉得自己张口结舌的时间长了点,不过妈妈没有注意,说:“你带点猪头肉来,我爱吃。”
他回去的路上,期待着下周来看望妈妈的美好情景。这差不多是他眼下唯一的期待了。妻子去世后,他只是每周来看望妈妈,朋友也少了,后来不得不陷入如此繁重复杂的工作。工作让他窒息之后,陷入家中无限头痛的家庭琐事之后,他总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有钱买到无事。
现在干什么呢?不用想,他有的是时间。
他漫步街头,却突然发现他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他来到妈妈家,现在回来的路上,都没有任何人。他浑身一颤,觉得不对劲。他想确认这是怎么回事。
罗小姐马上出现了,反正她是虚拟的:“您如果遇见任何人就会发生事情,所以我们不会让这种可能发生。”
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花了几秒钟镇定下来,礼貌地对罗小姐说,尽管她只是一个替身:“可是,我去旅游也是永远一个人?我以后还会见到谁?”
“谁也不。”
“我妈妈呢?”他控制不住音量了。
“那个你的替身会去帮你处理好任何事,今天你妈妈交代你下次带猪头肉,这已经成为了一件事,所以她不可以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哈哈哈!”他居然愤怒到笑了。“那我的健身教练也永远是替身?除了替身我不能见任何人?”
“刘教练的替身也替你惹了一件事,你请他给他父亲问好。所以你连替身也见不到,只需要和纯粹的机器人练习。”
宋先生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在一片一片地崩塌,特别是在这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的街道上。
“你说我可以约朋友喝咖啡,可以去地中海!”他大喊大叫,如果罗朝云是真的人,他一定揪住她不放,甚至要动手打她了。
“你可以见到的只限定一位朋友陈先生,而且,如果他给你带来了任何事,你就不能再见他了。没有人的地中海,可以。”罗朝云不带任何感情地告诉他。
“不!我拒绝再接受你们的服务!”他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喊。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进这个坑里的,这个陷阱有点深。可罗朝云还是亲切地回答:“您已经签字确认,完美系统会满足您的要求。”
他僵住了,然后崩溃了。他不再理会罗朝云,只顾自己在街上跑起来。向着自己原来的家,向着广场跑去,那里有人,那里不是虚拟的空间,那里的衣服不会自动穿上身,那里,有事情。
可是他跑了一步,就撞进了自己的卧室,这个虚拟的空间竟然力量这么足,足以让他撞破头也跑不出去。
他大喊大叫,直到嗓子喊哑。他的房间里一切物品都砸不烂,跟棉花一样,这让自残也没有可能,他完全无法受伤——受伤也是一件事。完美系统完美地安排了他的身体健康,嗓子哑也在一会之后就修复了。减脂餐会完美地放在他的桌子上,衣服会完美地穿到他身上,连胡子拉碴的自由都没有,完美系统会趁他睡觉时把他洗的干干净净,刮得清清爽爽。
这是你没有见过的最舒适的地狱。
三周后,宋先生目光呆滞地在自己的床上躺着,眼光扫了一眼厨房,一盘精美的早餐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他已经不再试图去打翻它,因为试了这么多次,食物都完好无损,他甚至无力破坏一个碟子,这也是一件事。他不敢要求见陈先生,因为那肯定是事,会给自己和他都带来更可悲的下场。虚拟空间很强大。
他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他这三天把那份他忽略的签字授权书读了两三百遍,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读的东西。这不是事。
授权书没有赋予他撤回这个服务的权利,因为这也是个事。他真的觉得自己活不过一个月了。没有事的一个月,比永恒还要长。
在授权书上他唯一找到的一件可以做的事是散步,在无人的街道上散步。他已经散步了很久很久,试图让自己感冒或者精疲力竭,可是他就是不会生病。生病也是个事。在他睡觉的时候,系统已经悄悄地帮他换掉了不够好的细胞甚至器官。
他可以从无处不在的电子屏幕上看到他的妈妈。每次妈妈都笑容满面,和他的替身十分亲密。他也会跟着机器人教练健身,机器人除了微笑,连话都不怎么说说。他没有任何事,每天都在发愁如何打发这无限永恒的时间。
既无法自杀,又无法逃脱,他成了人类自古以来最可怜的囚徒,作茧自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事务所——其实是完美系统——判了无期徒刑,不得假释,而且不会死。有谁会悲惨到这个程度呢?连被凌迟的犯人也会在极度痛苦之后得到解脱,只有他没有办法解脱。他更惨。他简直找不到以前读的书里面有这样的惨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想找到“无事”。
他现在每次见到电子屏幕上的、无处不在的罗朝云,这团可怕的、没有感情的数据云,就会浑身发抖,但是他没有力量对抗她。历史上再没有一个反派能像罗朝云一样可笑了:比恶魔恐怖一万倍,却连自我意识都没有。只是一个机械脑,一团数据云。她每说一句话都在给他上酷刑,而她自己连折磨人的快感都不会有。这就是完美系统的恶魔能力。
他把以前自己厌恶、抗拒的每一件事都想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自己在艰难地完成这些事,他用虚拟地做这些事情来消磨时间。无限永恒的时间。完美系统极其强大,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人类自己建立的,他以前只顾享受着一切便利,比如替身,比如器官的重建,瞬间转换的虚拟空间,从来没有对反对票看过一眼。
是的,反对票,如果有一天反对票超过百分之六十,他就会从这悲惨的处境中解救出来。可是,谁会投反对票?每年的投票都只是一个过场,大家像他一样看都不看就投了赞同票。有谁会反对这个美好的便利的世界?像他一样的人不知道有几个,但是没有一个能逃出囚笼。
如果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他度过这真实的半年就像一万年。熬下来靠的是虚拟做事。
他在半年的时间里,把记忆中的有关计谋的策划在纸上随意划写了很多很多很多,他的房间里有的是纸,那几本书也还在,虽然不能再读。罗朝云不在乎他涂涂抹抹写写画画,只要他不提要求,她就不管他,他做了再多的怪异举动,对她来说也只是一堆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处理完的事。这都不是事。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是还在运行着,如果那么多人在用替身,越来越多的事务所在帮人打理一切事,这个世界不再有事,消亡的那一天总会到来吧,就算是银河系也有毁灭的时候,那样他就不用再受无期徒刑的煎熬了。他安慰自己时,还是没有忘记写写画画,这唯一的没有算作事的生存状态。他写下了一大堆“春秋战国”和“三国”的故事,写下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的故事,还是没有任何破解完美系统的方法。为什么机器人三大法则没有起作用?他们不认为这是伤害对吗?他们只是无限地完美地执行了他要求没有事的命令而已!
当他写完“基地”、“连横合纵”这两个看似没有联系、其实都在运用人类最高级的智慧的那一天,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出现了想试一试挑战完美系统的冲动。
他希望自己的脑电波没有被罗朝云读出来,她往往对自己提出任何要求都有过于快速和精确的反应,所以,他必须训练自己不那么快地闪现出要求,而是慢慢地企图设局。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局是否骗得过完美系统,但是他不能不试一下。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他悲哀地想,如果能够花光他所有的钱买到酷刑后死亡的权利,他肯定就毫不犹豫地买了,可惜他买不到。骗不过系统带来的后果,比酷刑死亡、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还要可怕得多得多得多。他怀念任何一件事,哪怕是身败名裂。
他必须尝试。
终于有一天,宋先生被衣橱打扮得衣冠楚楚,被厨房喂得红光满面,在虚拟健身房锻炼得容光焕发,他很自然地看了一眼门口,呼唤完美系统,罗朝云自动地出现了,她亲切地发出以下信息:“宋先生?”
宋先生说:“我想约朋友陈先生喝咖啡,今天下午。”
罗朝云看着他:“您是否确认了如果他给您带来任何事,您就再也不能见到他?而在任何情况下,人类只要出现就会有事?”
宋先生呆滞地回答:“是的,我确认,所以我这段时间都没有约他。现在约,我想是最后一次。”他认为自己解释比不解释更好,因为完美系统也需要一个解释,合理的解释会放松他们的警戒度。
罗朝云马上就安排好了。喝咖啡的地方是地中海,她从来没有忘记宋先生设定的要求,只是在没有收到要求之后暂时储存了它们。
宋先生目光沉稳地看着罗朝云离开,是的,她毕竟不是人,她看不出人的神态和眼神有何变化。
陈先生走过来打招呼时,宋先生没有像若干年前低级的间谍那样悄悄地塞一团纸在他的手里,而是在陈先生还来不及产生下一件事之前,盯着对方说:“我没有事,你不会带来事。我在散步,这是允许的。”
陈先生机械地重复着:“你没有事,我不会带来事。你在散步,这是允许的。”
然后,宋先生从空无一人的咖啡馆里慢慢地起身走了出去,陈先生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罗朝云——完美系统在不断地判断着,摇摆着:客户没有做任何事,对方没有带来任何事,散步是允许的,没有事,没有事,正常,正常。没有事,没有事。
宋先生一步一步地走着,他低声地对着背后跟着走的陈先生说:“我被囚禁了。必须投反对票。”就这样一边走,他们一边说完了一些话。陈先生已经离开了很久,宋先生还在走,不停地走,他在散步,这是允许的,没有事,没有事。
宋先生其实没有走多久,他只是不能停下。两小时后,陈先生申请启动了紧急投票制度,并说服人类超过60%的人投了反对票,“完美”系统顿时崩溃,无数个罗朝云消失在空气中。所有的人失去了替身,虚拟空间,器官暂时不能再换,生病和伤残的痛苦只能自己承受,一切事务全部靠自己打理。
和宋先生一样被囚禁于高级无事状态的95763个无期徒刑的囚徒回到了真实世界,他们哭着喊着浑身发抖地拥抱这个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庆幸自己解除了无限永恒的时间的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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